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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爹与米

    间接地说,我的死与我爹的当官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可以说,如果我爹没有当官,也许我的悲剧永远不会发生。

    爹在我们那个富家山里,是个唯一读了不少古书的人。读了古书的爹,不只是写得一手好字,还能够讲出许许多多的历史故事,象什么薛刚反堂呀,薛仁贵征东征西呀,包文拯破案呀,五鼠闹东京呀,西游记呀,水浒传呀,红楼梦呀,只要他愿意,他就有我们永远也听不完的故事!在那些饿着肚子又睡不着的日子里,爹不知道跟我们讲了多少故事,那些故事让我们捱过了饥饿的时光,也让我们学到了不少的历史知识。当然,得到爹的这种享受的不只是我那凡间的哥兄姐弟,还有整个富家山一带的山里人。

    正是因为爹读了不少书,才让他终于走上了人生的好运,当了官儿。其实,爹当上的,也算不上什么大官儿,甚至算不上是官儿,他不过是在一个在我家住过队的那个干部的提示下,当上了大队里的会计。准确地说,会计只是一个业务人员,要说是官,也只能书记是官,可即使是一个大队书记,也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官儿,因为他还没有国家干部的编制,而且连工资都没有。不过,即使是这样,山里人都认为爹当的不是一个小小的大队会计,而分明就是一个小官儿。旧社会的保长甲长都是官儿,爹当选了这么一个大大队的会计,当然也算得上是一个官儿。更让人羡慕的是,爹当上了大队会计这个官儿,从此就可以天天和大队书记那些头面人物在一起,甚至常常要步行到几百里地的县城里去开会。能够去县城里开会,与县高官见面,当然算得上是一个官儿。更何况,当了大队会计的爹,操持着全大队的帐务管理,几乎可以脱产的事实,都说明爹已经不是一般的群众,而分明就是与群众有区别的官儿了。

    喜讯传来,爹的地位就得到了改变,首先是富家山的村民,他们不仅从此就用一种非常敬仰的目光来看爹,而且不再直呼爹的名字,而是改口叫陈会计!爹走到哪里,就有人对他打招呼,搬凳子,倒茶,递烟,不再象过去,忙起来就象没看到他一样。

    回到家里,爹的感觉就自然更不一样。不过,这感觉不是别人给他的,而是爹的自我感觉。他现在不再是那个能讲几段故事让大家解闷止饿又止渴的文化人,而是一个大队里的会计。会计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个官儿,在爹自己看来,就不只是一个官儿,而是一个操持着全大队事务的大臣,如果把一个大队比作是一个国家,爹所干的事就是一个国家的财务大臣之类的重要工作,差不多与国家总理没有什么区别。

    有了这种神圣使命感的爹,就开始意识到自己在这个大队的地位,就不得不考虑他生存的方式和规格。香烟是必须要准备好的,不准备好,突然来个头面人物,那场面就显得很尴尬。好在爹在不当官之前,就已经有一个吸烟的习惯,只不过过去吸的多是旱烟,也就是自种的那种粗烟,用烟斗吸的那种,偶尔身上有点闲钱,就买包把纸烟装点门面,或者是因为要过年了招待客人。现在,他既然当上了大队会计,那纸烟他得提前准备着,哪怕没人时,自己不吸,还得准备好。否则,来了个什么人物,或者是山民带了景仰的目光来看他,他得起码有个纸烟来招待人家。

    烟的问题解决之后,爹就想到下一个重大的问题,米饭的问题。既然米饭是我们山里头招待贵重客人的最高规格,肯定是要准备充足一些为好。否则,哪天来个住队干部,要与爹这个大队会计见面谈话,或者某个头面人物要来家吃饭,没有米饭,让人家吃那玉米糊豆,不只是让人觉得爹这个大队会计当得没有面子,也让爹觉得对人家领导人物不够尊重。爹不是个爱巴结人的人,但爹却是个非常爱面子的人。这一点,爹跟几乎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一样。

    爹就开始问妈,家里有不有米?妈觉得应该没有,但还是打开了灶间那道秘密的柜门看了看,回过身来对爹摇摇头,说没有。爹就赶紧吩咐,没有就赶紧去弄点来,准备着!

    妈明白了爹的意思,却还是要挖苦爹几句,怎么?现在你不是一般的人了,当了官儿了,想到要面子了,怕丢人了?准备好米饭,好招待那些吃了嘴一抹连个劳驾也不叫的大官儿了?妈的话让爹听了如坐针毡,他本能地驳斥着,就算不为上头领导准备,也得准备,就算不来某个领导,来了个贵重客人,我这大队会计的脸面,还要挂得住。

    妈想想也是,就算不来个大官儿头面人物什么的,爹也不是现在的爹了,他是这个大队的会计,好歹也被人说成是当了官儿了,家里不准备点米饭,真的来个贵重客人,不仅爹的面子没处搁,他这个内当家的脸,也没处放呀!

    只是,那换米的没来,妈也没有办法到哪里去弄呀!

    爹就说,你就是借,也得跟我借些回来准备着!

    爹一下子提醒了妈,妈也早有这个潜意识。在大家都穷的山里,借是一个最好的解决急难的办法。借东西用不用说,谁家不借谁家的东西呢?皇帝还借兵马呢!借什么东西都可以,只要选有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随便拿,如果人不在家,也可以直接拿,事后说声就可以。只是,借吃借喝,就得谨慎开口,最好先来个试探,否则,人家没有,开了口收不回,人家不答应等于是不给面子,答应了没有自己没面子,很尴尬,很为难。

    妈就退了回来,倒不是因为她拿不准那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队里,究竟有不有她能借到的米,而是因为爹的地位变了,她张不开这个口了。过去,爹是个平头百姓时,大家地位相当,穷不帮穷谁照应,多个苦瓜一根藤。现在,爹不再是那个平头百姓,而是大队会计。大队会计的女人开口向人借米,好说不好听。更重要的是,让人知道一个大队会计的家里,还拿不出一碗半碗米来,岂不是有点丢人?

    回来后的妈,就把这后面的意思,作为一个正当的理由,说与爹听了。本来就爱面子的爹,只好接受了妈的退却,却又担心家里会突然来个重要人物,让他更没面子。左右寻思了半天,他觉得这是当前的当务之急,便迫不得已地拿出了几个钱,对妈说,这是我打算买纸烟的,你先拿着!明天去路口店里买点高价米回来!

    妈笑着说,买了米,没了钱买纸烟,不是也没了面子?

    爹说,米是大面了,烟是小面子,先把大面子顾着,再说小面子。烟随处有,米是只有换的,换的人一年难得上一次山,就只有去店里买那高价的。

    当天下午,妈就拿着爹给她的那点钱,去了十里外的代销店里,买来了二斤白米。妈并不是个特爱张扬的人,但二斤白米放在那竹篮里,就让妈觉得高人一等似的,满脸福气。路上遇到认识的,有意无意,妈就对人说他买了二斤白米,顺便说爹当上了大队会计的事儿,让人家觉得,爹是个有出息的人物,出人头地的人物了。

    爱面子是妈的软肋,也是爹的软肋。两个人的软肋,碰到一起,就变成了我的毁灭性的灾难,并让我经受了一场剧烈异常的死亡痛苦。而且,这痛苦来得那么突然。

    妈把米拿回来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这米就是我的灾难,甚至只想到这米不只是一种面子,还很可能让爹更有出息。于是,妈改变了过去那个象征性的收藏方式,没有把米放到厨房那个人人都知道只是人人都不愿意道破这个秘密的地方,而是要设法把它转移,只是,要把这二斤白米转移到哪里,是让妈有些头痛的事。她要转移的一个地方,应该是一个既没有老鼠偷袭,并且有人无意看守,又不会潮湿变质,还不被头脑聪明者所发现的这样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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