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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恰逢乱世吟留别

    海浪波涛一声声拍打着沙滩,泛起一层层皂白透彻的泡沫。天海一线之地,微微能看见一点孤岛,名曰桃花岛。

    岛上寒冬凌烈,桃木如丧尽活力般迎向天空中飘下的雪花。树下泥泞不见落雪,枯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雪如梨花般漫天飞舞,萧萧落于院舍草木,屋顶,石阶。寒风吹得炊烟散尽,门楼外港口鹧鸪因人近而四散飞舞。

    杨若华独立于港口,身着红色斗篷,手捧暖炉。她远远便瞧有小船缓缓靠岸,掌船人头戴斗笠,衣着单薄。

    “见过小姐。”那人登港口后双膝跪地,说着将斗笠卸下,从袖中抽出书信一封。

    他抬起头来,杨若华所见容貌并无惊异。其人正是吕一。“早便听人禀告说你要登岛,就只是是为了这封信?”

    “现任岛主可知我贸然登岛一事?”吕一并没有回答杨若华的问话,他警惕的向四周张望,一手藏于腰间。

    “既然来了就多住段日子吧,你爹娘对你甚是挂念。”吕一交信件于杨若华后便又匆匆离岛。杨若华,徐清旧二人立于港口,望着海天一色,吕一的船渐渐消失在朦胧雾气之中。徐清旧身着裘衣,披着墨色斗篷。手捧书信一张,仰天叹息。“思人忆往,故人逢遇。而今……而今又是如何呢?”他自言自语,天空落下雪花沾在他的发髻,脸颊。

    杨若华在侧,听言后当知他的心思全在中原他那几个朋友身上。她沉默不语,静静瞧望着他的双眸。徐清旧举起书信仔细观瞧,欲知可有疏漏。

    那书信只有寥寥数句,是岛上暗探带回的消息。“林辰,张婷,林夜三人人下落不知。刘远寿宴后王芷若出逃失利而困于尚书府中。清虚道长正返华山途中一切安好。”

    徐清旧清楚记得梅羽凡同他讲过。林辰,王芷若二女相商趁刘远寿宴共逃汴京。怎得一个下落不明,一个困在了尚书府中。“难不成这其中出了什么变故?”徐清旧心想自问,但心中已经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林夜张婷应是在回长安途中欲寻宋义相助。”徐清旧偏偏就是想不到林辰的下落。

    杨若华伸手轻轻牵起徐清旧的手。“天越来越冷了,回家吃饭了。”她的声音很小,却将他从深思中唤回神来,他回望注视着她的双眸。却并未向她挪步,他只面露苦笑,红着双眼。

    “雪落桥头泛凝痕,风拂花铃迎春曲。猿啸山林轻似梦,青烟雾散鸿鹄舞。”徐清旧吟诵道。转而倚在巷口阑干,缓声叹息。

    “你若放心不下他们人在中原,便同去吧。”杨若华说完便转身走回长廊。

    徐清旧听到杨若华的话面不改色,紧接又诵道:“寒冬未染双鬓雪,南山不负云中月。”

    “若待此情成追忆,再遇佳朋未有期。”徐清旧心中默念作诗尾联。

    这封书信是羽凡走后第三天吕一再登岛送来的。梅羽凡若是不着急登船离去,便可知林辰下落不明,王芷若被王瑞囚禁一事。可他心绪繁杂,既思亡妻,又念林辰。如今境遇,只可道一句天意使然。

    正厅内炭火正暖,饭菜飘香。杨若华进屋便见李健仁弓着身子,正擦干刀上残血。

    “你何时回来的?”杨若华问道。“这几日你去哪了?”

    “回来正好赶上饭点。你没看我这身上脏兮兮的?”李健仁笑道。

    “我去了结那杨止性命,我怎么可能还留他在这世上苟活?”李健仁说完,将沾血碎布扔向水盆,随即斟酒一杯囫囵咽下。徐清旧还未落座,他二人均未动筷。

    “杀个人还需两天?”杨若华不解问道。

    “我明日出岛,岛上事物还望妹妹能多加照看。”李健仁并没有回答杨若华的问话。

    李健仁继任岛主后便与杨若华兄妹相称。

    “刚回来又要出岛。你出岛作甚?”杨若华问道,她与徐清旧还未有时间将书信一事相告,心奇他在中原还能有什么事未置办妥当。

    “莫非是因那锦瑟姑娘?”杨若华问道。

    “我现放不下心的便只有这一件事了。”李健仁回答道。

    “你们还是不见为好,我也不想你去。虽说你与她双亲之死并无瓜葛,可这毒的源头的确在这桃花岛上,而中原流传此毒之人屈指可数。你又怎么能让她相信她双亲之死与你无关呢?”杨若华分析道。

    “即便你与她见了面,又能怎样呢?”杨若华的话让李健仁哑口无言,事实的确如此,他好似已无力改变。

    “也不是全因为她,中原还有些事情还没有了结。”若是杨若话细问何事,李健仁可就答不上来了。

    “明日我与徐清旧也要出岛。你乖乖待在家哪也不许去。”杨若华话音刚落,徐清旧便推门而入。

    “你可算舍得回来了。”李健仁嘟囔道。说完便一手推开座椅,将徐清旧杯中斟满酒。“你们要去哪?”李健仁放下酒盅问道。

    “去拜见师父。”“中原恐有变故。”杨若华,徐清旧二人同声异言。

    “多大的孩子了还学着瞒人办事。有事就说。”李健仁苦笑道。“可是中原传回了什么消息?”李健仁以为是他前日派出去的暗探有了消息。

    李健仁见二人久不附言,又言道。“你们觉得我这岛主管不住了你们是吗?我还是不是桃花岛的岛主了?”

    “你觉得你管得了我们?”杨若华反问道。

    “是,确实没那么大的胆子,可我多少也算是一岛之主,你们总得给我个薄面不是?”李健仁苦笑道。

    “中原恐有变故,林辰,林夜,张婷三人下落不明,王芷若困于尚书府中。”徐清旧坐下将书信递交给李健仁手中。

    “林夜的消息?”李健仁不禁冷笑。“我还以为……”杨若华在场,李健仁没有再说下去。

    “你以为什么?”杨若华问道。“怎么,你认识那叫林夜的人?”

    “没什么。”李健仁瞥了一眼那书信字迹,随手将书信扔到桌上。“现看来魏长青的话并非空穴来风,王瑞真要将他亲妹妹献与刘远。如若真是如此,他王瑞便可封侯拜相,他王家便可真算作繁荣昌盛了。”

    “你们此行是为那林家兄妹?”李健仁问道。

    “林夜他爱去哪去哪,我可没有他的消息。他那妹妹,听羽凡提起我倒是多有留意。王芷若困于汴京,定是她们出逃失利。林辰那姑娘多半还在汴京。”李健仁分析道。

    “不过你们也大可不必太过担心,他羽凡找不到那姑娘定会前往汴京,且他与王瑞旧事未结。想来他已是在去路上了。”

    “如若如此,汴京城必有一战。”杨若华附言道。“你不必太过担心,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徐清旧听言点了点头。

    “我们,你要与我同行?此行艰险,若真有一战,我怕我照顾不到你。”徐清旧言出心中顾虑。

    “你不在,我留岛上又有什么意思?再说我那桃花细雨可不是绣花针。”

    “你去吗?”杨若华问向李健仁。

    “我才不想管他林夜的事,更不想和他染上关系。倘若那姑娘出事,羽凡大可换家姑娘。”李健仁冷笑回答。“我就不同你们去了。”

    “就算你不同我们去,也不许你出岛找她。”杨若华喝令道。

    “你在教岛主做事?”李健仁苦笑,却对这妹妹脾气秉性无可奈何。“刘远估计派兵满世界找我,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呢?”李健仁不禁自问。

    “我没和你开玩笑!”杨若华说着将一枚银针放在桌上。“当年你不告而别可还未习得桃花细雨针全部心法,这一门功夫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我走后你便潜心学习这门心法,待我回来时可要见你成果。”杨若华从袖中拿出一柄羊皮卷轴,红头绳系。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李健仁说话带有敷衍意味,只是单单接过那羊皮卷轴,藏于袖中。“有时候我都想当徐清旧了,这样就没人能命令我了。”

    一夜过后,大雪稍退,浓雾未减。李健仁送徐清旧,杨若华二人离岛。走至巷口时,杨若华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这是你从小带在身边的,如今物归原主。”

    李健仁接过玉佩,握在手里仔细端详。这玉佩他以为早不知被他遗落在了何处。幼时的记忆如波涛般向李健仁脑海中涌入。似乎是杨峰怕他弄丢帮他看管,又好像是杨若华喜欢,于是便送给了她。

    那玉佩雕有浅浅龙印,单单一个李字格外醒目。

    “就不远送了,你们一路平安。”李健仁收玉佩于腰间,对其二人笑道。

    待二人走后,李健仁不紧不慢收拾起行囊,心里盘算起他们的脚程。待到整装待发时,他来到了杨峰墓前。

    李健仁跪在墓前,将一樽桃花酒尽数酹于师尊碑下。

    雪渐初停,阳出而雾散。海浪波涛一声声拍打着沙滩,泛起一层层皂白透彻的泡沫。河滩泥泞,李健仁驻足回望,他手握环首刀刀鞘点地。他面色凝重,似雕塑般一动不动。李健仁回望天海一线之地,目及桃花岛的船渐行渐远,天海一线之间微微能看见一点孤岛。

    直至黄昏,李健仁才回过神来。他转而立刀收于腰间,头也不回地走进密林小道。

    层层密林深处,月光皎洁。一堆篝火泛起星星红光闪烁。火堆处正是锦瑟坐旁,她身着一袭藏青夜行衣靠,头戴斗笠。不远处马儿拴在松树枝上。

    阵阵寒风袭来,轻拂过锦瑟脸颊发梢。寒意使她阵阵颤抖双臂。她轻咬牙关,面情肃穆单单望着火苗吞噬夜寂。她神情发狠,薄唇吐露雾气由轻至重。

    锦瑟此次失言于周穆雨,便誓要为双亲昭雪。她不知他们口中的桃花岛到底在天南还是海北。她只得先走往燕京再去海边,离燕京最近的海便是渤海。

    午间暖阳正好,燕京城内并无异样。刚进燕京城,李健仁早已是饥肠辘辘,入城不久便找了家酒馆。

    “小儿,二斤黄酒,再杀些羊肉来。”那酒馆已算是远近闻名,不过常年战乱,并没有多少人前来打酒喝。那酒馆门前立有石凳石桌,木桌破损堆在酒馆门前酒旗望杆之下。

    李健仁抻了抻懒腰,将藏进腰间衬衣中的环首刀取出放在桌上。转而坐于石凳上,瞧望向街道四周。那酒家小二看起来年龄尚幼,提着酒坛晃晃悠悠地摆在李健仁面前。

    “上客慢用。”小二说完,便将羊肉放在石桌上。

    “小二,半斤黄酒,再杀些羊肉来。”李健仁循声望去,见有一老者风尘仆仆牵马走来。

    那老者将马交予小儿后便坐向了李健仁身后。李健仁只听声音熟悉,却想不起来曾在哪听到过。

    李健仁酒足饭饱后,他轻车熟路地走向了位于最繁华街道的那家满春楼。

    满春楼巷后有户人家,待夜深时便有一女梳妆整齐,额间点有花黄。其身着薄纱罗裙,亭亭玉立,那婀娜身姿若隐若现。

    那女名曰刘芳,她待过的那些客人都叫她名罗芳。她是幼时被人卖到满春楼做了青楼歌姬。待到碧玉年华时,也是正将一个情字看得极重的时候。在那个时候,她有了她的女儿。她以为那便是她以后幸福生活的开始。她那女儿名曰刘璃,其意流离。

    李健仁径直推门而入,屋内人听到声响慌忙出门。刘芳见李健仁来,嘴上微笑继而回屋草草收起碗筷。“你怎么来了?不知道我白日不待客吗?”

    庭院景象与李健仁印象中相差无几,一株梨树占住了绝大视野,李健仁见梨树便想起与她在榻上闲谈,想到刘芳一女,甚爱梨子。

    “还没吃饭,想来蹭顿饭。”李健仁进屋回答道。

    “想来见我便直说,你闻闻你身上酒臭。”刘芳轻抚李健仁胸膛,转而端着碗筷出门进了灶房。李健仁左右张望,那屋内有一幼童正缩在角落战战兢兢地看着他。厅堂不大,摆上桌椅再通行便只能侧着身子。一面墙挂着琵琶,一面墙挂着不知名人所提字画。

    那刘璃身着布衣,双眸却异常清亮,扎着两簇双丫髻,浅浅垂螺,额头若隐若现。

    “梨梨,去出去玩。”刘璃听后连忙跑到刘芳身后,仔细观瞧李健仁坐在椅上,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

    “梨梨乖,娘亲没事的。叔叔是娘亲的朋友。”刘芳拂过幼童脸颊,神色温柔,面带微笑安抚着幼童。

    “哼。”刘璃嘟着脸哼唧一声,小跑出了房门,坐到了梨树下。“我哪也不要去,我就在这看着你们!”

    “你家姑娘真是伶俐。”李健仁笑道。

    “是啊,一眨眼都已经七岁了,正是淘气的时候。”刘芳坐到李健仁对面,微笑不减,只是李健仁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她并未梳妆,可他觉得她比往日神情更加轻柔,面色更加细腻。

    “平日我都是亥时才准备待客,看在你是常客的份上就不与你计较了。不过那种事情还是等梨梨睡下吧。”刘芳说完便准备起身去换那身衣物。

    “现在时间还早,我去备酒,给你弹上一曲。”

    “我只是想来看望老朋友。”李健仁摆手站起身来言道。

    “朋友?”刘芳转身疑问道。刘芳回避着李健仁的目光,神情中多有错愕。“怎么,你是以后都不打算再给我银两了?”她轻笑道。

    “像我这样的人哪来的什么朋友?孩儿他爹死在赌坊后我便再没有,没有朋友了。”

    刘芳的脸颊滑落一行清泪,虽面带笑色,李健仁听到的却是呜呜啜泣的声音。她好久都没有听到过朋友这种词汇。“见笑了,今天我只待你一位客,十两银子不多不少。

    “为什么别人只几枚铜钱,我就要十两银子?”李健仁问道。

    刘芳不答,径直出了房门。

    琵琶大弦嘈嘈,小弦切切。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戏腔起落,犹回忆中燃起一副新画。巷外嘈杂,琴音似又隔出一地世外桃园,一时静如身处僻壤之地,使人心旷神怡。一时宛然沉醉于酒香宫苑,使人不由得欢心雀跃。

    自出青楼后,刘芳虽久未有过奏曲,单单此刻却已是人琴合一。琴音娓娓动听,使人汗颜。她身着罗裙,坐于院中。寒风鼓吹梨树落木,飘飘然而掷于柱前青石台沿。李健仁坐梨树下,手拿酒盅。他目光呆滞,全然忘了杯中酒。待他想起欲饮时,才发现酒已被他全洒在了地上。

    一曲霓裳,颂之一曲木兰花。此番之前李健仁少有沉醉于管弦之乐,陶醉于一首词曲。刘芳曲词意在山水,李健仁所见好似自己一时宛然隐匿于画卷之中。刘芳曲词意在相思,李健仁所思皆欲良人。

    一曲终散,余音好似还在耳边轻喃。不知何时,那叫刘璃的孩子已靠在梨树下打盹欲眠,李健仁将随身的斗篷披在她的身上。其母刘芳放下手中琵琶,将孩子抱进了右厢房内。

    刘芳将斗篷交还于李健仁手上,李健仁将斗篷披在刘芳肩上。“梨儿睡下了,随我来吧。”李健仁未复再语,跟随于刘芳身后,

    黄昏初始,一缕暖阳穿透窗纸,均匀打在妆奁。刘芳将斗篷挂在衣架,而后坐于床头,将帘纱放至一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好像也是这个时辰,你家梨儿狠狠咬住我的手。”李健仁立于窗前,望向窗前梨树。上一次亦是如此,所念之人一声李大侠将他从深思之中唤醒。

    “那日你醉的站都站不稳,你怎的还会记得?怎那次之后你明知我白日不待客,可如今你还是来了。”刘芳坐榻上正解下木簪,放于枕边,笑答道。

    “那日风雪无情,打的窗纸啪啪作响。你言那日黄酒温润,枕香依旧。那日你身披铁甲,手握寒刀。却又言道寒刀迟钝,斩不断江湖恩怨,刺不破人情是故。”

    刘芳话毕,已是将被子盖在身上。“你们这些人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样的?”

    “于我而言,不过是以物喜,叹己悲罢了。曾居庙堂之高,亦处江湖之远。不忧国亦未忧民。所谓江湖,不过是一些人的仇怨恩情,人情世故罢了。”李健仁不禁恍惚,他在想自己的前半生到底做过些什么,有什么是足以被这世间人所铭记的。

    “说了和没说一样。”刘芳嘟囔一句,轻抚帘纱,将被子掀开一角。“暖暖身子吧。”

    李健仁听言走近,目光望向她慵懒的摆好姿势,床头木簪上缠着根根青丝。“你家孩儿一天比一天大了,你以后怎样打算?”李健仁坐到床头,合上帘纱。

    隔着帘纱,朦胧中李健仁可见刘芳面色有些惊讶。她愣了一会,不知该笑还是该叹。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轻轻摇了摇头。“你所言是真是假,你真的把我,一个妓女当作朋友?”

    李健仁坚定点头。刘芳见他双眸坚定,神情并未躲闪。她心已确定他所言并非虚情假意。“你就不怕流传出去被你的朋友耻笑?”李健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重新打量着李健仁,才发现他全无初见时的戾气。几年光景,她不知他是从何时成了这般模样,不过更多的是心底里涌出的一股欣喜。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这般田地竟还会有人如此待她。

    “等攒够了钱再离开燕京吧。”刘芳思索一番,笑道。她坐起来,他们隔着帘纱屏息相望。刘芳只穿着一件红色的刺有凤穿牡丹图的肚兜。寒风穿过窗户摆动着轻纱,刘芳身姿若隐若现。

    他二人许久才缓回神来。“这么冷的天,你快躺下。”李健仁连忙起身合上窗户,放下叉杆。

    刘芳听言躺下,合上被子。“你还真是像他。”

    “像谁?”李健仁问道。

    “我那短命,嗜赌如命的相公。”刘芳苦笑道。

    “难不成你便是因此要我十两银子?”李健仁问道。

    “算是吧。”刘芳回答道。“当我下定决心要以此而活的时候,你便是我待的第一位客人。我不懂价钱,便心贪收了你十两银子。谁知你和他一般痴傻,十两银子看也不看。我以为他们都如同你一般,或是因此高看了自己。谁知遭了毒打。”

    刘芳轻笑,继而轻声叹息。“如今世道颓败,这天下广阔,像我这般轻贱如蚁般的人物那里剩得下什么归宿呢?”

    李健仁听言叹息,心里赞同她的话。“的确如此。”他还有些话埋在心里,不知从何说起。

    深夜里寒风呼啸,屋内虽有感寒,但有烛火映衬,倒显得稍有温暖。

    晨起卯时,日却未醒,夜色笼罩。屋内点有烛火一盏。李健仁煮茶暖身。刘芳简单用木簪将头发盘起,拿来茶点坐在李健仁旁。

    李健仁斟茶七分两杯,拿起一杯端到嘴边吹散水气。“对了。”李健仁想到什么,放下茶杯,翻找起自己的包袱。

    李健仁拿出钱袋,数出五十两银钱,给自己留了十两。“这些钱你拿着,以后好好和孩子生活,别做这样事了。”

    “官人是要我从良?”刘芳轻笑道,手里拿起桌上一枚银两在手里反复摸索。“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李健仁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单单将十两银子收入钱袋。“若如此,我也能早日离开燕京城了。”刘芳收起银两,面色流露出欣慰之情。“我怎么没有早些年遇见你呢?要是当年我有五十两银子,哪里还需卖妓还债,哪里还像如此一般苟活。”

    刘芳刚要致谢,李健仁却举杯,微笑示意。继而一口饮下热饮,呼出一口热气。“舒服!”

    “你今后如何打算?”李健仁问道。

    “不知道,出了燕京城还真不知该去往何处。都这时候了双亲早已下落不明,印象最深的就是幼时走过的那条小巷。”刘芳笑答。

    “你呢,你又该何去何从?你再来燕京怕不只是来看我那么简单吧。”刘芳问道。

    李健仁罢了罢手。“知我者唯刘芳是也。”

    “大概会去汴京城吧。”李健仁回答道。“不过途径燕京,的确是想见你一见。”

    “勉强信你一回。”刘芳笑道。“你一点也不惊讶?若非你偷听过我们讲话?”李健仁无奈笑道。

    “是又怎样?”刘芳边煮茶,一边轻问道。双目瞥他一眼,继而专心煮茶。

    “那人双亲一事暂且有了些眉目。等我处理完就回去了。”李健仁并未娓娓道来关于她的前因后果,并非是有意隐瞒,只是他不愿再有提及。

    清风拂过梨树,不知觉天已渐渐明朗,暖阳渐渐升起,映照一片红云。一夜过后,地上一片残枝败叶。脚踩过沙沙作响。“梨梨,该起床了。娘亲要打你屁股了。”

    刘芳走到右厢房门前,手里端着茶点。刘芳敲门,门内却未有回应。“梨梨,你还没醒吗?”

    刘芳见门开出一道缝隙。“这死孩子,又出去玩了。”刘芳小声嘟囔一声,快步走出门去。李健仁不明所以,跟在其身后。

    “你娘亲就是一个贱货,你这个没爹生养的,也活该是一个小贱货。”

    李健仁还没走出门便听见门外有童声叫骂。

    “你他娘的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嘴臭的蠢货,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撕了你这臭嘴。”李健仁见刘璃呜咽着回应着他们的叫骂。她踉踉跄跄跑过去抓住那男童脖颈。

    “梨梨,回来!”刘芳连忙上前将他们分别开来。

    “娘!”刘璃见到娘来,忍不住流出泪来。“娘,我爹呢,我要我爹撕烂他们的嘴!”

    刘芳不知该怎样对自己的孩子去说,她只将刘璃抱起痛哭起来。

    李健仁曾见将士尸首成山亦未有过感怀。以至于他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冷血的,残忍的。而如今面见她母女二人泣不成声,他竟因此有所动容。李健仁手攥握双拳,双目不离她母女二人一寸。他面不改色,双眼却已然泛红。

    李健仁箭步冲上前去,提起那孩童衣领,一巴掌打在那孩童脸上。“老子告诉你,老子就是她亲爹。你若是再敢胡说八道老子就把你一家老小的嘴全给撕了!”

    李健仁说完便放开那孩童,将他甩在地上。刘芳听言拉住李健仁臂膀,抬头正瞧见有一女子正牵马缓缓走来。

    其人正是锦瑟。她昨日进城本想卖掉马以供路上盘缠,没成想刚一进城便见李健仁进了巷口,从此再无出入。她本隐在暗处,听李健仁一言便向他走来。

    刘芳见李健仁正望着她缓缓走来。心中对那人身份已有大致猜测。待其人越近时又感到莫名的一种熟悉,便已在心里确定下来。

    “这位姑娘,请问您是?”刘芳问道。

    她见锦瑟怒目直勾勾瞪着李健仁,下意识伸出一臂,暗暗将李健仁护住。

    “锦瑟姑娘好久不见。”李健仁开口笑道。“不知此番到这燕京城来是欲意何为?

    “是……是健仁的朋友吧。快进屋里坐。”刘芳仔细想来,想到李健仁适才对孩童的威胁或许是说给面前这位姑娘说的。于是称呼间多了几分亲昵。

    “娘子,我们回家。”李健仁顺势抓住刘芳的手,抱起向刘芳跑来的刘璃。转身先走,为锦瑟带路。

    锦瑟见二人紧紧攥着袖间短刀,目视着李健仁的背影。

    锦瑟快步紧跟他二人进屋,还未等李健仁转过身来便拔刀向李健仁刺去。

    那一刀锦瑟瞄准李健人胸膛,不过她并不会半点武功。那一刀擦着李健仁肋骨,穿进了皮肉之中。

    “你干什么!”刘芳回头便见锦瑟拔刀。大声质问道。李健仁不慌不忙摸向腋下,见有血缓缓渗出。

    刘芳摊开双臂,已是将李健仁护在身后。刘芳紧紧闭着眼睛。

    锦瑟再刺,李健仁一手护住刘璃,一手推开刘芳向后退却。随即向前越步面向锦瑟。李健仁定眼见锦瑟向自己奔来,挥一臂轻抖袖袍便打掉了锦瑟掌中短刀。袖袍中打出一拳,停在了锦瑟眉间一寸之地。

    “这么着急杀我?”李健仁收拳,将刘璃放了下来。“我还以为你是来谢我的。”

    “谢你害我一家三口性命?”锦瑟终开口问道。刘芳趁机抱过刘璃,将她送进厢房,继而死死护住门板,错愕看着院内其二人。

    “我怎会害你一家性命呢?”李健仁反问道。

    “那为何当日我问你你闭口不答,定是做贼心虚。”锦瑟咬紧牙关,眼含泪珠。她死死盯着李健仁。“今日我就要你死,我可以不杀你的妻儿。”锦瑟一手因李健仁一击红得发紫,些许颤抖。

    “那你动手吧。”李健仁说着将那柄短刀踢回到锦瑟脚下。

    锦瑟换手握刀,向前缓缓挪步。她脑海里反复思量,或许她会死在李健仁手上。

    “你真的杀得了我吗?”李健仁闭眼突然笑道。“我若不想死,即便是你杀我千次万次,又能奈我何呢?”

    锦瑟听言驻足,横刀于胸前。

    “那日,你的确把我问的不知该如何回答。以至于都察觉不到你的离去。如若不是羽凡,我或许就真的将吕一斩杀于刀下。”

    “你所言何意?”锦瑟问道。

    “你当然可以找我寻仇,或许等我活够了我一定找你将我杀了。不过据我所知桃花岛已再无涣心散,倘若在这期间又有人深中此毒呢?你是不是还需换个仇家?”

    “倒不如你我定个期限,我定将害你双亲之人找到,让你血刃了他。”李健仁面色似笑非笑,说着又摸了摸腋下渗出的血,他这时才感到了痛。

    “我不会信你的。”锦瑟言道。她心已慌乱如麻,所言已无任何依据。

    “你爱信不信,信得过我你就安安静静地等我消息,不信便一直来找我寻仇。”李健仁转过身去,不再看向锦瑟。李健仁瞥向想刘芳,面色露出无奈之色。

    “大不了我把证人证词证据一样不差的摆在你的面前,只是多费些功夫。”李健仁说道。

    “你同意便去汴京等消息吧,恕我与内子不言送了。”

    锦瑟与刘芳面面相觑,不愿再言。她退步合门,听到了屋内传来一阵和睦之声。她边听言越走越远,在巷口驻足回望那一家院落,随即叹息一声,面显无奈。

    “他既已为人夫,当日长安之事会不会只是一种假象呢?”锦瑟扪心自问,却又迟疑着摇了摇头,她不明白她的心绪是从何时变成现在一般。“倘若我当日在长安时便坚定地顺应了他的心意,那么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果。倘若我在那时坚定自己的心意,不被身份地位所束缚,那么在他身边的人会不会多一个我呢?倘若我可以坚定地信任他,而不是质疑,猜忌。”锦瑟此时才明白到自己心意如何,不过对她来说一切已成定局,皆为时已晚。她望着巷口望得出神,伫立良久,终不见李健仁出入院门。

    院内正厅刘芳需揭下李健仁衣襟,她已将炭火烧得正旺。刘芳看伤口绽开,但已经不再往外渗血。她拿来针线,酒水,干净麻布,欲将伤口缝合。

    李健仁身上刀疤多在后背,只有腹部有指甲盖长的箭痕。刘芳轻触,又偷偷瞥了一眼李健仁的脸颊。

    “你大可不必如此的。”刘芳一边往伤口四周涂酒水,一边言道。

    李健仁并未有答复,刘芳继续言道。“那姑娘看起来楚楚灵动,与君相配也可算作一段佳话。可如今你却当着人家的面说梨梨是你的孩子。那些孩子每日都那样说,我无所谓的,就是苦了孩子受人欺负。只是你们,或许就这样散了。你或许不知女人心,或这其中道理。明明是俊秀才郎,却言是我这轻薄女子的夫君。”刘芳谈及此不人道破,越说越觉得话不由心,于是小声偷笑起来。

    “忍着点痛。”刘芳说完,用以小针穿线,缝合起来。

    “嗯。”李健仁轻轻点头,他现在所觉察到的痛,不仅有伤口撕裂灼烧之感。心既释然却有一种被人攥在手心的感觉。

    “我以为她没那么快动手的。”李健仁一手擦干额头汗渍,缓缓苦言笑道。

    “你们的事我不懂得。”刘芳抬眼撬李健仁一眼,随即摇头继续缝合。

    “那日得知锦瑟双亲死后,其实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并非是她双亲之死。我很久都想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我自己到底是那里出了问题。甚至于我已看不清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出岛后从来没有真正得到过什么,更没有失去过什么。可我为什么么还会那样怅然若失呢?”

    李健仁缓缓而言,他需要倾诉。他想从前那人是梅羽凡,是锦瑟,现在是刘芳。

    刘芳听后沉默不语,手上缝合的动作越来越慢。刘芳离李健仁胸膛只有一毫之离,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胸膛里传来的温暖。这是她很久都没有感受到的温暖,那种温暖并未男女欢愉时的温暖。

    “直到见到师父师娘墓碑的时候,直到手刃杨止的时候,直到此次出岛后迎面吹来的海风打在我脸上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李健仁微笑低头看着正在为自己缝合伤口的刘芳。他又似笑非笑,由衷感受到从她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温柔。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从前我与她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那种感情似友非友,似良人而非佳人。那是一种不被相信的感受,那是一种心里撕了一道裂口一般的感受。当我听见她质问我有没有害她双亲的时候,当她的刀没有一丝犹豫向我刺来的时候我好似已经找到了答案。”

    “当这种信任被打破的时候,无论多深的感情也会出现裂口,当对方所言都会在脑海里过一遍味道,反复思索那是真是假。当曾经的信任终于变成质疑的时候,那应才是我最伤心之处。”

    刘芳听言似懂非懂,二人沉默许久。直到伤口缝合结束,刘芳在为李健仁整理衣襟时才再开口。

    “真是深奥,只可惜我不是那姑娘。”刘芳道完停下整理衣襟的手,轻叹息一声。“我只知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我只知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其实你们之情也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受了些相思之苦,经了些无名之实罢。”

    李健仁闻之刘芳所言并无道理,却也想为曾经那一份真挚辩驳一句。他这才察觉到自己已无从下口。他愣在原地,看着刘芳为自己披上衣襟。

    “这衣物是从前我那短命的夫君留下的,穿在你身正正好好。”刘芳微笑着理顺李健仁衣领。

    “你准备,何时出发?”刘芳问道。

    “明日吧,免得路上还能遇上她。”李健仁回答道。

    “还没问过你,你家在哪?”李健仁问道。

    “南方,很远很远的南方。远到我早已忘记了名字。只记得哪里有一条和这里很相像的一条巷子,记得哪里的空气比这里湿润不少,还有一种非常香醇的糯米酒的味道。”刘芳回答道。那是她记忆深处一副早已模糊不清的画卷。那里的雨很多,青石砖上长满着青苔,一年四季也不见落雪。村落间多是木屋结构,城里的墙壁是白色的。那里的人们头上会缠着不知叫什么的头巾。

    “不过我大概回不去了。”刘芳面色平淡,话毕双手松开李健仁身上衣领。

    “我去看看梨梨。”

    “你何时打算离开燕京?”李健仁言道,却正好见刘芳消失在门口拐角。她未有回应。

    夜幕将近,院落内梨花树下摆放着一张木板方桌。桌上饭菜飘香,他们人各一碗稀粥,盆一锅杂烩。刘璃躺在刘芳怀里手里拿着小小饭碗。

    夕阳西下,微风抚吹梨木摇曳。“我和梨梨明日出城。”刘芳夹给刘璃一块鸡肉,漫不经心说道。

    “你要回家了吗?”李健仁听言问道。

    刘芳摇了摇头。“长路漫漫,这一路可不太平。”李健仁从稀饭里尝到了一丝甜味。

    “还没想好去哪,总留在这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刘芳放下碗筷,目视着李健仁。“这一路上不太平,好歹有李大侠一路护送。”

    “长路漫漫,我们一行也好有个伴。总好过你一路风餐露宿,没人照顾。”刘芳笑道。

    李健仁轻微点头以示赞同。他二人目视,眼含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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