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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还是到来了,在一个谁也没有防备的春寒料峭的凌晨,随着监护仪发出阵阵警报,我们都被惊醒,阿凌赶紧找来值班医生,医生穿着拖鞋,来不及整理好衣服,带着一大群护士来到病房,手忙脚乱地开始施救,最终医生宣告了阿凌父亲的死亡,然后木然地走出病房,阿凌伏在父亲身边伤心欲绝地痛哭起来,后来病房里进来几名推着担架的护工,要把阿凌的父亲推入太平间,我、阿莲还有闻讯赶来的老严拉开了阿凌。阿凌父亲被抬走后,我看见病床的床单上在阿凌父亲腰间的位置湿了一大块,并伴有浑黄的颜色,我想这是阿凌父亲临终前大小便失禁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通便通气了,不用再承受肠梗阻的痛苦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走到生命的尽头,没有挣扎,没有遗言,这个过程应该很痛苦,但阿凌的父亲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我忽然想起艾略特《荒原》中的一句话:世界就是这样告终,不是砰的一响,而是嘘的一声。

    阿凌从老家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回到学校,已经是大家开始准备毕业,每天打着同学情深的旗号花天酒地的时候了。

    阿凌一进宿舍门口,直接跪倒在我们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老严赶紧搀扶起阿凌:这是干什么,大家都是兄弟,太见外了。阿凌起身后说:感谢大家对我的帮助,这辈子我会永远铭记在心。我们纷纷表示,其实没有什么,作为兄弟这些都是应该做的。阿凌说:在那些日子里,你们帮我照看父亲,在我心中,你们就是我唯一的依靠,真的。阿凌说着惨淡地一笑:你们知道我每天什么时候内心里最挣扎、最难受吗?就是到了吃饭的时候,我明明知道我爸根本吃不下,但他又一直催我快点去吃饭,还要我多吃点、吃好点。每当这个时候,你们能来替我照看我爸,我就有种得到解脱的感觉。刚开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慢慢的到后来,我就开始盼着你们来,就觉得只要你们来了,我就可以松口气,最终可以逃离病房了。你们就像给了我一个树洞,让我能去另一个世界暂时躲避一阵,在里边疗伤复活,重新鼓足生活的勇气。我想如果没有你们,我不间断地面对着我爸,我或许真的会崩溃。这样说或许很自私,希望你们不要怪我,你们在那时真的就是我内心唯一的依托。

    老严拍了拍阿凌的肩膀:我们永远都是兄弟,永远都是彼此的依托。大家帮你,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生活终归还是要继续下去,还是多向前看吧,未来我们还会一起面对。

    阿凌:记得在家守灵的某一个晚上,家里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灵堂里只有我,和放着我爸骨灰的棺材。有一个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那么痛快地接受了做手术,甚至有点出乎意料。我们一直都在对他隐瞒着病情,但这是我们自己认为的,会不会有一种可能,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甚至结局会是什么,他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为了不拖累我以后的生活,让我的未来能了无牵挂、可以轻装上阵、放开手脚地去生活。更是为了在最终结局来临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让我能安心,他选择了做手术,他最终用他的死亡彻底解脱了我的整个余生。阿凌说着眼泪已经止不住地从眼眶滚落。

    我们听了内心都感到无比的震撼,虽然这有可能只是阿凌臆想出来的,但在阿凌父亲的身上,我们真切地感受到,父母给我们的爱是无言的,更是毫无保留的,就算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了尽头,这种爱的付出也不会因此中断。老严说:叔叔是一位令人敬佩的父亲,也是一个坚强的男人,我们应该去好好祭拜他,我们也永远不会忘记他。

    阿凌擦干了泪水说:我们老家有一位老师,辛勤工作积劳成疾,累死在讲台上。前几天我看见网上新闻说,要在我的老家拍一部以这位老师为原型的电影。还会有一个比较著名的演员来演这位老师。看了这个新闻,我在想,这位老师的儿子,应该是幸运的吧,因为可以有一部电影,可以作为借以怀念和凭吊父亲的媒介,但是我不知道他在看到这个电影的时候会不会难过,或许更多的是欣慰吧。

    我想说的是其实也有一部电影可供怀念我爸,那还是我爸真实出演的。我爸年轻的时候在云南当兵,那时候正赶上拍《高山下的花环》,片头写着的“本片承中国人民解放军昆明部队、成都部队协助拍摄”,这里说的就有我爸所在的那支部队。我爸告诉过我,他在《高山下的花环》里的一个镜头里出现过,当着众多战士的面说:谁敢把后门走到战场上,我偏要她的儿子,第一个扛着炸药包,说着把军帽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摔,去炸碉堡!说完手向战士们一挥。然后下一个镜头就是台下的战士们热烈鼓掌,我爸说鼓掌的战士里就有他。我从此知道,我爸那时就坐在台下,和大家一起热烈鼓掌,这一个瞬间被永恒记录下来。如果想念他,其实不必到他坟前,看看《高山下的花环》,就能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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