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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宽恕

    在坎沙驱车冲出酒店时,路边的赛尔站定住身,看向那辆远去的跑车,问同样停住脚步的格林小姐,那是不是一辆敞篷车。

    谁又能知道呢?

    等他们走进酒店,却发现背景音里,尽是哀嚎与悲泣、咒骂与祷告;而空气里,全是血腥的气息。

    不需要开启视界,少年随着血液的足迹,追到了宴会厅,看见了终生难忘的场景——尸体、伤者重叠在一起,交织为新的地毯,盖住旧的瓷砖与编织品。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可一瞬的迟疑后,他请格林小姐代为求助,他自己则是走在伤者与死者间,搬出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同时开启视界,看看是发生了——

    坎沙·杜拉欣?

    视界帮他看见,坎沙是如何在宴会厅里起舞,将这些人当成鞭子和牛马,抽成一片片肉饼。在尽情舞动后,坎沙离开宴会厅,走进电梯,按下三十三楼的——

    “伊利亚姐姐!快!”

    不能再等、不能再拖延。虽然尚不清楚是发生了哪些变化,他仍是带着格林小姐冲进电梯,直奔海芙所在的房间。

    见门在开着,他的心悬到嗓子眼。他打开视界,看到坎沙走进房间,冲澡后坐在沙发,摘掉戒指、说了些什么。然后,戒指放在茶几上,坎沙走了,卧室里的衣柜打开了,海芙颤巍巍地摸出来,在房门后探出双眼,目送坎沙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后。

    万幸、万幸,他赶忙冲进房,见到了正拿着戒指,蜷缩在沙发上的海芙。

    “你好,是海芙蕾拉·奥莉菲蕾尔吗?我们是圣恩者,是前行之地的…我们受你爸爸妈妈的委托,来麦格达寻找你,请问…”

    听到是父母请人来找自己,海芙抱着头,嚎啕大哭。他只能坐在海芙身旁,手忙脚乱地安慰着,听这个比他还大两岁的小姑娘,是怎么描述坎沙的情境。

    真的需要描述吗?在聆听的同时,少年开启视界,将坎沙近来的见闻,收为一幕电影…

    抗争、妥协、失败、杀戮、绝望、作呕、痛哭与大笑,还有惊悚的明悟…深爱地弑母。少年看到一出幽默的喜剧,一出以坎沙·杜拉欣为主角,一出以生活为主题、以疯狂为收尾的讽刺闹剧。

    正如海芙所说的,她不知道坎沙是怎么回事,她只是听到那些惨叫,听到高昂的欢呼,听出那欢呼来自陪她打游戏的朋友。她很害怕,她躲进衣柜,她听着朋友的脚步、朋友的独白、朋友的道别,她听出来…

    朋友变成了陌生的怪物。

    “你、你们是圣恩者?你们是…圣恩者?我晓得,我听人说过,网络上的人都说,你们是有本事的、你们啥都能干,你们办事肯定能成,是不是?是不是?我、我求求你们,你们帮帮哥、救救哥,他、他真的、他真的好吓人,他不对头了,那不是他,我不、不想…我求求你们,要多少钱?多少钱…我有、有这戒指,这不便宜、这够了吧!够了吧…求求你们…求求您们帮帮他、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忽然,海芙爬下沙发、跪在地上,握着少年的手,看着格林小姐的绿眸,拼命地哭诉、拼命地俯低头。少年急忙搀扶起她,告诉她没事,告诉她别再哭,请她在这里等候父母,而坎沙·杜拉欣的问题,会有人去解决——

    “伊利亚姐姐,你能在这里陪着她吗?我…”

    笑了,格林小姐侧过脸,发自内心地笑了。那笑容,像是早就预料到一切,那声音,是再无耐心的疲倦、是心满意足的讥嘲:

    “文德尔啊,不讨好别人,你就没法生存吗?”

    “我…”

    “出来,来,出来说吧。”

    少年很是茫然,只得将海芙留在房间里,跟着格林小姐出去,将门合上,听她是如何评析自己:

    “文德尔,你这种人,的确是珍奇——这一年来,你误导了我多少回啊,叫我看不懂、看不透你的心。而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为了讨好他人而存在,却视那讨好为善意与好心的…小丑哦?马戏团里,红鼻子的小丑…招人笑话的…小丑呦?”

    少年听傻了。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格林小姐突然…

    “哎呀,文德尔,是真的不会生气呢。但,这恰恰证明,我的论断符合实际。文德尔,你知道吗?我真的、真的很讨厌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陪着我?为什么是你替代了老师的位置,成日盯着我,照顾我的起居、清理我的衣物——你洗过的衣服,每每穿在身,都跟粘了荨麻似的折磨,让我恶心。”

    “伊利亚姐姐,我、我…”

    “文德尔,你真的一无是处啊。当然,喜欢承接讨好的庸人,会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吧?班布先生、伟大的帝皇使者,可曾有这么褒奖过你吗?有吗?告诉我啊,文德尔,有吗?”

    “我、我是…”

    “不重要了,文德尔,不重要了。去吧,陪着你想讨好的孩子,陪着那个可怜的女孩,陪着她,等待她的父母吧。怎么,你真想答应她,去拯救她的好朋友?请不要做些过于痴傻的梦啊,文德尔。那个男孩是死定了,他杀了多少人呀,哪怕他是遭受刺激,是疯了、是失去了自控的能力,哪怕他成为了圣恩者,他都要死、他都会死。如果你还想讨好、还想欺骗,就回去,陪着那孩子抹眼泪吧——我会处理好他的问题。

    没有痛苦、没有遗憾…他会在我的祈信之力中,进入最甜美的梦境。”

    “伊利亚姐姐…”

    “文德尔,有些话,讲两回就够了。等我帮他安息,我们就分道扬镳,好吗?”

    是的,不用再强调第三回了。

    伊利亚·格林走了,赛瑞斯·文德尔回屋了。

    文德尔啊、赛尔啊、少年啊…

    他曾设想的道路,注定要行不通了。

    在学校的对面,击毙坎沙的狙击手,正在收拾他的武器。他替狙击炮退好膛,抓着那枚标注着“化学弹头”的炮弹,得意地在脸上划了两道,兀自吹嘘着:

    “圣恩者,哼,圣恩者…击毙前行之地的圣恩者,这回,领个战斗勋章,不为过了…”

    他没有留意,在放大倍镜里,在学校的教室中,出现了何等恐怖的景象——

    在老佩姆的注视中,坎沙·杜拉欣翻身而起。他摸着破了皮、露出骨的额头,看向穿出洞的玻璃,跃出教室,站上了廊道。他的眼睛,胜过最清晰的望远镜,成功抓到了那个在街对面、在厕所楼顶的士兵。

    他握住封死廊道的不锈钢护栏,在一道道阴影里扭过头,朝同学和老师笑了笑,然后,将监狱似的阴影掰断,飞跃而去。

    很高、很高,这一跃,他跃过操场、跃过马路。他跃得很准,准到刚好坠落在士兵的身后,能回头笑一声:“还玩吗?”

    巨大的冲击力,震得士兵耳鸣。那嬉笑的声音,逼着士兵转身,看向那中弹的额头,看向那没有被洞穿的额骨…

    圣恩者,但是第二巅峰。

    这是脑子飞出颅腔前,士兵没能说出的遗言。

    一拳揍中士兵的脸、贯穿士兵的面骨与脑勺后,坎沙端起那把狙击炮,照着被塔都斯拉去打游戏时的经验,装弹,上膛,对着天空开火。

    炮弹飞得很高、冲得很远,却无法坠入云层。他摇摇头,将这把武器折成两段,准备回到学校,做完最后的事情。

    “嗯?”

    他看到,一个金色的身影走入了校门。是个女人,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是个漂亮的格威兰少女。看上去,年纪和他差不了多少。他拍拍手,才想起来,从酒店杀到学校,杀了这么多人,还没杀过白皮的女人。

    “好啊、好啊…犯贱的猪狗,虚伪的白皮,今天,我的本源力量,可要把你们拯救个干净啦,哈哈——”

    坎沙高高跃起,如一颗坠落的炮弹,砸在格林小姐的身后,挡住了她的退路。

    不需要回头,空前的危险感催促着她下达命令——用中洲语、用祈信之力去命令来人。

    “后退。”

    “有意思,有意思,”坎沙的身体一僵,步伐放缓了不少,“你是…会说我们的话?你是…觉醒者?哈,圣恩者、圣恩者…你是,白皮的娘们,不在家窝着,来共治区,来麦格达,看我们受苦…”

    祈信之力在流逝,格林小姐是汗水淋漓,眼里的墨绿,已经是痛苦的狰狞:“后退,我命令你…后退。”

    “你,来看我们受罪?你也是…贱啊,贱啊。”

    没有用,坎沙走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脖子,毫无怜惜之意。接着,坎沙先是摸了把她的额头,刮走好多汗水,又盯着她的眼睛,从罕见的绿眸里看出了痛苦,恍然大悟:

    “啊啊啊,原来会痛、原来用光了会痛…还真好玩啊,本源的力量——真是公平啊。”

    坎沙松开手,随便格林小姐开口,只管挥出一拳,打在她的腹部。坎沙适时减少了力量的增幅,试着去“节约”一些。不过,在祈信之力的阻止下,凶猛的拳头失去了大部分杀伤力,只是揍得她趴倒在地,把带血的胃液吐到了坎沙的鞋上而已。

    “唉,我的鞋…算了,看你身子骨弱的,一拳都经不住,我帮你锻炼锻炼吧,不用谢啊。”

    一脚,坎沙一脚踹向格林小姐的胸部,踢断了试图阻挡的双臂,将她踢得滚了好几圈。跟着。坎沙吹着口哨走过去,又补上一脚,将她踢上操场的围栏、摔落在地。

    “真不经练啊…垃圾白皮,”见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坎沙无奈地打起哈欠,抬起腿,对准她的头跺了下去,“上天国享福啦,相信我,只要眼睛一闭,就什么苦都没了。还能欣赏这些活着的蠢蛋怎么受罪,是不是啊——”

    在他的脚踏落前,比炮弹更猛烈的硬物撞进他的怀里,把他扑飞出去。

    “你听着,不要再发疯了,停手,跟我们走,海芙在——”

    他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是个黑头发的博萨少年,漂亮得很、可爱得很,那脸蛋,比富达尔还讨人喜欢。不过,正因如此,他的力量再度汹涌,才不管少年说着海芙的名字,毫不留情地揍了过去。

    在巨大的冲撞下,少年仍旧抓着他,带着他在地上翻滚,让他不由一怔,反压着少年,捧着少年的脸,死死盯着那双异色的眼睛,咧开嘴,笑得无比开心:

    “你、你和我一样、你和我一样啊!你的本源、你的祈信之力和我一样啊!你,是不是受了和我一样的苦、遭了和我一样的罪啊!说、说说说,跟我说说,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觉醒、怎么成为觉醒者、圣恩者的啊!”

    “别再发疯了!请冷静下来!你听着,海芙请求我们来帮你,她希望…”

    被少年掰开双手后,他愣住了。因为那双眼睛,像是澄澈的宝石,没有丝毫的杂质——没有痛苦、没有怨恨、没有恐惧、没有愤怒…

    他笑了,笑得那样爽朗、那样高亢。他的眼泪如花,那神情,和小学时,那个被坏孩子欺负,受了伤、又得不到老师帮助的好孩子似的…

    是最纯洁的绝望。

    “本源、祈信之力、圣堂、真理教、帝皇、天国…”

    他说着少年听不明白的东西,用尽所有的力量,抓住少年的双肩,用出第一次和人打架时的经验,把头向少年的头磕了过去,说…

    “命运就是个不公的东西啊!”

    血花四溅,他和少年双双倒在了校园的道路上。没有铃声,没有喧嚣,没有学生的吵闹、老师的批评…

    真真正正的清净了。

    夏风温暖,帮格林小姐恢复了神智。她趴在角落里,目睹着血肉缩放——血液与肉沫忽大忽小、且近且远,得双目她生疼。她无暇擦拭汗水,任之流入眼中,酸得难受。

    她想说话,想求救,想喊老师救救她,可她开不了口,也说不出任何言语。她只能捂向脸再抱住头,却摸到了古怪的凸起——是血液在泵动。血液泵动着痛,给安然的面容,刻上了青筋与皱纹。

    她看到,有什么站起来了,是少年,是文德尔。

    少年擦走了眼里的血,对着坎沙的尸体垂首沉默,然后跑过来,伸出小小的手,将什么托抱在怀里。直到风景飞速逝去,她才明白,少年抱着的是她自己。

    少年跑得飞快、不,是跃得飞快。没多久,她见到了洁白的建筑、哦,是医院吧。她没听到少年说了些什么,耳朵里,只有嗡鸣的回音。当脊背压住柔软、眼里充满光晕时,她知道是躺上了手术台,想撑着胳膊坐起身,却在医生的针头下睡了过去。

    好久,好久,等她苏醒时,眼前是白净的天花板,隔壁是无人的陪护床。稍许的恍惚后,她笑了——路边的陌生人、花丛里的小动物,都能奢望有人来陪伴,但她没有。

    她伤害了少年太多。送她治疗,应该是最后的关怀。不,用她的话说,对喜欢讨好人的少年而言,连关怀都算不上,仅是顺道而为吧。

    在她自嘲的时候,病房的门开了,少年带着医生走到她身边,陪医生帮她换好吊瓶。然后,少年谢过医生,兑了杯温水,还取了颗药丸递到她唇边,说:“喝吧,伊利亚姐姐,止痛药,喝了应该就不疼了。”

    她想问少年为什么回来,却发不出声音,干脆抿紧嘴,不想理会。但少年拨开她的唇,轻轻捏开一口紧闭的牙,放入药丸、倾入温水。

    她试着吐出止痛药,她想咧开嘴,却撑不起往常那礼仪般的微笑…她的眼里,多了分迷茫的浑浊。她努力张开口,是想说什么话,而少年看懂了她的嘴型,那是某个单词…

    不,是一句很完整、很倔犟的格威兰语。

    “你是在可怜我?”

    少年没有回答,而是注视她的面容。见她的额头,汗珠仍旧细密,少年爬上床,没有理会绿眸里的错愕和抗拒,帮她枕住自己的膝,揉摁起紧张的双颞,缓而轻、沉又疾…

    有药物的效应、有按摩的缓解,痛苦慢慢消去。她却愈发看不懂、愈发迷茫。她明明看着讨厌的少年,瞳孔里又映照出了不同的身影。那些身影变幻不停,是在王庭的冷殿,内拥着她安眠的老师;是童年时,也曾在病床旁安抚她不要恐惧疾病的母亲。

    终究重叠在一起。

    有这些身影陪伴,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茫然的眼眸也不再强睁。终于啊,名为伊利亚·格林的女孩合起乏力的双目,沉沉睡去了。

    等她醒来,午阳西落,天色昏黄。她突然慌了神,掀开不知何时盖好的棉被,贴着靠背坐起身,又软软滑倒。幸好,少年闻声而来的少年,扶住了她,并拿枕头帮她垫起腰背,好助她坐着休息。

    她刚想说话,少年又跑开了,再回来,已经捧着碗飘散香气的汤:“喝口牛肉汤吧,伊利亚姐姐。吹温了,不烫的。”

    嗅了嗅、看了看,她又撇过头,不发一言。少年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视机,然后坐在床头,耐心地眨着眼睛:“伊利亚姐姐,你的身体很虚弱,喝点汤,会很舒服的。是不喜欢牛肉吗?要来些别的吗?还是要喝水…嗯,饮料呢?咖啡不行哦,黑茶倒是可以,我去买些吧。”

    “喂我。”

    “啊?好…”

    在他们喂汤、喝汤的时候,电视里,播报起坎沙的屠杀行径:

    “近日,发生在麦格达的…经确认,犯案者为在读高中生…据知情人士透露,他酷爱电子游戏,有严重的暴力倾向,且通过网络接触…受真理教的蛊惑…受不当言论的洗脑…休假中的副市长发布呼吁,请市民减少在网络冲浪的时间…专家表示,监察网络论坛势在必行,必要时,要采取强制措施,建立审核制度,确保无资格人员不能上网…”

    少年放下小汤勺,苦笑着感叹道:“伊利亚姐姐,看来,我们的赌约,是你赢了呢。”

    喝完了汤,她的身体暖了许多。她没想到,她以为的有异食癖的少年,竟然真有这样的厨艺。舌尖的清汤,咸淡恰好、鲜甜适口,美味得让她不安。

    少年明白,她是哪里不安,便说:“在医院的餐厅啦,我和他们说了声,就让我借用灶台了。这里的叔叔阿姨都很好心,还问要不要帮忙呢。”

    “哦,是这样…”

    太阳落去,月亮升起,她再不言语。少年收拾好餐具,去卫生间冲澡。梳洗完毕后,少年将衣物挂到空调的风口,挽起长发,小心地请教:“伊利亚姐姐,你的衣服我没有动,是护士阿姨帮忙换的。现在,时间不早了,明早他们还要查房,我们早些休息,可以吗?可以的话,我先关灯,要是还想看电视——”

    “休息。”

    上床后,少年伸了伸懒腰,关掉灯,裹进棉被里,说:

    “伊利亚姐姐,晚安。你的心事,我和班布爷爷说明了,过些天我就走了,他会接你去瑟兰、嗯,晨曦的。在那里,要和你的老师好好相处啊?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够再见面——晚安,伊利亚姐姐。”

    黑暗里,她忽然颤了颤:“我冷。”

    “嗯?”

    “我冷。”

    “好,我调空调——”

    “我冷,我冷,我很冷。我讨厌冷,我害怕冷,我想要热,我想要暖和…。”

    “等等,我去拿热水袋——”

    “陪我休息。”

    “啊?”

    “陪我休息。到我的床上,到我的被褥里。”

    “这…”

    “我冷,替我暖床。”

    “不是,伊利亚姐姐,我是说…”

    “你赌输了。”

    少年挠挠头,坐上她的床,揭开棉被的一角,尽快钻了进去。借着月光,少年偷瞥着她,见她仍侧着脸朝向窗外,除了耳与淌在枕间的金发,再不能看到任何。

    不过,有件事,少年能确定。也因此,一个疑惑,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伊利亚姐姐,不冷啊?”

    很久,她才说:“我冷。”

    听出声音里的闷,少年老实收口,乖乖休息了。同一床被子里,隔着不足一掌的空气,烘热的温度非常明晰。她并不冷,少年也知道她不会冷,少年猜到她别有所指,却猜不到她想说什么。

    是啊,她会想说什么?说抱歉说对不起?会吗?有用吗?假如有用,她何不开口?反正,应她的要求,少年就会乖乖离开。这个高傲狠厉的人、这个瞧不上少年的人、这个轻蔑善意的人,总该道歉了吧?

    可是她仍未开口,或许,不管看上去多么成熟,哪怕像一方屹立于寒风之崖的孤石,她终究是女孩,会害怕、会羞耻。

    可错了就是错了,错了就应该道歉,道歉也必须诚恳…总不能,因为不知道能否取得原谅与宽恕,就怯于开口吧?

    其实,少年是明白了,还正在酝酿起措辞,准备告诉她不必多想。但班布先生说过,伊雯姐姐也证明过…

    女孩子的脸皮都有些薄,不好戳破。

    少年还是收住口,只是陪陪她,陪她做个好梦。

    或许,等分开后,两人天各一方了,她会在哪天想通,明白少年从未有过责备。

    在这时,淡如清风的音,飘入少年的耳中,问…

    “为什么?”

    少年摇摇头,晃走了睡意,有些不明白:“啊?”

    “为什么救我?”

    “嗯,因为伊利亚姐姐遇到危险了,我…”

    “为什么不走?”

    “啊?这是什么话呀?伊利亚姐姐受伤了,很难受,很痛苦,我当然不能坐视——”

    “我骂你。”

    “嗯?”

    “我辱骂你、坑害你、嘲笑你是伪善者、讥讽你是靠讨好别人来获得满足的小丑。”

    “嗯,没关系——”

    “我挖苦你,我把你当成笑话,我从没当你是朋友。这些我都告诉过你,我明明告诉过你,我的确告诉过你——为什么?为什么还这样对我?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挠了挠头,还是那样怯生的可爱,还是那般自然的温和。虽然她未曾投来视线,但那真挚的声音,令她微微颤抖,出卖了逃避的心,戳穿了最后的高傲:

    “伊利亚姐姐,那些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之的意思我是明白的,有些时候,我确实做得不好,尤其是不懂得考虑边际感,弄出了很多糟糕的误会。

    伊利亚姐姐,你说得也没错,我是想回家,回到家人身旁,可是,伊利亚姐姐,我真的想帮助你,还有…这里的人。

    我知道,我笨,有些时候不敏锐,想不懂问题,发现不了伊利亚姐姐是想做些不好的事,没能劝你,让你觉得我是个虚伪的人…可我想说,伊利亚姐姐,我是想,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们尽量做些好事,没做成,就去补救,补救不了,就去补偿…总之,我想尽可能帮帮他们,不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对他们,不留遗憾就好。

    我明白,伊利亚姐姐是有一些不好的回忆,会误解别人的好意。但我相信,大家的内心深处依然善良的,只是要用些时间去接触、花些日子去理解,就像坎沙…我没能帮到他,我很懊悔…我知道,如果我早几天…但我也清楚,如果他身边的人、他的朋友、他的母亲、他的老师和同学能理解他,他就不会…

    其实啊,伊利亚姐姐,我知道这样说很幼稚,但我相信,我们的内心,到底是良善的,不管什么人,不管待在什么地方,不管遇到怎样的险恶,不管交际的是亲切还是陌生,在我们的最内里啊。想展露的,都是善意吧。哪怕有不愉快的经历,哪怕自暴自弃…我相信,只要我们加以关怀,总有一天,会忘掉曾经的不美好,能够对善意回以同样的爱心…

    我相信,伊利亚姐姐会明白的,我相信,伊利亚姐姐能做到的。等我们分开后,我希望、我也相信伊利亚姐姐会记住我的话,明白——”

    “对不起…”

    少年愕然了。

    在少年的记忆里,这是她头一次展露软弱、也是头一次哽咽。

    是的,她哽咽了。

    “对不起…对不起…”

    少年听清了,这是夹在抱歉里的抽泣,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也是不愿面对、不敢面对的悔意。

    她说出来了,断断续续地哭出来了。哪怕只看侧躺着的背影,也能想象她的神情。

    倘若少年有心去看,一定会瞧见滂沱的雨。

    “没什么,没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没…”

    “我、我错了…我不该骂你、我不该、不该伤害你…我…我想错了…我讲错了…我做错了…”

    “不是,没——”

    “是、是…我、我…我…我才是蠢人、笨蛋…坏人…我…是坏人…”

    “没这回事的,没——”

    “我自作聪明,我只是、就是坏、单纯是坏得恶心…坏得让人恶心…恶心…”

    恶心,恶心…

    她一直重复这简单的词汇,一直躲在黑暗中,被口吐的词汇掩埋进冰冷里。曾经的高傲、自若和顽固,成了沉重的石砖,要将她永远盖住,永远地盖住,永远冻在以泪凝成的冰棺里。

    但少年过来了,用童稚的音搬走那些砖、赶走那些词,融开了结晶的泪滴:

    “恶心?不会的。真的不会,我真的没有责怪过你。不是,伊利亚姐姐,你不要、不要再哭了,我、我原谅你!原谅你了!我、我原谅你啦!唉,伊利亚姐姐…不行就哭吧,哭没什么的,哭一哭就好啦。爷爷告诉过我,哭不丢人的,还能——”

    不待少年语尽宽慰,她回过身,将这还未高过她脖颈的男孩子抱进怀里。许久,她都在啜泣、都在道歉,忘了恳求谅解、忘了少年承诺了宽恕。

    就这样,她哭了好久好久,没了力气,睡了过去。可即便沉入梦里,她还在哭、还在道歉,还是用手臂紧紧捆着少年,生怕这孩子挣脱了怀抱、永远离去。

    少年则有些无措,不知该回以何言,更不敢有动作,生怕吵醒这需要安养的朋友,哪怕她并未当自己是朋友。

    渐渐的,黑夜远去,黎明苏醒了。在晨光的笼罩下,少年感到她的脉搏,看清那近在咫尺的睡颜,看到湿润的泪痕,看到了歉意、看到不舍的心…

    少年恍然大悟。原来在昨晚,他成为了伊利亚·格林的朋友。

    而现在,虚弱的朋友在呢喃:

    “别走…不要走…朋友…不要走…文德尔…别走…赛瑞斯…别走…赛尔…赛尔…不要走…”

    “不会,不会的…嗯,”说着,少年打开网,给不知在何方的老师发去消息,“爷爷…那个,我想我不用走了,嗯,伊利亚姐姐原谅我了,她说…她说我们是朋友。是的,我们是朋友了。”

    静悄悄的房间内,这对初次相拥的朋友一齐归于梦境,在高升的朝阳中,走出了一年多的血色,走向有希望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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