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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德性

    收到上级教友的指示后,埃尔罗又以胃病为理由请假就医,去出事的医院探查境况。

    不用说,出事的又是迪菈所在的市立医院。若是埃尔罗没记错,那家医院的收费低、病号多,患者来源以农村为主、乡镇为辅,被不光彩的流言所包围。

    麦格达市区的人极少到那里看病,当然,不包括埃尔罗这类想省钱的学生。上回农村老太婆噎死小孩而销毁证据、反要院方赔偿的故事还记忆犹新,埃尔罗开始怀疑那些流言有假——

    市立医院,院长心肠最黑,大夫素质最低,病人糟心事最多。

    今天,有劳埃尔罗到场观察,验明流言的真伪。

    离医院大门还有一百米,出租车司机就放下埃尔罗,抹去车费的零头,火速开溜。埃尔罗谅解司机的难处,因为医院门前有群乌泱泱的农民。他们手持西瓜刀和钢管,用路障堵死整条街。领头的几个高举喇叭,气势汹汹地要医院交人,口音浓重到埃尔罗耳朵发麻,费老大劲才明白他们是要医院交人,否则就强闯进去,让医院的领导亲自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场对峙戏精彩非凡,引来不少围观群众,人数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视野最开明的观众席在医院正对门的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娘刚搬来把折凳,脚边落一瓶甜汽水,膝上摆一包酥米卷,翘起条腿看大戏。

    埃尔罗跑进小卖部,花钱买两包软糖,请老板娘吃一包,好跟老板娘攀交情,希望套出些靠谱的讯息。

    老板娘还能怎么说?她咳一口痰,笑话埃尔罗没见过大场面,这家破医院闹出过的动静,比这大的多了去了!今天这回事,倒算是院方的无妄之灾吧。

    事情的起因令人啼笑皆非。前天晚上,一户农家的汉子喝高了酒,躺在麦地里昏睡到昨天中午,收割机来割麦子时他都没醒,半边身子卷进收割机里,肠子肝子搅臭了麦谷。救护车司机到的时候,人刚从收割机里扒出来,拼回七八成,烂得都粘不牢了。

    司机本想打道回府,架不住家属哭求,便把尸体包好,暂且拉回医院太平间储放。谁知,恰中了人家的算计!今儿早上,这帮农夫把十里八乡内沾亲带故的都拉上公交车,闯进医院找到司机,非说是他行车拖沓,耽误了救治时机,拿钢管好一顿揍,敲断了司机的两条腿,还连踩带砸,几乎将人打扁了!

    刚巧消化科的医生下班,撞到他们施暴,便上去理论,没理论两句,他们调转矛头,加罪医生了。他们打起医生来可不手软,一边骂医生黑心坑钱,一边骂医生不努力抢救,还把一个消化科医生的衣服扒掉、如晾腊鸡般赤身绑到路灯下,不准院方的人来解救,除非拿司机来交换,或是叫院领导滚出来商讨赔款。

    “闹来闹去,不就是要个钱么?”老板娘嚼着软糖,牙齿磨得嘎吱响,“破财消灾啦,他们的黑收入那么多,给弱势群体分点儿又咋样。你瞧,那个白条鸡似的,昧良心钱就不少呢,偏当不出钱的守财奴,搁路灯下绑着,快晒成鸡肉干了!”

    埃尔罗顺着老板娘的手势望过去,果然看到了被胶布捆到路灯下的医生,便掏出手机向教友报道现场情况。这位医生的脸,埃尔罗有印象,应是那名负责培训亚迪菈的导师,一身皮晒发得发红,老成的倭瓜脸透着生无可恋的消极,看来是破罐子破摔,听天由命了。

    他的学生亚迪菈躲在一排医生护士中间,被凶神恶煞的农夫推到墙沿,无力搭救他这位丑态毕出的导师。

    见医护人员畏畏缩缩,闹事的农夫器焰嚣张,挑衅的话愈发难听,连婊子、软蛋这类针对人身攻击的词都派出来了。老持的医生们倒能忍,年轻气盛的学生们怎么忍得住?一位身高体强的男实习医师不顾旁人劝阻,顺起一柄钢把的扫帚,甩向拦路的农夫。

    被扫帚砸中胸口的农夫只一愣,便捂着肚子,哎咿呀地哭痛:

    “打人啦!打人啦!他们打人啦!”

    本就混乱的场面,霎时炸成一锅杂烩汤。农夫变本加厉,前面的人辱骂起保安,后面的人抽出刀具,随时准备动手。保安队长见形势危急,没闲情向院长请示,拉了几个弟兄奔回保卫科,拿来霰弹枪鸣枪示威,呵责闹事者退后。

    哪有人不怕枪的?枪声一响,凶狠的农夫立即乖巧了。可他们的乖巧是伪装,他们早料到院方有此一招,前排的人装害怕分散注意力,后排的人趁机拖来个蒙着布的铁箱。

    铁箱里是什么?布一揭,连持枪的保安都吓懵了。帝皇在上,是三头电摩大小的狗!毛长骨宽,看样子是猎犬和獒犬的混种,口里涎水拖地,眼里凶光摄人。

    箱门一开,养狗的一吹口哨,这三头狗便冲向拿枪的保安,不要命地咬人去了!医生护士们手无寸铁,多数调头就跑,少数被推搡在地、避之不及。亚迪菈体能衰弱,给人流一冲撞,便身不由己地摔倒,躲都躲不赢。

    医院的保安们是花架子,枪法不佳,哪应付得来这种架势,不是瞄不准目标,就是不敢开枪。唯有保安队长胆大,三枪毙掉一头扑过来的恶犬,让其余的人提防农夫们动手,他则去搭救被狗咬住腿的外科护士长。可剩下的狗还有两头,一头咬住护士长的鞋子,任护士长怎么蹬也不松口,还甩起头,把护士长的脚拧得脱臼;另一头则盯上还没爬起来的亚迪菈,亮出獠牙便撕过去,啃向亚迪菈的小腿,躲避不开了!

    “畜生!你咬什么?”

    扫帚的钢柄抽在恶犬腰上,救了亚迪菈一马。亚迪菈惊魂未定,听到骂声,才发现是老病号埃尔罗捡起扫帚来帮自己解围。

    可空心的扫帚柄,又怎能打死恶犬?恶犬回过身,跃起便咬,叼住埃尔罗的小臂,把埃尔罗压倒在地。埃尔罗疼得大吼大叫,连用扫帚柄捅恶犬的肚皮,却起不到丁点儿作用。

    咬够胳膊后,恶犬松开嘴,噬向埃尔罗的脸,奔着毁容去了。情急之下,埃尔罗一手操起扫帚,把扫帚柄揣进恶犬的嘴里,连戳带搅,可算把恶犬推开。但恶犬叼走了扫帚,再度扑来,埃尔罗已是技穷,唯有以手遮面,免得给狗咬死。

    砰。

    温热的血浇在埃尔罗脸上,沉重的恶犬坠在埃尔罗身上,杀完恶犬的保安队长把枪口对准农夫的脚下,字面意义上的红了眼,再开一枪:

    “贼东西,找死!”

    枪又响,没事的农夫们架起被霰弹擦伤的亲朋,调头就跑。看戏的人群不插手,远远拍照录像,用电脑手机上传到网络里分享。逃过一劫的护士们搬来担架,把埃尔罗抬去处理外伤;亚迪菈则和同学们拿剪刀替导师松绑,而后躲在宿舍,向父母哭诉今天的动乱。

    和父母打过电话后,亚迪菈听同学说救了她的伤者缝合好创口,已经平安无事,便到科室向导师请假,跑去看望埃尔罗。病房里,好多护士和医生在竖大拇指,夸埃尔罗是个英雄。见亚迪菈来了,埃尔罗腼腆地谦虚着:

    “还好啦。”

    经过院长的赞赏、主任的感谢及护士的钦佩后,埃尔罗总算见到来探望他的亚迪菈。亚迪菈替他倒了杯热水,无所适从地开口道:

    “谢谢,谢谢你…”

    “不客气啦,我看你也是学生,互帮互助嘛。”

    “害你被咬伤了,我…”

    “老师教过,见义勇为。何况你吓成那样了,我要是干看着,会良心不安的。”

    一想到恶犬的血盆大口,亚迪菈心慌得要死,胡乱狡辩:

    “我不怕!我不怕狗!我不怕狗的!”

    埃尔罗用没被咬伤的胳膊蹭蹭脸,擦走密集的汗珠,憨傻的呆脸再藏不住惊惶:

    “其实…我没胆量的,我怕狗,我很怕…”

    亚迪菈惘然了。直到护士在门外催她,说下班时间到了,同学打护士站的电话喊她去吃饭,她才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了。”

    目送亚迪菈远去的背影,埃尔罗抿起嘴唇,干燥的喉咙吞咽着唾沫,浓稠得难受。埃尔罗相信亚迪菈是心善的,不然,她又怎么会担心一个使唤她当牛马的导师?可她的心善又无法切割掉那份懦弱,邀请她终身信奉真理教这种话,今天怕是讲不出口了。

    亚迪菈回到科室,拿起遗忘在抽屉的手机便走,临走时,还不忘向喝着水压惊的导师咨询埃尔罗的伤势。

    导师心神不宁地摆摆手,饶她下班:

    “又不是致命伤,拿创可贴粘上就痊愈了!疫苗倒麻烦,哪有疫苗呢…”

    “没有疫苗了?”

    “有?怎么没有?别管这些事了,来,拿着,我的饭卡!去食堂吃些好的,你今天也吓着了,吓着了…去食堂吃些好的吧!”

    导师的语无伦次,令亚迪菈狐疑满腹。要下楼时,她在电梯口看到急匆匆赶来的院长,不由自主地跟过去,又回到刚离开的科室,确认四下无人后,便贴在反锁的门外偷听起来。

    “他们还嚷嚷什么?你怎么不早跟他们商量呢?”

    “商量?你知道他们嚷嚷什么?‘和我们协商?你不够格!’尊敬的院长,他们在等你发话呢!你倒好,躲在行政楼不出门了,看我们笑话吗?”

    “你们惹得问题,还怪罪到我了?这两个月,你们给医院招了多少麻烦!

    外科一个,内科一个,急诊两个,救护车还能拉回一个,是想让咱们院赔破产?”

    “病人的问题,你倒怪我们了?谁不知道那些病人是人间极品!你还有脸提外科?外科的主刀都跟我说了,那个出车祸的女人是您托付他亲自手术的,说说吧,小三还是亲戚啊?

    都快死了的人,人家主刀好容易给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她反而怪人家缝合不够细致,影响她的美貌,害她嫁不出去了?我看,院长啊,再遇到这种,您提前透个信,转到整形医院去,别让咱们的医生蹚浑水,放弃抢救吧!”

    “胡闹!这是医生该说出的话吗?”

    “不然呢?院长大人,你能动动关系,让咱们医院的处事风格强硬些么?就像你自己说的,天天给人讹钱,这医院还开不开了?科室的绩效还要不要了?大伙的工资还发不发了?

    这个月,实习生、培训生的饭卡,您还没给充满呢!”

    “你、你简直是强词夺理!不可理喻!你怎么敢这样和我讲话?你的医德在哪里?你的良心在哪里?你对领导的尊重又在哪里?

    别当我不知道你们暗地里做些什么,你们这帮老不退休的,没一个背景干净!你和骨科外科那个混蛋拉药剂科的人下水,把药片碾碎后压淀粉,封装成五份卖给黑市,以为我不知道?

    再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我让你到警署报到!”

    “哦,我怎么了?我干这些怎么了?我干的这些事情,这医院的大夫谁没做过啊?你少跟我提医德良心,我辛苦一辈子,不就是为了儿女少吃苦,未来多享福?怎么,真当我还是为你们这些关系户的升迁操劳?去他妈的病患,去他妈的医患关系,一个服务一个被服务,服务的不给钱还臭脾气,反要求我们好脸色,什么东西?当自己是我们爹妈了?

    他们是人,我们不是人?他们弱势就有理了?我们被他们欺负就不弱势了?呸!惯着他们了!我还是乡下混出来的呢,这群乡里人背地里什么德性,我能不清楚?你自己怕事,拿我们挡刀没什么,亏钱赔本就不行!

    钱都没了,你跟我谈人生谈理想谈医德有什么用?我问你,都吃不饱饭了,谈这些不是闲得慌?真指望我们无私奉献,用自己的健康替你们维稳?”

    “你太放肆了!”

    “放肆?放肆怎么了?还威胁我,你私扣消炎药和抗生素卖给真理教换威尔的事,这医院谁没听闻过?你吃饱了肉想跑,不准我们分口汤?别装腔作势的,给我逼急了,大不了我拉着你一块儿爆!看谁死谁超生!”

    科室里,院长一跺脚。科室外,亚迪菈慌忙撤步。院长踢开门,见亚迪菈站在过道上,立马捋平额头的阴翳,温笑着打个照面,背起手面对夕阳,阴沉地离去了。

    亚迪菈还没到门口,导师的嗓音便轰了过来:

    “你来干什么?”

    亚迪菈背冒冷汗,两手摸起衣袋,慌不择言:“手机、钱包忘了。”

    导师没多提问,静静地盯着她翻箱倒柜,等她从抽屉找出钱包后,骤然一呵:

    “你都听到了?”

    “没,没有…”

    “有没有,查查监控就知道。要我给保卫科的打通电话么?”

    亚迪菈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她恨不能把头埋进胸腔,从而去躲避导师的目光。恍然间,她觉得可笑,违法犯罪的明明是导师,可她却如坐针毡,沦为受审的犯人。

    导师喝口茶,吐掉茶叶,心痛而恳切地告诫道:

    “听到了没什么,你早晚要进这个圈子,就是培训不过关,也能从师兄师姐那儿听取一些传闻。

    听我一句劝,不要同情这些农村来的病人,他们是最狡诈的恶棍,他们一点儿也不愚蠢,他们是用顽固掩饰精明,以顽固为掩护,批评我们是黑心大夫!我们何不就坡下驴,满足他们的心愿,用黑心回馈他们的恶心?”

    “这和、这和医学誓言…”

    “誓言?誓言有用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出轨、出卖和变心的夫妻了!起码在共治区是这样,想在共治区生活,你最好忘了那些冠冕堂皇的道德,老实工作,多为自己考虑吧!

    记得吃些好的,我的饭卡还在你那里呢!”

    亚迪菈犹如听到法官的无罪宣判,以竞走般的速度闯出科室,蹲在楼道里捂住嘴,想哭而挤不出眼泪,想喊而吼不响声音。她仰首抵墙,呆滞的脸上显出恐惧的纹路,好似玻璃炸裂的前奏。

    稍后,在真理教的聊天频道里,埃尔罗看到亚迪菈发送的一条消息:

    好像是在放映爱情片的影院里分手了。

    在麦格达以南的圣城,一家生意兴隆的烧烤店里,一位朝晟青稀罕着刚买的智能手机,跟偷看成人杂志的小孩似地狂刷新闻网站,不屑地骂道:

    “北边儿这群老棕真不要脸啊,在公开场合说‘当官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填饱口袋’。看看,这就是挑错盟友,给格威兰的歪风邪气毒害了!还得是咱朝晟的思想端正,把南边儿打理得秩序井然。

    老喻,你说是吧?”

    “老喻老喻,你长他五年呢,不知羞,捎人家长辈分是吧?”李依依吸了口冰汽水,通告老板加菜,“来!老板哎!加份羊肋排!”

    受二人玩笑的喻文仓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他娴熟地捧起老板递来的羊排,无师自通地割肉切骨,保留软肋去除硬骨,分给大伙享用。

    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告她听话,不然培训不过关。

    他们没尝两口,一位本地人走到店门外,跟店主打起招呼,似是熟人。这位熟人见他们大快朵颐,便守着不动,等他们用完餐,才向店主行祈祷之手,打包他们的剩菜回家。店主倒大度,还捎两瓶酒,劝道:

    “老同学啊,别炒股了,咱们的股市不是吸金窟,是无底洞啊!赔了的钱就赔了吧,及时止损啊!”

    这位熟人是谁?正是珀伦尼雅的父亲!他是苦不堪言,打开包裹,用牙刮骨头的剩肉充饥:

    “没办法,套牢了!亏得太多,不赚回来要完蛋啊!希望使者行行好,发慈悲给咱们拿回本金吧!”

    “唉,你这,使者哪管这些琐事呢?都是博萨、瑟兰、朝晟的…得了得了,你快走吧,孩子该放学了吧?拿了这碗牛骨汤,你父女俩补补营养!”

    “老同学,谢了!”他吃完羊肉,装好汤盒,往剩菜里一扒,却没扒到必须的,便惊慌失色,拉着店主吵,“不是,怎么没有羊肝呢?”

    “啊?羊肝?他们是朝晟的,不咋吃羊肝。”

    “不行啊,不是,老同学,这吃羊肉怎么能不搭羊肝呢?吃羊肉不配羊肝,那是外地人的行径,咱们圣城人的餐馆,不管客人吃不吃,羊肝一定是要上的!”

    店主哑然,便吩咐伙计从后厨取块羊肝,赠给他白吃。他弓腰道谢,火急火燎地走了。店主收拾着垃圾,慨叹道:

    “德性啊!我认可了,爷爷爷,要饭的爷!这翻身是别巴望,孩子崩饿着就行啊。”

    餐馆外,大街口,一辆装甲车徐徐驶来。酒足饭饱的李依依舒展筋骨,翘首以待:

    “来活了,着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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