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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对错

    当晨光驱散了阴霾,高三的学生们又要努力复了。在大家拼搏的时候,被勒令休学的坎沙却背上书包,和塔都斯来到走廊,在老地方聊那么一聊:

    “我知道,兄弟…谢谢,不麻烦了。学校有学校的难处,何况,我妈的意思是…不受他人恩惠?以免累积不幸的报应?嗨,都是神棍们晃点人的话术,她喜欢,就随她咯。算来算去,也不到半年,就当是休个长假,提前准备复读嘛。”

    “阿姨这思路,还真有些…”原本,想通过关系给学校施压、好帮朋友一把的塔都斯,也是苦笑着搭上他的肩膀,朝铁窗般的护栏外吐了口烟,尊重了他的决定,“不要紧啦,老东西…我爸妈还常去圣堂捐款,说是修圣堂的房子,能洗刷戾气和霉运,换来生意上的顺风顺水,赢一个幸福安稳的生活…这种时候,别拗他们的意思,赶紧跟着吹两句圣堂的好,就有零花钱拿啦。”

    “零花钱?嘿,我还是蹭你的饭吧。说来,这些天没见你骑摩托了,你心爱的座驾呢?”

    “送人啦!唉,我真想咒那些死小子的爹娘——真不要脸,飙车没赢过,不想想有没有技术问题,就知道盯我的雄鹰…哎呀呀,我就是半夜和人玩竞速,杀了他的威风,哪知道,他老子在土地资源部办事,人家一暗示,我爸啊,二话没说,拿了我的宝贝就送出去咯。还叫我大方点儿,说什么一辆两轮而已,再买一台就是——我可谢谢他了,他知道这玩意多难预定吗?能随便弄到手,我还要托人从邦联空运?”

    “兴许,他真不明白啊。哪个当父母的,会喜欢玩摩托——”

    “不,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塔都斯把烟蒂吐出护栏,在他的肩头拍了拍,隔着教室、指着办公室的方向,发出轻蔑的嘲笑,“大人都明白。你喜欢的玩具也好,你藏着的小秘密也罢,只要能讨好合作伙伴,他们都会代你慷慨,拿你心爱的玩具当赠礼,拿你羞耻的秘密当笑料。”

    仅仅三两句,坎沙便明白塔都斯近来有多艰难——他的父亲巴迈·达西欧,送走了他心爱的座驾不说,还在家庭聚会的时候,因为他表示不满,就当着他母亲的面,挑明了他和他阿姨的事情。

    身为父亲的巴迈,在指责儿子不顾伦理、和阿姨睡上一张床的时候,那强忍笑意的嘴脸,比电视节目里、鼓吹格威兰新政的主持人更令观众捧腹。等塔都斯气冲冲地辩解,说他是失眠又害怕,只有阿姨会贴心地陪着他,哄他睡觉时,巴迈用一句话终结了交流——

    巴迈说,他要是有种,就该找他的母亲说两句,求母亲跟他睡一张床,而不是找人当代餐,当个没心气的宝宝,可悲又可笑。

    这下,连隔岸观火的母亲都坐不住了。等巴迈洋洋得意地离开后,她甩了塔都斯一巴掌,不听女儿的解释,驱车回公司,让好好的家庭聚会彻底不欢而散。

    有钱人的家事,坎沙无法评价。他能做的,就是在心里感叹,连妻子和儿子都能拿来开玩笑,巴迈·达西欧的性格,远非狂悖可以形容。摊上这样的富豪亲爹,他真不知该夸塔都斯投了好胎呢,还是撞了八辈子的霉运。

    “回家吧,兄弟…我还要等我妈发落,再见了。”

    “再见,明年你读哪个班?我陪你。”

    “嚯,复读不是要进后面的复读楼?”

    “只要有钱,办法总还是有的嘛。等学校处理好了,你跟我说声,反正我也考不上大学,就等着出国了…再陪你玩一年啊,哥们儿等你。”

    很多时候,朋友间用不着说谢谢。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或者一次掌击,都能够表明朋友的心意。

    没有功课和学业的制约,坎沙走在路上,步伐比往日轻快得多。即使书包沉重、肩膀酸痛,他的嘴还是嘟着、翘着,如孩提时吹着——吹口哨,哼小调。

    用塔都斯的话说,这些中年人爱听的老歌,尽是土气的鬼嚎叫,损耳朵。可坎沙不会别的,他只会唱这些——这些在父亲死前,从电视中、从收音机里听来的时代热曲,朗朗上口,节奏不比流行音乐差劲。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或许是婚恋的金曲,或许是校园的光阴,或许是出轨的哭诉,或许是时事的揶揄…又或许,是毫无关系的混曲,一句接一句,一句接一句,只图唱个开心。

    他的脚步停在工地前。他倒不是想见识工人们是怎么卖力,只是在望街对面的书店——休学半年啊,买些课外读物,不过分吧?

    过不过分,还得看安苏妮的意思,他这个当儿子的,最好别在母亲生闷气的时候挑事,先乖乖回家挨训吧。

    今早,住了多年的小区相当安静,安静到他有些局促。他左顾右盼地找,不知是在寻哪些东西。等他走上楼,在某户人家的门前哑然失笑后,他才知道,在这里,没了邻里的聒噪,真有些说不上的难受。

    上学的时候,每每听到这户人吵架,他都恨不得破口大骂,如撞烂这家人的门板,把总爱打扰休息的家伙统统扔出窗户、摔成肉酱;可当他休起长假,听不到熟悉的吵嘴,无聊的念头油然而生,弄得他惋惜又自嘲——

    人都是这么贱吗?习惯了,就改不了?

    “妈,我回来了。”

    回到家,看见摆好挎包和女士皮鞋,他试探性地问了句,果然得到了疲累的答复:“过来,妈想和你聊聊。”

    “嗯。”

    他放下书包,老实听训。可他的母亲安苏妮,是久久不曾言语,无声又无声。很多时候,沉默比尖锐的批评更叫人难受。听不到预想中的指责,他的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老电视机的雪花屏那样,吵得耳朵发麻。

    折磨并未持续太久,当母亲的还是说话了:“坎沙啊,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当它过去了,好吧?妈也不说什么,只希望这半年,你好好复习…去不去补习班,你自己拿主意,妈不逼你。”

    听着母亲的劝告,他顿时一个激灵,险些从沙发上滑倒。

    很不好,这熟悉的语气很不好。就像一年前他和母亲沟通时那样,全是你来我往的拆招,毫无选择与交流可言。

    可他能说什么?是他不听话,是他要动手打架,爱管闲事、爱和人顶嘴,才弄得事态无法收场。哪怕母亲的态度倒退回一年前,他也要负起责任,勇于承担…

    最少,要表态。

    所以,他的回答掷地有声:

    “我去。”

    “好,坎沙,你从小就懂事听话,你不会让妈失望…你就当多读一年书,还不用走复读班,压力别那么大,好吗?”

    “好。”

    “还有,儿子啊,千万千万别再惹麻烦了,咱们经不起折腾啊。你也看到了,无理取闹的人太多了,那些领导啊,最想息事宁人,他们才不管谁是过错方,只听谁哭得疼、吼得响。记住,再遇上意外,你别理、别看、别管,只要你管了,你就是错的,就是理亏的,记住了?”

    他看向母亲,怔怔地问:“妈,我做错了吗?”

    “错没错,不是你说了算,是管事的人说了算。去吧,休息休息…睡觉,睡觉。妈知道,这几天你睡不安稳,趁早上补补觉,修整些日子再学习吧。过会儿,我得回去上班,回来估计要晚上。饿了就买些吃,钱在鞋柜上放着,别心疼,挑好的下肚,就当犒劳犒劳嘴巴了。”

    他点点头,沉默着回到书房兼卧室。他躺在床上,看着灰白的天花板,眼里是霉斑似的混沌。他很想回去问问母亲…他真的错了吗?

    不是别人觉得,不是领导觉得,不是同学和家长觉得…他想知道,母亲是怎么觉得…母亲果真觉得,他有错吗?

    恍惚之间,急促的脚步闯入书房,惊得他翻身一望,只见安苏妮脸色赤红,那本就严厉的眼角,张得更是凶悍。方才的慈祥和欣慰不知去了哪里,如今,母亲的眼里只剩失望…

    比儿子在学校动手保护她的时候,更为恼怒的失望。

    坎沙很快发现了点燃母亲怒火的引线,是握在她手中的电子产品、朋友的礼物、通话的工具——

    塔都斯塞给他的智能手机。

    他咽了几口唾沫,几近放空的头脑飞速运作,硬是拼不出一句缓和气氛的开场白。最终,他下意识地说出一句不甚明智的话,懊悔到想抽自己的嘴巴:

    “妈,你翻我书包了?”

    “是啊、是啊,我啊,是想洗洗你的书包,谁知道啊,谁知道啊…坎沙,你学出息了,告诉我,哪来的钱买这样的物件?”

    “我没买…”

    “噢,是谁送你的吧?是不是达西欧家的小子?嗯?你的好朋友塔都斯·达西欧?”

    他想张嘴说话,可嘴唇如同磁铁般吸紧;他想闭嘴吭声,可舌头如同打了麻药般僵直。简单的回复,他说不出口,只能沉默以答。

    毕竟,沉默就是默认。

    “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我说了多少次、多少次,不要和他那种混日子的人玩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坎沙,你是耳朵起茧了?还是和你的死鬼老子一样,是头偏爱往死角钻的犟驴?为什么?从嫁到你们杜拉欣家,我一直在受苦,我一直在受罪!我劝他,他不理会,就要和那些狐朋狗友投资,糟蹋辛苦攒来的血汗钱!我劝你,你不听话,就要和旷课逃学的痞子鬼混!

    手机、手机,你还在读书啊!高三了啊!你怎么能玩这种手机?看着我!你当我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玩、怎么上网、怎么下载游戏?说,你是不是拿着这东西,看那些耽误学习的文章?是不是拿着这东西,看那些野蛮人斗殴的比赛视频?”

    “我…”

    “不用给我狡辩!我天天加班,在公司熬夜,为的是什么?不就是给你攒钱,等你考上好学校,就不用贷款付学费?我在外面有多辛苦,你在学校里就有多快活吗?手机、手机…你还玩过些什么?说!是不是跟他去过网吧、游戏厅,和辍学的小流氓一起耍乐子?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能学学好的?学学瓦汀家的孩子?学学富达尔·瓦汀?你知道每次见面,他的母亲黛丽娅说起他,是多骄傲、多自豪吗?我不求你和人家一样,能给当妈的脸上增光,我只愿你专心读书,别成了辍学的二流子,为什么你连这都做不到啊?!”

    “我…”

    “闭嘴!你不用解释、不用解释…坎沙,我还以为这一年,你在学校里读好了、变乖了,和小时候一样听话,知道体贴人了…我错了,我就不该奢求你们杜拉欣家的人有良知,正经事一件不做,就爱鬼混、就爱玩,不把自己当回事,拿自己的未来去混日子…你知道妈有多难受、有多想哭?妈告诉你,妈真的很想很想掉眼泪,可妈哭不出来…坎沙,你让妈太失望了,你让我太失望了…”

    “妈…”

    “别喊我妈,我不配当你的妈妈。如果法律没有规定,我得在你成年前、读大学前负担你生活、学习的费用,我得抚养你…我现在就把你扫地出门,你爱跟谁混跟谁混,爱跟谁玩跟谁玩…去吧,去啊,你不是和那个塔都斯关系好吗?你去找他啊,跟他在外面浪啊,去啊?有他给你撑腰,你想打电动打电动,想揍人就揍人,你就给他当狗,当条富家子弟的跟屁虫,去啊,去当啊?怎么还躺在床上,怎么还不动啊?”

    “我…”

    “还有密码?你还跟我设密码?密码是多少?给我解开它!我倒要看看,你都认识了哪些损友,和他们聊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玩意!”

    “不行,妈,不行…”

    “不行?好,拿着你心爱的宝贝,和他们继续约时间,玩到高中毕业去吧!”

    手机摔在床上,门哐当闭合。安苏妮连头发都没有梳理,便甩上门,消失在楼道里。

    坎沙坐起身,看着屏幕锁定的手机,伸手抓起它,紧握又紧握。

    金属和玻璃的结合物,握在手里是冰冷、是尖锐、是愤怒、是懊悔。他好想再使些劲,捏碎这件让母亲失控的破烂,可一想到这是塔都斯的礼物、一想到这是多值钱的产品,他的手渐渐松开,任由手机滑落在床单上,随那屏幕黯淡下去。

    他能怎么说呢?埋怨塔都斯的大气?别了,他真想回到一年前,声色俱厉地回绝朋友的慷慨,从而改变今日的处境——

    可惜时光无法逆流。谁能回转时间?不行,不能,无人可以。哪怕是威震大地的帝皇使者,也无法改变过去。兴许,唯有教典里的神圣帝皇能够满足他的愿望,给他一次重新选择的契机。

    但他不信帝皇,他厌恶圣堂,他嫌弃教典,他宁可读那本真理教的宣传册,也不想跟不劳而获的神棍浪费时间。

    觉,他没心情睡;手机,他没工夫拿。他走到客厅,从被母亲码放整齐的书籍里,挑出那本真理教的宣传册,带了些零钱,往公交车站去了。

    不是找海芙,不是找塔都斯,他只想一个人清净。而留在城市里,到处是刺痛的熟悉,到处都能听到母亲的批评,不管是路人的交流、货车的喇叭、工地的吊机,还是新闻的播报,只要传入耳中,都会变成指责、都会变成嘲笑、都会浮现出母亲的声音,压在他的心尖,坠了又坠,不疼,但沉闷且冰冷…

    还不如一刀扎进心里,剜出那颗讨厌的心。

    他要去乡村,他不要待在这里——乡下多好,学校的保安身手矫健,教训闹事的学痞毫不留情;小馆的食品美味便宜,吃到反胃也用不了几个钱;田野的农夫清闲自在,白送人好颗大瓜也不抠门。

    当他透过车窗,看到那些背着包袱的农家人时,他知道,公交车到达终点站了。

    走啊,走啊,他顺着记忆,走向到访过的学院——那所监狱造型的乡镇高中,再一次映入眼帘。

    “老板,来两个面包,一杯咸奶茶…冰的,冰的吧?”

    “好嘞,唉?你去年来过吧?娃娃,稍等…给你挑杯大的!”

    吃着乡村式的烤面包,喝着盐味适度的奶茶,他忽然好想哭,好想哭着笑,好想笑着问老板,在农村开店的成本和收入怎么样。但他是捏着眼角,吸了吸鼻涕,把泪水强憋回去,一口一口地嚼起嘴里的松软,心事不明。

    “娃娃,咋了的?脸憋的跟倭瓜似的,和谁怄气呢?”

    “没有的事,我…”

    “哎呦,你们城里的娃娃,啥都精明,独独扯谎这块儿,不如咱们乡下人机灵!来,跟老汉我唠唠,是有啥子烦心事?我猜猜看,是不是跟爹娘吵嘴了,生闷气了?”

    他笑了,笑着捻走眼角的泪花:“算是吧…”

    “哎呀呀,吵架嘛,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跟你说,你们城里的娃娃,就是娇气惯了,见识少!嘿,搁在这乡里头啊,那调皮捣蛋的熊娃娃,要给爹娘逮到,压根儿就没地方吵,因为那皮带啊,直接叠成三叠,对着腚就抽啊,不抽断不停手,非要抽个鬼哭狼嚎的,才算完事!能吵嘴,是你们的福分!免得这皮肉受苦!”

    “老人家,这哪跟哪啊,算不得…”

    “哪里算不得?嘴上斗嘛,又没挨打,你怕啥?气啥嘞?爹娘不揍你,那是心疼!你想想,他们真个气了,还能忍着不教训你,不是疼你,还能是咋嘛!”

    “呼…行,是有些道理…”

    “要我说啊,那家里长短总不缺,吵嘴打架,都是正常的,你别放在心上,转一转就过去咯。你看,楼上那个开网吧的,整得那些坏娃娃成天挨揍,那偷钱、抢钱都要上他家玩,给学校的人按住了,邦邦邦地锤完,回到家,还要继续收拾!那个卖瓜的孙儿就是,不学好,净学坏,不过也莫啥,多揍几顿就老实了。那真能气死人的,都是拳头解决不了的丑事啊!我听说,有个被征地的倒霉鬼,发现自家的漂亮婆娘跟人鬼混,气得拿粪叉收拾她,却给儿子拦着,急火攻心,两眼一瞪,就那么过去了…亲儿子不向他,偏向不要脸的婆娘,他咋个就想不开嘞?刚征了地,那可是多少的票子啊,都白便宜人了!”

    “嗯…嗯?”就跟听老佩姆讲公式般,他是频频点头。可老板的故事,忽而僵住了他吸奶茶的嘴,让他扭过头,干巴巴地挤出两句话,“哪户人家?不,姓什么?”

    “哦,我想想…瓦…瓦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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