3 不能说
“我回了趟陵沣。”
此刻叶辛已经坐在了梅雨轩二楼窗边，叫了两客虾饺与油茶，暗暗思索“回”这个字。
陵沣对他来说，也能用“回”字么。
“是去看望傅大哥了？”
“不止。”
那就还去了孟府。
“郡守和夫人一切安康，放心。”
难道他跑这一趟就为了帮她报个平安？叶辛看着他的神情，揣摩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言信耸了耸肩，看着她:“没有。只是傅兄帮我带了些消息。”
“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说了半天都是废话。
“叶辛。”
他第一次叫她全名，如此郑重其事。
叶辛看着他拎起热气蒸腾的蒸笼，修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
“国祭之后，霁月公主相邀牵星楼听戏，一起？”
叶辛夹饺子的木筷停在了半空中。
他这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却也在刺痛她心中的疙瘩。
她不想再经历上次那样的抓耳挠心了，因此必须克制住去凑热闹的好奇心。
“不去。”
“为何？”
“为何要去？”
一瞬间气氛冷却下来，二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剑拔弩张。
“上次在围猎场，你为何拒绝公主的邀请？”
叶辛没想到他又提上次，一时闷气涌上心头。
“忘记了。”
“你又惯会逃避的。”
他想，这次自己就坐在她面前等着她的回答，她怎么都囫囵不过去了。
叶辛吸了口凉气——终究是玩不过这块老姜啊。
“是，我承认。我是因为她感到过不自在，但不是讨厌她。”
“你信吗，我只是羡慕她。就像初至陵沣时，羡慕知瑜一样。”
“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在活在逼仄的黑暗之中，面对所有阳光美好的东西我都会敬而远之。因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满意了吗？”
她的邪火掩盖了一部分的心虚，她心知肚明，自己不快不光是因为“羡慕”。在她心中某个阴暗逼仄的角落里，一股酸气正蒸腾而上直熏心口。她放任这种感觉刺伤自己，就算她明明知道他对公主处处周到只是因为君臣礼节。
但她不可能说出来的。
她已经觉得像被人抽了心肺游街示众了，如何再有勇气剖心示于他面前。
更何况这本就不值一提。
言信摇摇头:“你不用这样。所谓过去，只是别人对你的亏欠罢了。”
“可这是事实。”叶辛反驳道，心中嗔怪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事实也无所谓。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多，有人阳光乐观，有人沉默哀伤，这都是他们自己。而你的过去，也只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没必要逃避它，更没必要让它成为你的枷锁。”
“你是个聪明人，不该如此心甘情愿地被一个既定的过去束缚。”
虾饺鲜甜，叶辛的喉头却涌上一丝苦味。她知道自己听进去了他的话，不禁嗤笑了一声。
“言长史，你凭什么自以为了解我？”
“我没有刻意地去了解你。”言信说的是实话，但结果是，他确实已经如此深刻地了解了她。
可在叶辛看来，他却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但你有选择不做困兽的权利。”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根细细的稻草叶伸向了她颤抖的手臂。
她不管身处在廷尉府中，还是在孟府中，一直以来她都是自卑的。她羡慕地仰望不属于她的阳光，努力尝试过坦然地面对它，但从没奢望过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它。
现在这份奢侈摆在她面前，她绝对不相信这是无偿的馈赠，因此便要不假思索地要推开他。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爱你，而你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自己。”
永远关注自己的委屈，放任自己被阴暗吞噬。脑海中猛然出现项筠的话，她沉默了。
她不想做缩头乌龟的，也讨厌做缩头乌龟的自己。可她能有勇气走出来吗？
如果接受和面对，可以缓和他们的关系，可以不辜负他们向自己伸出的手，她可以试试。暂时忘记过去，厚着脸皮讨要这些馈赠。
半晌，她终于抬头：“好。”
“但在这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
叶辛向前凑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何如此坚持不懈地劝解我？”
萍水相逢，非亲非故。
如她感觉到的，他对她一直存在“特殊”照顾。但对她来说他却是一个谜。
这些莫名其妙的照顾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什么，让你有这些看似多余的举动？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这样饱含期待又哀伤的质问。
许是从没有人这样对她，她才如此珍视，珍视到要百般确认这份温暖是不是真的属于她。
实际上，言信一直准备着等着她问这个问题，但却没想好在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回答她。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办完的事情，今天确实不是个好时机。
可是现在，她就是问了，他必须回答，就像他不让她逃避一样。相比惧怕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困扰，他更不想将来因为她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件事，让他们之间无端生出芥蒂。
他望着叶辛坚定的质疑，一字一顿：“因为我也是萧家的人。”
什么？！
叶辛顿时觉得脊背发凉。
他说了“也”。
还有谁是萧家人，她心知肚明。但是她所知道的萧家人，是死得无声无息，是地狱中无人救赎的孤魂。
凭着多日相处建立的同僚之情，叶辛按住了桌下对准他腹部的竹弩。
任他再有本事，有些事情他也不能知道。
可方才他的回答，表明他不单单是她的同僚和前辈。
“东南腹地的祁云山，才是我生长的地方。”
言信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防备和矛盾，仍在诉说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因公殉职的廷尉史之子，竟是祁云门的弟子。
江湖人士。
那为何改名换姓到这官场上来？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言信没想到她听到自己的身世，第一句话竟是在担心他的秘密暴露。
所以事实证明，她并不如自己表现的那般冷漠。
“只有傅兄。”
叶辛心中的巨石安然坠地。
她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那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大约是样貌吧。”
原来如此。
他也是萧家的人。
所以在月琅，他见她第一面，便是那副震惊的神情。
所以在这之后，他待她百般照顾，亦师亦友。
原来她感觉到的，他待她的不同，只是因为他们有这层关系。
呵......她今早听到了多么震撼人心的消息啊。
听到这世间竟还有些与她相关，而她却不知道的羁绊，叶辛心中无甚波澜。
此时此刻她只是有些厌恶自己，自作多情到这种份上。先前在围猎场的不快和委屈，竟显得如此可笑。
“实际上关于萧家，我也未知全貌。只是现在，关于我的父亲，我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也许在那之后，你我心中的疑惑，都会有答案。”
萧家是什么，她毫无概念，因此不知道怎样去在乎。她只知道她们一家如江上浮萍，一朝被搁浅在深谷之中，便永堕炼狱。而她自己，甚至没做过所谓的“江上浮萍”。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也无从判断他和萧家的关系。
但......起码，他应该是站在她这边的。
叶辛不知道自己能去质疑什么，只能从容淡笑：“我知道了，我会等着。”
对他要做的事情，她心中不明了，却不追问不干涉，只说自己会等着。
言信看着她，从她眼中的平静读出对自己百分百的信任，却不见一丝方才的刨根究底。
“先前......是我态度恶劣，是我......对你存有误会。言先生不必为此困扰，更不必放在心上。”
每一句都宽容温柔，却每一句都在跟他划清界限。
言信有些懊恼。
他宁愿她跳起来追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像方才冲他连珠炮似的怒诉“满意了吗”一样。
伪装、逃避，她的伎俩一如既往地浅显易懂。
但是，在让她打开心扉这件事上，他从未想过放弃。
“要你答应公主，是因为我觉得你们成为朋友，对于你来说是件好事。”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意思不够明确，“你不要怕，我会陪你。”
“好。”她对答如流，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既然她如此善于隐藏自己，那么表面的平静反而不能证明她不为所动。
这世间种种险恶，人心难测，她能这样保护自己，也好。
此趟回陵沣，他从傅殷石那儿又搜罗了点关于父亲的消息。当初去月琅，也是听闻赵神医号称妙手回春，本以为能听到些有用的东西，不曾想他却遭人灭口，而自己又寡不敌众，最后连根毛都没寻着。不久前，傅殷石又给他传了话，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他便立刻去了。
当初谢海封下山时，他才七岁。只知道此后多年，母亲郁郁寡欢，他千方百计地去开解也无济于事。后来听师叔们说，父亲是因为要查一桩案子才下山，但究竟是什么案子他无从知晓。
很显然这桩案子关系到父亲的失踪之谜。那么他就一定要摸清楚背后的真相。
因此他强求师祖爷允他下山，十九岁便结识了傅殷石，进了廷尉司，一步步坐上了廷尉司首把交椅，成为廷正最看重的徒弟。身在廷尉府五年，他也就摸到父亲失踪似是与一桩假药案有关，却在廷尉府查不到相关卷宗，无奈只能继续呆在这里摸排。
他经历这一切，本来只是为了查父亲的下落，却不想就这样碰上了她。
他见到她的脸时，是有那么一瞬的震惊，经过一番细细推测，他知道了她大概是谁。后来一路跟在她身边，也只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人身伤害。
只是渐渐地，这份守护的缘由却变了味。他发现她身上有着与周围的喧闹水火不容的孤独，也发现了在她刻意的防备和疏离的掩盖下，不堪一击的脆弱。当他伸出手时，她会高傲倔强地别开头；但她又渴望拥有温暖，胆怯地学着别人去接受。若是稍有不确定，她便早早逃跑，再也不肯回头；又或者竖起眉毛，毫不客气地反击，像一只四处流浪却时刻警惕周围的流浪猫。
这么长时间，她的神态话语，她的举止行为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当他收获了来自她的回应时，他会暗自欣喜或默默难受，这些细小的感情或苦或乐，都让他沉溺其中，几乎让他忘了自己的责任。
可他终究不是胸怀天下的圣人，甚至做不到心无旁骛地秉持初心。
回陵沣的路上，他疾驰着枣红马，感受夏天的风不痛不痒地吹在脸上时，他想，他竟然如此幸运，那个与自己相似的，孤独的灵魂就静静地活在他身边。
他这么想着时，是觉得自己一身轻松的，好像奔波几夜后躺下的那一瞬。那时他决定，待他回郢都时，便对她坦白。
但当傅殷石向他证实，谢海封最后的踪迹就消失在郢都城时，他又犹豫了。郢都城的水到底有多深他还没摸清楚，若是此时只顾心中欲念，将她也拉入这旋涡......他只怕会后悔。
最终，他忍住了这份冲动，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她回答他“好，我会等着”，那样的顺从让他心如刀割。
可身上背着这样的担负，他要如何再尽这份意外到来的责任呢？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告诉她之后，她会面对什么。他无法保证她的安全，更无法预测面对这些时，他们各自会做出什么事。
话不说全，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若将来自己深陷泥淖，粉身碎骨之时，她会是自由的，这是他为她留的最后的所有侥幸。
就这样陪她到那一刻为止吧。
从她的性格和这么些日子的生活习惯，言信大约猜得出她在什么环境下长大。
“你的父母——”
“十几年前就死了。”叶辛抬头，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豁达开朗，“因为一场意外。”
言信看着她透亮的眼睛，心中涌上酸疼。她本该和知瑜一样，在父母的宠爱下活着，会骑马会射箭，空闲的时候会与邻街的女孩子们郊游围猎。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坦白，更不忍心问出“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他伸出手，想要撩开她额间碎发，却被她扣住了手腕。
“言先生，我们之间需要距离。”她眼中无光，嘴角却扯出礼貌的弧度：“关于公主的邀请，我会好好考虑的。”
关于你的建议，我都会好好考虑。
但这不代表我就愿意心无背负地接受这份怜悯和照顾。她不知道这份照顾里夹杂着哪些情感，对于一下摸不清楚的事情，她害怕去探究也不想去探究。
叶辛望着他的眼睛，像是在乞求他留给她最后一点骄傲。
言信苦笑了一声。他不肯骗她，便揭开了身世；但又不忍心拉她入这迷雾森林，便埋葬了自己的心意，换来的理所当然是她更为疏离的繁文缛节。
他暗暗握紧了面前的茶杯。
再等等......再等等，我一定尽快拨开眼前的迷雾，便来接你走出这座阴霾。现在，他可以坦然承受来自她的所有讥讽和疏离。
此刻叶辛已经坐在了梅雨轩二楼窗边，叫了两客虾饺与油茶，暗暗思索“回”这个字。
陵沣对他来说，也能用“回”字么。
“是去看望傅大哥了？”
“不止。”
那就还去了孟府。
“郡守和夫人一切安康，放心。”
难道他跑这一趟就为了帮她报个平安？叶辛看着他的神情，揣摩道:“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言信耸了耸肩，看着她:“没有。只是傅兄帮我带了些消息。”
“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说了半天都是废话。
“叶辛。”
他第一次叫她全名，如此郑重其事。
叶辛看着他拎起热气蒸腾的蒸笼，修长的手指上骨节分明。
“国祭之后，霁月公主相邀牵星楼听戏，一起？”
叶辛夹饺子的木筷停在了半空中。
他这是在征询她的意见，却也在刺痛她心中的疙瘩。
她不想再经历上次那样的抓耳挠心了，因此必须克制住去凑热闹的好奇心。
“不去。”
“为何？”
“为何要去？”
一瞬间气氛冷却下来，二人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剑拔弩张。
“上次在围猎场，你为何拒绝公主的邀请？”
叶辛没想到他又提上次，一时闷气涌上心头。
“忘记了。”
“你又惯会逃避的。”
他想，这次自己就坐在她面前等着她的回答，她怎么都囫囵不过去了。
叶辛吸了口凉气——终究是玩不过这块老姜啊。
“是，我承认。我是因为她感到过不自在，但不是讨厌她。”
“你信吗，我只是羡慕她。就像初至陵沣时，羡慕知瑜一样。”
“我出生以来就一直在活在逼仄的黑暗之中，面对所有阳光美好的东西我都会敬而远之。因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满意了吗？”
她的邪火掩盖了一部分的心虚，她心知肚明，自己不快不光是因为“羡慕”。在她心中某个阴暗逼仄的角落里，一股酸气正蒸腾而上直熏心口。她放任这种感觉刺伤自己，就算她明明知道他对公主处处周到只是因为君臣礼节。
但她不可能说出来的。
她已经觉得像被人抽了心肺游街示众了，如何再有勇气剖心示于他面前。
更何况这本就不值一提。
言信摇摇头:“你不用这样。所谓过去，只是别人对你的亏欠罢了。”
“可这是事实。”叶辛反驳道，心中嗔怪他怎么知道这么多。
“事实也无所谓。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那么多，有人阳光乐观，有人沉默哀伤，这都是他们自己。而你的过去，也只是你自己的一部分，你没必要逃避它，更没必要让它成为你的枷锁。”
“你是个聪明人，不该如此心甘情愿地被一个既定的过去束缚。”
虾饺鲜甜，叶辛的喉头却涌上一丝苦味。她知道自己听进去了他的话，不禁嗤笑了一声。
“言长史，你凭什么自以为了解我？”
“我没有刻意地去了解你。”言信说的是实话，但结果是，他确实已经如此深刻地了解了她。
可在叶辛看来，他却是一如既往的自负。
“但你有选择不做困兽的权利。”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像一根细细的稻草叶伸向了她颤抖的手臂。
她不管身处在廷尉府中，还是在孟府中，一直以来她都是自卑的。她羡慕地仰望不属于她的阳光，努力尝试过坦然地面对它，但从没奢望过能理所当然地拥有它。
现在这份奢侈摆在她面前，她绝对不相信这是无偿的馈赠，因此便要不假思索地要推开他。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爱你，而你却无时无刻不在关注自己。”
永远关注自己的委屈，放任自己被阴暗吞噬。脑海中猛然出现项筠的话，她沉默了。
她不想做缩头乌龟的，也讨厌做缩头乌龟的自己。可她能有勇气走出来吗？
如果接受和面对，可以缓和他们的关系，可以不辜负他们向自己伸出的手，她可以试试。暂时忘记过去，厚着脸皮讨要这些馈赠。
半晌，她终于抬头：“好。”
“但在这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
叶辛向前凑近，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为何如此坚持不懈地劝解我？”
萍水相逢，非亲非故。
如她感觉到的，他对她一直存在“特殊”照顾。但对她来说他却是一个谜。
这些莫名其妙的照顾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什么，让你有这些看似多余的举动？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这样饱含期待又哀伤的质问。
许是从没有人这样对她，她才如此珍视，珍视到要百般确认这份温暖是不是真的属于她。
实际上，言信一直准备着等着她问这个问题，但却没想好在什么场合以什么方式回答她。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办完的事情，今天确实不是个好时机。
可是现在，她就是问了，他必须回答，就像他不让她逃避一样。相比惧怕这件事给她带来的困扰，他更不想将来因为她从别人口中听说这件事，让他们之间无端生出芥蒂。
他望着叶辛坚定的质疑，一字一顿：“因为我也是萧家的人。”
什么？！
叶辛顿时觉得脊背发凉。
他说了“也”。
还有谁是萧家人，她心知肚明。但是她所知道的萧家人，是死得无声无息，是地狱中无人救赎的孤魂。
凭着多日相处建立的同僚之情，叶辛按住了桌下对准他腹部的竹弩。
任他再有本事，有些事情他也不能知道。
可方才他的回答，表明他不单单是她的同僚和前辈。
“东南腹地的祁云山，才是我生长的地方。”
言信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防备和矛盾，仍在诉说自己的身世。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因公殉职的廷尉史之子，竟是祁云门的弟子。
江湖人士。
那为何改名换姓到这官场上来？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言信没想到她听到自己的身世，第一句话竟是在担心他的秘密暴露。
所以事实证明，她并不如自己表现的那般冷漠。
“只有傅兄。”
叶辛心中的巨石安然坠地。
她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那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大约是样貌吧。”
原来如此。
他也是萧家的人。
所以在月琅，他见她第一面，便是那副震惊的神情。
所以在这之后，他待她百般照顾，亦师亦友。
原来她感觉到的，他待她的不同，只是因为他们有这层关系。
呵......她今早听到了多么震撼人心的消息啊。
听到这世间竟还有些与她相关，而她却不知道的羁绊，叶辛心中无甚波澜。
此时此刻她只是有些厌恶自己，自作多情到这种份上。先前在围猎场的不快和委屈，竟显得如此可笑。
“实际上关于萧家，我也未知全貌。只是现在，关于我的父亲，我还有些必须要做的事，也许在那之后，你我心中的疑惑，都会有答案。”
萧家是什么，她毫无概念，因此不知道怎样去在乎。她只知道她们一家如江上浮萍，一朝被搁浅在深谷之中，便永堕炼狱。而她自己，甚至没做过所谓的“江上浮萍”。
他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也无从判断他和萧家的关系。
但......起码，他应该是站在她这边的。
叶辛不知道自己能去质疑什么，只能从容淡笑：“我知道了，我会等着。”
对他要做的事情，她心中不明了，却不追问不干涉，只说自己会等着。
言信看着她，从她眼中的平静读出对自己百分百的信任，却不见一丝方才的刨根究底。
“先前......是我态度恶劣，是我......对你存有误会。言先生不必为此困扰，更不必放在心上。”
每一句都宽容温柔，却每一句都在跟他划清界限。
言信有些懊恼。
他宁愿她跳起来追着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像方才冲他连珠炮似的怒诉“满意了吗”一样。
伪装、逃避，她的伎俩一如既往地浅显易懂。
但是，在让她打开心扉这件事上，他从未想过放弃。
“要你答应公主，是因为我觉得你们成为朋友，对于你来说是件好事。”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意思不够明确，“你不要怕，我会陪你。”
“好。”她对答如流，神情没有丝毫改变。
既然她如此善于隐藏自己，那么表面的平静反而不能证明她不为所动。
这世间种种险恶，人心难测，她能这样保护自己，也好。
此趟回陵沣，他从傅殷石那儿又搜罗了点关于父亲的消息。当初去月琅，也是听闻赵神医号称妙手回春，本以为能听到些有用的东西，不曾想他却遭人灭口，而自己又寡不敌众，最后连根毛都没寻着。不久前，傅殷石又给他传了话，说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他便立刻去了。
当初谢海封下山时，他才七岁。只知道此后多年，母亲郁郁寡欢，他千方百计地去开解也无济于事。后来听师叔们说，父亲是因为要查一桩案子才下山，但究竟是什么案子他无从知晓。
很显然这桩案子关系到父亲的失踪之谜。那么他就一定要摸清楚背后的真相。
因此他强求师祖爷允他下山，十九岁便结识了傅殷石，进了廷尉司，一步步坐上了廷尉司首把交椅，成为廷正最看重的徒弟。身在廷尉府五年，他也就摸到父亲失踪似是与一桩假药案有关，却在廷尉府查不到相关卷宗，无奈只能继续呆在这里摸排。
他经历这一切，本来只是为了查父亲的下落，却不想就这样碰上了她。
他见到她的脸时，是有那么一瞬的震惊，经过一番细细推测，他知道了她大概是谁。后来一路跟在她身边，也只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人身伤害。
只是渐渐地，这份守护的缘由却变了味。他发现她身上有着与周围的喧闹水火不容的孤独，也发现了在她刻意的防备和疏离的掩盖下，不堪一击的脆弱。当他伸出手时，她会高傲倔强地别开头；但她又渴望拥有温暖，胆怯地学着别人去接受。若是稍有不确定，她便早早逃跑，再也不肯回头；又或者竖起眉毛，毫不客气地反击，像一只四处流浪却时刻警惕周围的流浪猫。
这么长时间，她的神态话语，她的举止行为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脑海中。当他收获了来自她的回应时，他会暗自欣喜或默默难受，这些细小的感情或苦或乐，都让他沉溺其中，几乎让他忘了自己的责任。
可他终究不是胸怀天下的圣人，甚至做不到心无旁骛地秉持初心。
回陵沣的路上，他疾驰着枣红马，感受夏天的风不痛不痒地吹在脸上时，他想，他竟然如此幸运，那个与自己相似的，孤独的灵魂就静静地活在他身边。
他这么想着时，是觉得自己一身轻松的，好像奔波几夜后躺下的那一瞬。那时他决定，待他回郢都时，便对她坦白。
但当傅殷石向他证实，谢海封最后的踪迹就消失在郢都城时，他又犹豫了。郢都城的水到底有多深他还没摸清楚，若是此时只顾心中欲念，将她也拉入这旋涡......他只怕会后悔。
最终，他忍住了这份冲动，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她回答他“好，我会等着”，那样的顺从让他心如刀割。
可身上背着这样的担负，他要如何再尽这份意外到来的责任呢？他还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告诉她之后，她会面对什么。他无法保证她的安全，更无法预测面对这些时，他们各自会做出什么事。
话不说全，未尝不是件好事。起码，若将来自己深陷泥淖，粉身碎骨之时，她会是自由的，这是他为她留的最后的所有侥幸。
就这样陪她到那一刻为止吧。
从她的性格和这么些日子的生活习惯，言信大约猜得出她在什么环境下长大。
“你的父母——”
“十几年前就死了。”叶辛抬头，笑得有些勉强，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豁达开朗，“因为一场意外。”
言信看着她透亮的眼睛，心中涌上酸疼。她本该和知瑜一样，在父母的宠爱下活着，会骑马会射箭，空闲的时候会与邻街的女孩子们郊游围猎。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的坦白，更不忍心问出“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这种毫无意义的话。
他伸出手，想要撩开她额间碎发，却被她扣住了手腕。
“言先生，我们之间需要距离。”她眼中无光，嘴角却扯出礼貌的弧度：“关于公主的邀请，我会好好考虑的。”
关于你的建议，我都会好好考虑。
但这不代表我就愿意心无背负地接受这份怜悯和照顾。她不知道这份照顾里夹杂着哪些情感，对于一下摸不清楚的事情，她害怕去探究也不想去探究。
叶辛望着他的眼睛，像是在乞求他留给她最后一点骄傲。
言信苦笑了一声。他不肯骗她，便揭开了身世；但又不忍心拉她入这迷雾森林，便埋葬了自己的心意，换来的理所当然是她更为疏离的繁文缛节。
他暗暗握紧了面前的茶杯。
再等等......再等等，我一定尽快拨开眼前的迷雾，便来接你走出这座阴霾。现在，他可以坦然承受来自她的所有讥讽和疏离。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