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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告别

    (五)

    人们都传,奡将军主外战,祖先生主内政。祖先生管得很宽,连畜牧豢养都制订新规,严禁人畜同住一屋,也不许乡民用粪喂猪,粪尿要留着窝肥制硝,统规朝晟军调度。

    纵观梁国全境,落入朝晟之手者十之八九,惟永安独悬北地,受朝晟军包围,准出不准入。祖先生与历代作反者不是一条心,他似是想将那高高在上的焱王亦败了来,开创新天地。

    我不晓得祖先生何来如此勇气,想来是靠天曜传信,荟聚各路人才,众人拾柴火焰高罢。

    有鉴于此,我也向朝晟军献了一份绵薄之力,把携来的医书译为梁文,内容尽量通俗易懂。朝晟军感谢我的帮扶,推倒我的茅草屋,把新砖窑产的第一批红砖拉来,为我垒了新房,挂了“药房”的牌匾,替我招揽生意。

    受朝晟军提倡,乡亲们有病便治,我的药房生意兴隆。村里的砖窑亦正式开张,红砖自产自销,便宜耐用。三年过来,村里的泥房草棚统统推倒,换成一栋栋小砖房。

    乡亲们再不往猪圈里屙屎,猪也再不吃人粪,改食泔水。猪杀的时候,膘能有三指厚了,比往年肥一圈。

    乡亲们说,赖朝晟军发的粮种好,赖祖先生育的番薯大,而我知道,那些作物是格威兰的特产,被金灵们运到梁国,经木灵们育种改良,易于耕种且产量高。

    由此,乡亲们的衣食皆大大地改善了,独老孙还守着一块儿烂菜地,靠野菜野味应付过活,怎也不肯务农烧砖。劝得久了,士卒们也嫌了,背地里怨老孙冥顽不化,是个彻底的守旧书痴。

    老孙的顽固,使我忧心忡忡。想到朝晟军的金灵军官里,有不少是我渡海时的故人,我便觅到一位好说话的,为老孙修间鸡舍,以图激发老孙的专长。

    鸡舍建好,老孙三叩老天,感恩天武大老爷赋他气运,祈愿祖先生万世常春,请我烤田鼠聊表谢意。

    我原以为有了鸡养,老孙的夙愿能消减稍些。哪料到,老孙照旧苦读。他用不起油灯,黑灯瞎火时,便抓萤火虫,夜读祖先生撰写的《朝晟人事任免新规》,研习朝晟军的干部考试有多少要领。

    两年熬来,老孙的眼眶更乌黑了,可每年一度的干部考试,老孙无不流利地铩羽而归。士卒们都说,朝晟军的干部,学的是取材施政,讲的是畜牧谷粮,老孙呢,终日读死书,分不清大麦水稻,认不全野菜菌菇,猪不懂煽、羊不知放,能称道的独养鸡这门手艺。

    可方今禁赌,鸡养的再雄赳赳,吃进肚里,撇出来不是一个样?

    我晓得,老孙是劝不来的,便由着他自学考试,不多干预。因天曜入体,书信的交流极快地方便了,我得以印证,奡将军即是当日携我至梁国的海军将领“欧达莱娅”。

    据悉,她在老孙的故乡袅亭登陆,收服郡守旧部,两年便占领东南全境,遭逢西南的祖先生,却投诚合作,屈居人下,甘为朝晟军的二当家。

    我与老孙说起这事,老孙竟摇竹签、卜龟甲、观星象,算得奡将军为九九至尊之命,生来该主国事,遗恨她生而为女,阴阳倒转,失了君王气运。而祖先生,命合九五之数,先天王者,与奡将军一遇,反夺奡将军气运,铸就王者之誉。

    换言之,老孙是算到,祖先生要诛除旧王,入主永安。而奡将军与祖先生,正如鸡啄蜈蚣,一物降一物了!

    我不通梁人的命数,但我理解,老孙是在扮预言家了。老孙问我灰都的人可会算命,我思来想去,貌似是有贵族迷信这套,便对老孙说,若他去灰都,境遇或许比留在梁国好。

    老孙罕有地谦逊了,说人不同命不同,格威兰人的命数,岂能给梁人人算了?我哈哈大笑,买他一打鸡蛋,回屋试烤蛋糕,改日请老孙做客。

    不待我做出蛋糕,一则短讯经天曜传遍大梁国土——

    永安的焱王,死了!

    朝晟的军士们举族欢庆,莫分金灵梁人,皆举朝晟大旗,高呼祖先生伟大,奡将军神勇。当日,纸刊的大报贴遍村里砖房,详述焱王之死,供乡亲们阅览。我刚揭掉一张,未读完开头,老孙抓着张同样的字报,跌撞进我家,开口便问:

    “甘大夫,焱王死了,你听说了么?”

    我自是听说了。老孙气喘喘地坐好,指着字报念道:

    “弑焱王的,是个二十来岁的儿娃郎,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老孙摊开字报,混沌的眼仁发着不置信的光:

    “不行的,不行的,按规矩,谁杀了焱王,谁就是焱王…

    祖先生不自己杀,真叫外人杀,他、他如何取信于民了?他不当焱王,却把焱王赠给别人当么?这合乎天武之道,合乎无上至理么?”

    我噤了半钟,答道:

    “兴许是祖先生不准当焱王了。”

    老孙大张呆口,痴痴地望着桌上的字报。我疑心他的舌头是打了结,便去察看,他却把字报卷在怀里,失了三魂七魄地怪笑,一步一步挪出我家,在门口猛回头,丢了什么似地念道:

    “焱王,死啦!”

    后来,我听军里的士官谈起,祖先生宣布废除焱王古制时,永安城乃至梁国各郡,都有书生投河上吊,怎的也要祖先生推出位新焱王,为各地的军士增了许多麻烦。

    军士们说,其实朝晟议会有过争论,有半数人支持奡将军反对祖先生,力求存留焱王之位,促成君王与议会的双向监管。

    可祖先生用一句话封死了他们的嘴——

    没有焱王这口马桶,你们就拉不出大粪了?

    我不知这句话是挑衅或是侮辱,但用来描摹老孙的背影,甚为恰当。

    (六)

    焱王覆灭后,梁国不再,祖先生以朝晟为国号,结合瑟兰与格威兰的体制,废除爵位户籍,严禁奴仆之风,鼓励各地修路屯粮,借飞速传达讯息的天曜做到了大公都不敢妄想的事——

    无徭役,皆雇佣!

    我能理解祖先生的底气何在。有天曜传讯,贪赃枉法者无所遁形,政令执行的效率达到一个空前的高度。

    可祖先生后续的一系列新政,我却摸不清是何用意了。

    祖先生列出大量禁忌,纳妾、多妻、青楼、狎妓、兔爷等不必说,跪拜、敬称乃至劝酒都归为糟粕。凡是有以职位自称、打官腔摆排场的,听闻者皆可举报。

    我是认为祖先生矫枉过正了。不少礼节文化是刻在梁人骨子里的习惯,就似木灵与金灵的主仆尊卑,非一朝一夕而成,既不是一蹴而就,又如何一朝倾覆呢?

    老孙更是牢骚满腹。他说这些都是祖制,祖制必是对的,对的必是好的。既是好的,哪轮得着祖先生变革呢?

    我起了兴致,求老孙谈谈这些祖制好在哪里,老孙却念起经书,说什么宗法尚严、悖祖之人死不足惜,叫我一头雾水。

    等通报一来,承诺宣讲新政者优先录用为干部,老孙又不谈祖制了,成日去学堂复述祖先生的新规矩,为乡里乡亲讲解新政好在哪里。

    我因置办物什,去县城走一趟,但见书生干部对祖先生略有微词,而农夫劳工则无所谓。听过老孙授课的乡亲们议论新政,说祖先生管的不是他们,而是昔日的老爷,业因此,他们绝不反对,反正老爷吃苦,他们便享福。

    乡亲们好比是矿井里的耗子,政治嗅觉比干部都灵。果然,不出一年,第二波新规又布告全国了:

    对新政阳奉阴违者,严惩不贷!检举者,有奖!

    首先落网的,是昔日保举过老孙考书院的县太爷。朝晟攻来时,他率部投降,主动开门献地,可过去一年,他时常议论新政,说祖先生是学的蛮夷之法,祸害了梁国的百姓,被捅到上面,由军队抓捕了。

    给押到菜市口巡街时,他痛哭流涕,悔不该诋毁新政,被老百姓丢的烂菜叶和臭鸡蛋喂成肥猪,因获书生与干部求情,艰难保住一条命。

    联名上书保县太爷的人里,当然没缺了老孙。幸而老孙不曾考中书院,否则,依他的体魄,哪遭得住这般折腾!

    经此一事,老孙对祖先生的怨气更盛。他批祖先生是不坐焱王位,却行焱王事,大搞一言堂,弄得朝晟空穴来风,干部人人自危了,长此以往,还有谁愿意考取干部,替朝晟效力呢?

    老孙的言辞太放肆,我忙灌他稠酒,给他喝昏了去,免得生祸。不知怎的,我隐约有种惶恐,或许我们用来传信的天曜,是祖先生的耳目,能帮祖先生监察我们的言行,以辨是非!

    我如何想不到,查完干部里的逆党后,祖先生的大手竟抓向助他雄霸梁国的军队了。先有坊间传闻,说那位杀败焱王的少年御天士于视察我郡的途中暴亡,没几日,官方的通告便坐实了他的死讯,好不心惊。

    调查的人马不日到了。等人问到我家,我才察觉,来访的却是旧相识!那领头的将军姓牛,正是在灰都时找我医伤的梁人御天士,见着我,他亦惊讶。我二人不谈正事,把酒言欢,高谈阔别离后的奇遇了。

    这牛将军是祖先生的死党,同祖先生出灰都、归大梁,收服流民,攻克郡县,每战身先士卒,以首登城头著称,声望不在奡将军之下。祖先生推行新政,有赖他鼎力支持。而今,那足可杀败焱王的少年御天士死得不明不白,他特地赶来勘察,看是否有人作梗,在铲祖先生的墙角。

    焱王的本事,我曾从老孙口中听闻过。焱王身负纵火奇能,赤手空拳便可以一当万,寻常御天士于焱王而言与蝼蚁无异。那杀败焱王的少年郎,是凡人能谋害的么?

    我的疑虑,使牛将军木讷了。他似是有口难言,嘱咐我今日之事不足与外人言道,而后向我打听军中的御天士曾有欺民霸财之劣迹。我忆起老孙的旧伤,把御天士殴打老孙、抢老孙公鸡的事一一列举。

    得知行凶的御天士是奡将军的铁杆,牛将军称我帮了他大忙,立刻去找老孙谈话。我替他引路,去往老孙的还是泥巴房。老孙正捧着书,在那里精读干部任免原则,听我说是谁来了,便把书一叠,一扬袖袍,将要行跪拜大礼。

    若没我拦着,他真就跪下磕头了。牛将军倒是体谅他,没苛责他的惊惶,劝诫他焱王已死、梁国已亡——

    如今朝晟是祖先生当政,无需下跪磕头了。

    老孙慌张称是,答起牛将军的问话。言谈间,老孙如见天人,一通马屁乱吹,结果牛将军不吃这套,止住他:

    “俺且问你,你们村,每亩田约摸多少收成?每口人家,一月吃几斤米几斤面?”

    老孙哑巴了。牛将军宽慰他,说祖先生会整治横暴的御天士,还他个理,便告辞了。

    临了,牛将军说,他对老孙这类人是鸡吃萤火虫,心知肚明,让我平日里多劝劝老孙,莫痴迷当官,要把心思放归正道。

    我代他转告,可老孙惴惴不安,全听不进我的话,叨叨着御天士自古高人一等,祖先生若把御天士当百姓治理,怎哄得过来了?

    次年,殴打老孙的御天士上了报,因屡屡欺压百姓、狎妓嫖娼、玷污妇女被判炮决,其妻儿亲信因包庇同罪论处,于永安处死后悬尸示众。

    乡亲们听了报,都夸杀得好。老孙念着报,直呼老天有眼。乡亲们罕见地附会老孙,买只鸡去庙里祭天武,感恩天武收走一个祸害。

    恰逢有新娘嫁到我们村,路过神庙,抢我们前头叩首谢天。那新娘一身红袍,水灵得很,我不禁多看两眼,询其来路。老孙与我知会,这新娘是邻村来的,嫁给了她的堂兄,今日要办酒席,订了十多只鸡,要卤制待客呢!

    我不解了:

    “堂兄妹?堂兄妹如何取得亲了?”

    老孙笑我不够细心了:

    “甘大夫,亲上加亲,你不懂?这乡里多的是非表即堂的亲家,啊呀!”

    我头似小儿手里的拨浪鼓,摇得生影:

    “这…这亲岂是能加的?生的胎儿有病,怎得了?”

    来乡里这么些年,乡亲们头回异口同音地哄笑我了:

    “有病?甘大夫,生娃怎会有病呢?”

    想到梁人风俗是此,我不便多管。第二年,这新娘因难产到我药房,经我百般劝解,方同意由我接生。可生出来的孩子,脑壳如芋头尖尖,两只眼睛高地不齐,落地便没了气。新娘的丈夫直呼孽妖孽,不顾新娘痴傻,寻神婆解咒了。见丈夫奔走,那新娘生出莫大的力气,从我手里夺走死婴,披头散发地跑到山上,跳崖自尽了。

    新娘死后,乡里人尽传是她前世作孽,天武罚她今生受苦。老孙听来这些流言蜚语,一一囊括于我,我出奇地平静,平静地悲哀了。

    认知水平不同,能怨得了乡亲愚昧么?

    我书明要害,由天曜直传牛先生,竟于五日后得到祖先生的亲自回复:

    “情势严峻,当即刻整改。某位不知名的大夫,我特此鸣谢了!”

    半月过去,祖先生以天曜通告全国,列举十年来各地因天武祭祀与近亲结亲而造的悲剧,一番慷慨陈词,督令各市、县、乡拆除天武神庙,宣讲神灵崇拜的危害,普及婚配的医学风险,建设医科大学,培育大夫,预防疫病虫害,根除烈性传染病。

    老孙因教人识字而入县城,听得县里人议论纷纷,附近不少乡村的富农为护天武神庙,煽动乡民抗命,闹得祖先生的政令难以推行。

    我以为祖先生要缓和手段,温和地改进迷信问题,哪晓得祖先生派军队出马,好一通抓、查、杀,把背地里指示乡民作乱的乡绅干部与议事要员统统逮捕,祸延百万人!

    我们乡无人闹事,乡亲们每日听老孙念报,言语间颇有幸灾乐祸之意。老孙时而哀叹时而庆幸,我问他哀叹缘故,他哀叹为官者贱如猪狗,当官的意义又在何处?我问他庆幸缘故,他庆幸干部空出几十万人的缺,他更容易考中干部了。

    经此风波,议会高层里支持奡将军的派系乖巧不少,朝晟短暂地平稳过渡了。乡里的房子舔瓦刷粉,石子路铺成了水泥道,拆除的神庙改建运动场以供乡亲们强身健体。猪场扩建了,羊圈增广了,连老孙的鸡舍都开第二间了。

    可老孙仍考不中干部的名额,终日扼叹。我想,老孙要听牛将军的劝,放开典籍手册,改学农林新书,倒有考中的可能,如此煎熬,何时到头呢?

    (七)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我已在朝晟很多年了。有县里的富户到我们乡投建纺织厂,给足薪资,乡里的年轻人争相入职,冷了猪圈羊圈,荒了田地庄稼,钱虽多了,吃食却贵了。

    老孙转去县里教书,把鸡舍托我照料。县里的学校是四天班两日休,往来路费全免。老孙每回乡里,便感慨世道不公,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县里那些开厂造物的,手里的钱愈发多了,钱愈多,他们开的厂愈多,雇的人愈多,给的工资反低了。他们赚来的钱,用去买什么古董,办什么金银珠宝,拍什么灰都来的钟表以饰高雅,独不舍得给工人多分些,给老孙这类教书匠多赏些!

    每每念及他们的奢靡,老孙便说同一件事:

    “甘大夫,郡、呸,市里的风闻,你听说了么?”

    我听说过很多次,可每次都称不曾听说。于是老孙两手一拍,疲累的脸起了丝血气:

    “那市里的富翁,竟悬赏虎骨鳄肉,吃什么虫草人参,一餐的花销够我支出半年了!甘大夫,他们说吃虎骨壮骨,吃鳄肉长肉,吃虫草破茧重生,吃人参长命百岁,真的灵验么?”

    我的回答,必是不屑的诅咒:

    “狗皮不通!以形补形,有用么?若形能补形,吃什么虎骨,吃人去罢!就是吃木灵、吃金灵,补得也比糟杂玩意形象!”

    老孙必然大笑,与我赞赏:

    “正是么!我说这些人,想长生不老,吃千岁杉、啃万年泥去吧!”

    我亦会问,老孙的仕途期望如何。老孙往往向隅而泣,抱怨干部考试的人太多,胜昔年考书院的难!

    我不懂的,祖先生每年抓那么多问题干部,杀起议会的人马都不手软,朝晟的官场,怎还如此诱人了?我曾与牛将军探讨该问题,牛将军的答案,使我更琢磨不透祖先生的心智了:

    “老甘,须知,老祖他同俺说过,官这种东西,总有人想当的!哪怕杀得人头滚滚,哪怕诛得三族尽灭,也总是有人梦着当的!你的朋友,不是此例么?”

    我畏惧了:

    “祖先生他如此行事,不怕身后恶名么?”

    “他?他是不怕的罢!他婆娘甩他而走后,他的脾性就暴躁了。唉,莫传出去,不足为外人知晓啊!”

    我守口如瓶,再见老孙,只问老孙何故想着当官,老孙常说他也不知道。

    可我隐约猜到,在老孙心里,御天士始终是高官一等的,官始终是高人一等的,而老孙,不是想当人上人,是不愿做人下的牛马罢了!

    工厂开得越多,我的病人越多。十年来,这些煤炭厂、纺织厂、砂石场、水泥厂、矿场的工人,身体一年弱过一年,每从市县回乡,必到我家里问病,吃两副药疗养。他们的病症,和灰都的工人是相仿的,难治难疗,唯有休养。

    可他们的眼里满是钱,而老板开的薪水又不变,物价却逐年增高了,他们要攒钱娶媳妇修大宅子,不得越干越累么!

    想到灰都曾生过的工人暴动,我手又痒了,忍不住给牛将军传信。牛将军是在大公手下做过事的,代大公恐吓过一些闹事的工头,深谙其中门道,知我所言不虚,承诺向祖先生报告,尽快商议办法。

    祖先生的政令总是切中要害的。祖先生规定,大体薪资要根据当地统计物价调动,宁升勿降,而各地干部务必督察到位,定期汇报本地物价与薪资情况,尤其各大城市,随时要接受牛将军的不定期巡查。

    工人们还未唤祖先生是青天大老爷,地动的噩耗便传开了——

    刚巡查完两个市的牛将军,在乘船的时候坠水死了!

    牛将军的死讯,我是不太当真的。牛将军是御天士,身经百战,水性甚佳,怎能坠水淹死了?

    直到老孙跑回来,给我看县里的字报,我发出天曜而不见回声,我才相信,牛将军他真的死了。

    我问老孙县里人是怎么议论的,老孙喜忧参半地说:

    “值得议论么?莫不是割了人的肉,让人阴死了!那些富翁的背后,哪个不是议员干部,哪个不是军里士官的亲戚故旧,要割他们的肉喂穷人吃,他们如何肯了?

    他们这帮人,表面上以文人雅士自居,暗地里满嘴的屁股奶,又赌又嫖,败类斯文!

    我看,有他们捣鬼,这祖先生的位置,亦坐不了几天了!他的议长,是该让给别人当了!”

    而乡里的厂长,还在苛责乡亲们消极怠工,给自己亏了许多许多的钱,说什么也不涨薪水,反要乡亲们赔偿,我的心立时凉了——

    最卑鄙狡猾的人,总习惯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

    在这群受害者的联手下,朝晟要走进死胡同了。

    我错了,我大大的错了。我没想到,牛将军死的第七天,祖先生向全体朝晟国民发出通告,陈列了奡将军派系勾结大富豪盘剥民众、事发后刺杀牛将军的罪行了。连奡将军写给瑟兰的书信,都被祖先生搜出来刊在报上,列为叛国的铁证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乡里的厂长被人绑去县里,县里的富翁被人拷去市里,市里的权贵被押去永安,从父母到子孙,三代以内皆诛杀了!可怜奡将军,她从瑟兰带来的军队,早打散成中层军官,无人心向她,她想作反,亦无人响应。被她提携的袅亭一把手喻视云,反绑了她送去永安,听说,她于菜市口被斩首示众时,喻视云还拍手称快,夸祖先生杀得好!

    这就完了么?不能的,不能的。杀完奡将军和她的同党,乱哄哄砍了百万人头后,祖先生把刀口对准支持他的将官干部,轮番开杀了!

    杀疯了,真的杀疯了。老孙舍了县里的工作,狡兔似地摸回乡里,向我描述县里的惨状——

    桥桩路灯上都是死人头,金灵的、木灵的、梁人的尽有,干部的有,军官的有,御天士的有,凡人的有,富人的有,穷人的也有。

    祖先生似乎把人当成可消耗素材,杀着取乐了!

    我问老孙,到底是谁在支持祖先生杀人,老孙只喝水摇头,说不清到底是怎回事。听老孙的意思,祖先生的命令饶过了议会和干部军官,直接通告士兵和百姓,成群开杀,不知何日是个头!

    祖先生就这样杀了三五年,乡里的雨都泛着血色。祖先生的理论是没错的,一阵大杀后,幸存的厂长都开够了工资,因为钱不给够,杀人的便来了。

    而缺失的干部,亦是年年有补,改称“入编”。即便祖先生杀得最兴起的一年,老孙还是回县里考编,可惜这考编的规矩,越发的严格了。

    去年,老孙考编时,一个年轻人听说了他的故事,便当众嘲笑道:

    “这编,岂是你配考的?”

    然后,这年轻人就被取消参考资格,终生不得录用。

    而老孙今年亦撞了霉运,他因替那名保举他去永安考试的县太爷说情,被登记为“成分复杂人群”,难考入编制了。

    老孙回来的时候,正值秋末,两间鸡舍的母鸡正肥,适合煲汤。我采了些草药,难得与老孙坐在泥房外共进一餐。

    提起当今干部们的卑微,老孙笑得开怀,连两颗松动的门牙都笑掉了:

    “当干部图什么?没钱没名,图的就是那点儿喝马尿都有人赞你雄姿英发的权啊!

    祖先生把干部当什么?当耗材了!我偏不懂,祖先生这般刻薄,考干部的怎么一年胜似一年的多了?甘大夫,你说,入编入编,到底是入了谁的编?”

    我不知道。我舀一碗鸡汤给老孙喝,鸡舍里的公鸡不知是否嗅到了老婆的味道,竟悲鸣高亢,悠扬得像是钟声一样。我想起故国的灰都,想起灰都的钟楼,问:

    “老孙,袅亭是什么样的?”

    老孙一口汤一口酒,喝得晕乎乎,想不起袅亭是何风景了。他被鸡吵得耳痛,求我吹口风琴,用雅乐清明耳朵。我便掏出生锈的口琴,生涩地吹起忘了名的歌曲。

    老孙鼓掌打拍,问:

    “甘大夫,这曲有名么?”

    有吧?也许有吧?可我已是忘了!

    我吹得太钝,钝得老孙以衫拂泪。老孙告诉我,他记起袅亭是什么样了,便拿来纸笔,用他几十年读的典籍,为灰都的曲填了梁人的词了:

    “小桥头,晚市后,江畔灯如昼。清风扬帆远渡口,星光碎竹篓。山中游,林间走,山林登月楼。蟹子酥黄老酒稠,良辰醉芳州。

    高竿入,纯鲈出,钓影绵似露。独身辞乡别故土,凉碟洒空壶。孤寒布,单夜服,孤单宴歌舞。人生总难觅归处,多梦泪漂浮。”

    我停了口琴,说袅亭一定很美。老孙醉醺醺地卧倒了,梦里说着袅亭的确很美。我拿起老孙的笔,望着山坡上的余晖,用我稀薄的墨水,题了散句:

    “秋风不解西窗语,又送东坡满山菊。”

    (八)

    随着祖先生辞去议长的职位并退居幕后,朝晟的动乱平息了。

    祖先生虽不管事了,可他的真言,仍流传在名为网的天曜里:

    “课他们的税有何用?他们总会想法子保全财产,务必从根源入手,一经发现,就地诛杀。”

    祖先生归隐前,做了几件大事。一是给传信的天曜起名为“网”;二是改正了梁人的词汇,把天曜、天晶、御天士等名词都修改了,换成翻译式的拗口词汇,称之以奇迹、圣岩、前行者;三是裁撤了朝晟的监察机构,宣布监察权归“网”所有。

    如此,我的猜想倒印证了——

    从始至终,祖先生就用“网”看着所有人。

    祖先生走后,新任议长施行较为宽仁的政策,特赦了“成分复杂人群”,消除他们的不良档案。

    这也意味着,老孙又能考编了。

    而今的老孙,是村里年事最高的长者,是村里第一个百岁老人,是村里的活牌坊、活字碑,他已不考编多年,专心耕地养鸡,开了十几间鸡舍,教了百十个孩子读书。

    此时,还他考编的资格,有什么意义了?

    在老孙备战考编时,我让了诊所,去山坡晒太阳,晒得美滋滋,像是躺进金菊的海洋,梦回年轻。一天,一个白胡子老头走上山坡,躺在我身旁,我以为是采风的画家,便没搭理,可他主动开口,用“网”里独有的声音问我:

    “老牛他找你聊过,对么?”

    我望向他,揉揉眼,确认自己没认错。错不了,躺在我旁边的,正是归隐的祖先生,我治过肋骨的梁国文书啊!

    我答:

    “对的,对的…”

    他问:

    “这些年,朝晟好了么?”

    “大约…不,必定是好了。”

    “比之灰都呢?”

    “好了,亦好了…不,我不清楚了。”

    他笑了:

    “是啊,灰都的变化,你不清楚啊。”

    看他躺得自在,和气地不似杀人魔,我便装着胆量,问道:

    “祖先生,你悔恨过么?”

    他扭头看我,笑哈哈地说:

    “悔恨?我有什么好悔恨的?我不悔你们恨别人投的胎比自己好,但恨你们悔自己投的胎没别人强啊!”

    我感悟了,又惶恐了:

    “祖先生,朝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呢?”

    “走?抬轿的人互相拆台,你说,事儿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怎么办?只有杀!可杀到头来,又该怎么办呢?

    祖先生站起身,慢悠悠下山走了,唱到:

    “尽是王八见乌龟,绿毛配了窝囊废!”

    第二年,老孙真的再去考编了。通知传达时,他煲了锅汤,我温了壶酒。我们两个老光棍坐在电灯泡下,静默默地等通知由“网”送达,

    正接锅时,老孙抓着汤勺的手忽地松了。他瞪着双铜铃似的眼,迈过电热炉往前抓,抓到我的衣领,仿佛看到了列祖列宗,咬碎了嘴里的鸡头,放声大笑了:

    “我、我是官了!我是干部了!我入编了!我入编了!”

    笑完,老孙往后一挺,打翻了鸡汤,一睡不醒,安然辞世了。

    三天后,当老孙的骨灰盒在手,我仍不懂得,老孙怎就这么死了?

    直到我坐火车去袅亭,乘轮船游江,把老孙的骨灰撒进碧蓝的水里,看骨灰结块儿,而后沉江消融,我才恍悟——

    老孙能活到现在,全凭念想寄托,吊着那一口气。如今入编圆梦,这口气没了,他自然也就死了。

    既老孙死了,我亦是时候回乡了。落叶飘万里,总得根下葬。

    谨以此文,纪念我在梁国与朝晟的七十年时光——

    我独困悲伤,把欢笑留给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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