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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平定

    用康曼城市民的话来形容,这些天里,王庭抛只是出了个皮球,黑水和军队就甘心当两只小狗,追着皮球扑腾,把最严峻的任务抛在脑后——

    从庄士敦一世平定南方的贵族后,格威兰的本土再没有爆发过战事,亦未出现过大规模的流血事件。哪怕是二十年战争期间,帝国的军队也被限制在南方的防线周围,不曾深入格威兰的中央地带,遑论染指最富饶的北方、特别是格威兰的首付。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灰都内竟然会有难以平息的枪声,王庭之外竟然会爆出军人预谋袭杀黑水探员的丑闻。而王庭的态度,竟然是暧昧不清,不批评也不指责。暧昧意味着偏袒,偏袒在民众中滋长了怀疑与不信任,导致谣言四起,引发新一轮的质问:

    现任的博度斯卡、王庭的最高统治者——迪安莱克·奥兰德,真的如演讲时那般精力充沛、真的像与帝皇使者洽谈时那般明辨是非吗?

    关键时刻,王庭选择装聋作哑,仅是发布某些与事无关的调查报告,期望广大市民学习黑水和军事委员会的精神,主动寻找其他发泄点进行议论,从而淡忘康曼城的交火事件。

    通过转移焦点来戏弄民众,是屡试不爽的治理策略。可这回,康曼的市民选择声讨到底,发起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既然有人甘为先锋,哪还有傻瓜情愿被戏耍。格威兰的各大城镇,皆有居民模仿灰都的人举办抗议活动。

    再者,有温亚德的血肉之塔作榜样,各地的新任官员生怕招致使者的惩罚,可不敢阻止或劝说示威者,而是随他们游行,将扎满苍耳的皮球扔回王庭,把麻烦推还最高统治者来解决。

    当事态的天平逐渐倾斜至失控,令人窒息的新闻登上了所有报纸和网站的头版——

    黑水的部长向国王认罪,承认是他利用在陆军和军事委员会的人脉关系伪造军事动员令,调集三支特别行动队潜入康曼城,且提供演练场所供其模拟刺杀行动。

    舆论一片哗然。身为探员的管理者兼最高领导,黑水的部长为何必自断臂膀,制定以肃清属下为目标的阴谋?但部长的供词非常简短,他只是声明此事从开始只有他一人策划,绝未牵涉军政要员。当被讯问事发的理由时,他更是不加解释,直言是他本人对部分探员的忠诚度产生了怀疑,又不甘在退休前放任这些人坐大,因而选择了激进的手段来铲除部门隐患。

    在经过激烈的争执后,法官裁定黑水部长触犯危害国土安全的法律,裁定为绞刑。可国王却特赦其罪,改为剥夺其职位与军衔、撤销所有嘉奖与荣誉,勒令其限时还乡,永远不得返回康曼,且要佩戴监视器,定时向当地政府报备。

    戴维没有想到,多日的审理、不分昼夜的刑讯,到最后会是如此滑稽的收场,活像是一出闹剧。他宁愿相信是国王调人来处理黑水,也不相信是部长走了这步臭棋普通人想不透彻,他这个黑水的探员还能看不明白?

    部长的发言不仅将黑水包装成完美的受害者,更是把军方推上舆论的风口浪尖。举例说,格威兰的记者忽然对北共治区的军队起了兴趣,不但深挖军火采购的黑幕,而且大量报道士兵的劣行与军官的丑闻,使民众义愤填膺——

    这些军人花着纳税人的款项,或是在北共治区倒卖军火、收取巨额贿金,或是奸淫掳掠、残虐当地居民,毫不顾忌会损害同胞的声誉、影响全体格威兰人的形象。如今,他们胆敢把手伸向祖国,在国都进行“作战演习”,简直视法纪如无物,必须要强加管制——

    唯有严惩不贷方能镇压他们的叛逆之心。

    从表面上分析,军事委员会的责任委员长迫于形势、选择引咎辞职,陪黑水的部长一同退出康曼的舞台;陆军的风评更是跌入谷底,成为大众眼里包藏祸心的罪人。凡是家中有人从军的,家属尽是连日电告,敦促他们尽早回国、跟军队撇清关系;凡是敢公开声援军人的,必然受到鄙夷,连博萨人开的饭馆都拒绝他们就餐。

    反观黑水,探员们的际遇不可谓不夸张。只要他们出示证件,街头便利店的老板会赠送他们免费的饮品,莎微酒店的经理会向他们提供半价优惠。还有中洲人开设的餐厅,更会免去他们的酒水钱,赠与他们牛排羊羔,感谢他们惩治了嚣张跋扈的大头兵。不管是读报的老绅士、教书的老师、做家政的老太太,还是读漫画的孩子,都会向他们竖起大拇指,送给他们“英雄”的尊称。

    英雄?

    戴维望见同事们欣喜又骄傲的神态,内心不免涌出些别样的暖流。自他投身黑水,因忘情工作而受妻儿疏远,乃至领到一纸离婚协议后,他好久好久没有体会过这种热度。

    恰似从前替他父亲的商店送货的司机在搬空车厢里的重物后,接过他父亲递来的啤酒、坐到商店门前,对着夏日的灼光擦走迷了眼睛的汗水、咬掉啤酒瓶的瓶盖,向太阳碰杯时的笑容。

    一种付出终有回报的满足。

    满足,满足,心满意足。戴维决定去感谢送来这满足的人,即便对方不大可能领情,甚至有概率轰他走。

    他来到黑水的最高层,走过一扇扇禁闭的门,禁不住摇起头。按照部长的规矩,黑水管理层的办公室务必保持开放,以便接受监督。可现在,部长已经被剥夺所有职权,谁还会在乎他的威严、遵守他的规矩呢?

    出于礼貌,他敲响走廊尽头的门,在得到许可后走入房内,望向寒酸客厅里唯一值钱的紫檀木桌,以及在木桌后收拾办公文具的老头子——曾经令腐败分子闻风丧胆的黑水部长。

    老人忙着把钢笔和信纸塞进手提包,没空看来人是谁,仅仅是发出自嘲:

    “怎么,来检查我有没有偷盗黑水的资产?别了吧,这间办公室里的家当,只有这张桌子不是我出钱置办的。这些纸笔可都是我自费购买,没必要在告老还乡的时候给我难堪吧?”

    “我是来替您送行的,部长阁下。”

    老人惊讶地抬起头,收紧那双精明的眼睛,用军伍出身者独有的锐利来审视他的神情。只待稍许,老人便认出他是戴维,便笑着叫他坐下,从手提包里翻出最爱的儿童软糖,邀他一并享用。

    于是他嚼着软糖,听即将与黑水永别的老人聊些琐事:

    “戴维·赫斯廷,我记得你,你是6098年第一期的毕业生,和舍丽雅探员是同一届的,对吧?”

    “对。”

    “看来,我的记性和年轻时一样好,还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啊。”

    “您是圣恩者,注定永远健康。”

    “别捧我了,永远健康的话,我哪能生出白头发?赫斯廷探员、不,戴维,圣恩者也是人,也逃不掉生老病死的命,也有苦思冥想的时候。”

    “您自谦了。”

    “自谦?我说得是实在话。戴维,我可是被逐出黑水,丢人丢到了老家。我想,过去那些以我为傲的乡亲故旧,现在只会对别人说——嘿,瞧见那个老鬼了?把格威兰弄得乌烟瘴气的就是他。我只希望他们能赏我点薄面,看在我为王庭效过力、在战时抗击外敌的份上,让我有个无人叨扰的晚年可享。”

    “没有人会刁难从二十年战争时期走来的老兵。我相信,您会度过难关。”

    “那我先感谢你啦,戴维。早先啊,我听他们说,你这些年一门心思放在黑水的事务上,工作劳苦不说,还耽误了家庭的幸福,就给你安排了件好差事,令你去找咱们不懂事的公主殿下…

    但戴维,我怎么也没想到,你盯着的不是殿下的踪迹,而是使者的动向。戴维,是你猜到林博士会追着她们去温亚德见使者的吗?”

    “我只是提了些微不足道的建议罢了。”

    “那你还真是个人精。这是跟谁学的?你的父亲?看来,你是遗传了商人的算计心。我最欣赏你的一步好棋,就是劝舍丽雅探员去温亚德与殿下见面。你是捏准了她的心思,轻易卖了人情啊。戴维,我都要回乡关禁闭了,没必要瞒我了,和我说说,你们总是这么拉人入伙的?我要劝劝你,这种手段太没品味,搭建不起稳固的桥梁,稍有差池便会倾塌,让你们的努力毁于一旦啊。”

    “您言重了,部长,我们不过是给志同道合的朋友提供些微帮助,好让她解开心结而已。我们从未逼迫或劝诱,只是把事实陈列排放,供大家自行选择。正因如此,舍丽雅探员才愿意主动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与我们同进退,而不是愚忠由您这位赏识者把控的黑水。”

    听闻此言,老人的眼皮猛跳了几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们都清楚?”

    戴维把一颗软糖放在嘴里咬成两段,平静地回答道:

    “我们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您情愿将一生奉献给黑水,不忧虑有无儿女赡养晚年。您是廉洁奉公的领导者,忠于王庭忠于陛下,几乎没有私心——我认为,帮私生女的后代在黑水安排一件安全的职务算不上徇私,倒不如说是人之常情。况且她本人也毫不知情,我们又何必在意呢?”

    老人捞光剩下的软糖,像小气的孩子般吞光糖果,咬得腮帮子鼓成了仓鼠,好久才吞咽入腹。

    待老人再开口,那声音犹如落败的拳手,输得心服口服:“像你们这样的社团组织,在康曼有几个?”

    “数不胜数吧。否则,我们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把您架空。您看,我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我们希望陛下肃清毒瘤,别再与之妥协。这些年,格威兰的风气有多败坏,您是看在眼里的。您平日嘱咐我们尽心办案,用一切力量清理污染格威兰的污垢,但陛下呢?我们追查得越深,陛下越是让步。

    我们的努力不过是陛下谈判的筹码,我们的理想不过是陛下制衡议会、法院和军队的权术。所以,我由衷感恩帝皇使者,我感恩使者代陛下履君主之责,还格威兰一个澄澈的寰宇。

    请您莫要告知他人,我个人以为,只要不牵涉共治区,使者就是最理想的监管者。哪怕我们都明白他是何等的极端暴戾,他也远胜被私心奴役的凡人,您说呢?”

    “立场不同,道理不通。我只能说,帝皇使者绝非你们幻想的贤人,他的行事逻辑不是你我能够揣测的,万万别学圣堂的蠢驴,真当他是帝皇派来拯救大地的英雄。”

    “您的忠告,我会铭记在心。”

    对戴维的谦虚,老人释怀地肯首赞赏。接着,他将空空的糖罐放在檀木桌上,拿着手提包走出办公室,在透窗而来的阳光中追逐延伸的黑影,送出最后的临别赠言:

    “年轻人,当心那!”

    戴维没有回答,只是环顾空荡荡的办公室。很久很久,究到确信自战事结束后便统领黑水的老部长是真的走了,他才模仿军人的动作,向代人受过的老领导行礼致敬。

    他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寒秋的冷风无孔不入,暴风雨的洗礼在静待重临之时,仍有一片乌云笼罩着黑水的天空。判罚的雷霆蓄势待发,只等他们松懈怠慢,便会从他们头顶劈落,告诉他们自高处跌落才是真正的阴毒…

    真正的无可挽救。

    近来几天,得益于发达的通讯网络,康曼的丑事已经传遍大地,就算是博萨内陆的小城市,也不乏好事者议论在灰都打响的枪声。

    在某所救济医院的大门外,一个拉着满车水果的小商贩在给甘蔗削皮的时候,还不忘跟看病的老头子吹嘘康曼城的消息。眼见不懂网络的老人听得迷糊,他只能作罢,转而把青翠的甘蔗先截成段,再放进特制的滚轮压榨机里,继而用廉价的饮料杯封装,便摆出一杯新鲜的甘蔗汁,仅售六十圆,清甜实惠。

    按博萨银行提供的汇率来换算,这杯甘蔗汁的定价不到一威尔。而那些梨汁、苹果汁、葡萄汁的价格更是低到匪夷所思,至少在格威兰很难见到如此低价的果汁饮品——

    即便是瓶康曼城的纯净水,也比这里的鲜果汁要贵。

    医院门口生意多,不少摊贩比卖水果和果汁的那位还忙。有个做炒饭的正在修他的煤炉,等修好煤炉,他先把铁锅烧热再倒入冷油,打了将近三十个鸡蛋进去并炒至金黄,又添入大量的熟米饭和腌鸡胸,淋上液体调味料,加入洋葱末和香芹,挤入大量的青柠汁和柠檬草,炒得医院门前果香飘飞,引来不少顾客。

    排队的客人中,长发的少年最是惹人瞩目。不过呢,看着那精致的衣袍和异色的眼眸,人们的心底大致有了猜测——

    这人八成是朝晟来的游客,最好别招惹,免得麻烦嗅着朝晟人的气味缠上身。

    少年付好钱后,领到一盒热腾腾的炒饭。在品尝博萨人的美食风味前,他绕到餐车侧面,用着较为生硬的博萨语和老板交流,向老板请教这家医院的看病流程。

    听到朝晟人特有的口音,老板哪还敢装哑巴,立马笑呵呵地告诉少年,救济医院的办事大厅有专门的咨询台,里面的护士懂朝晟官话。若有疑问,只管请教就是。别看他们在医院门前摆摊,其实他们五年难得进医院走一回,生病了多是在诊所和药店开两盒药应付,真心不懂医院的规章制度。

    道过声谢谢后,少年立在垃圾桶旁,把餐盒里的炒饭吞了个干净。虽然都是炒饭,博萨人和中洲人的手艺却截然不同。中洲人的炒饭以香料为主,重油多肉,要是不搭配清汤,入口难免生腻。博萨人的炒饭更注重果香,靠浓郁的柠檬酸来均衡口味,略泛甜味又不减咸辣,开胃且清淡。

    在他的视界里,流落街头的生母在医院门前瑟缩,从一位相貌不同的老板手里讨要过类似的炒饭,还吞得险些噎住。

    然后,他的生母走进医院,晕倒在地。

    他在医院里兜兜转转,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给生母打过点滴的老护士。他用极其生硬的博萨语说明来意,请老护士帮他回忆生母的情况,他定然不胜感激。

    最后,还是咨询台的人来翻译,上了年纪的护士才听懂少年的话。但她无奈地表示,来救济医院的中洲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能记得少年描述的相貌和时间段,想起来是哪个人受过她的照顾?

    直到少年支吾着说出某个关键词,她才拍掌惊呼,并和闻讯而来的大夫沟通一番。她带着少年到了病案科,要来一把钥匙,叫少年根据档案柜的时间自行寻找病例,便在其他护士的催促中忙着换药去了。

    病案科的档案柜,比绿松村图书馆的书柜还多,活生生看麻了少年的眼睛。即使知道生母来此的大概时间段,想从堆积成山的病历里找出准确的那本,也要费上好一番工夫。

    所以,他不好意思地摸着脸颊,隔着网向充当翻译的朋友先行道歉:

    “对不起,刘哥哥,可能要麻烦你一晚上劳心了…”

    网的那头,刘刕正坐在床铺上翻看资料,面色去吃了黄连,苦得招人落泪。在小武请他当共享视野的翻译员时,他夸下海口,自吹通识博萨语,任何文书和口头交流都不是问题。但看到这堆积如山的病历,他的心口登时隐隐作痛——翻译这么多医学类词汇,他怕是要掉光头发,年纪轻轻就成了和数理教授类似的老灯泡,走到哪都头皮锃亮。

    可身为朋友与年长者,他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坚持走言出必行的路。经过四五个小时的折磨后,他终于在眼花缭乱的文档里读到符合的身份信息,兴奋地念给小武听:

    “姓名不详,性别女,年龄不详,国籍不详(共治区),自诉身体羸弱,进食有恶心感…低血糖,痢疾…胎儿发育健康…时常语无伦次,自称来自圣城,为逃避使者和朝晟人的屠杀偷渡到博萨…

    鉴定为精神状态异常,有多种传染病与寄生虫病,严重营养不良,建议保守治疗(驱逐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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