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浩渺霁月倚云端 1月 第九节 修养
“这都马上要过年了，裴总你真敬业呀！”一进企业大门，企业雷姓财务总监迎上前来：
“备忘录都已经签了，怎么还要你亲自再跑一趟啊。”
蕴雅想，可不就是你们让我过不好年！
但嘴上，蕴雅还是笑嘻嘻：“签了我就要赶紧推进呀，你们都在加班，我哪能懈怠呢。”
“你们徐博士来过多次了，该给的材料我们都已经给了。上次我就说可以签正式协议了，他非说按公司流程还没到那一步，据说你们还要作更详细的账务核实？”
“嗯，备忘就是这么签的呀，只对‘保密条款、独家谈判条款、配合调查’这几项有约束，对其它商务条款无实质法律约束力。如果要签正式协议，确实还要完善调查。”
“哈，你们项目组已经把我们的账翻了个底朝天了，觉得我们的账很详细很真实呀！”
“是‘觉得’真实还是‘真的’真实呀？”蕴雅看着雷总监的眼睛。
“哈哈裴总你可真会抠字眼儿，真不真实，你们这些高材生还没搞清楚呀？”雷总监眼神清澈热忱。
但蕴雅不甘被雷总监反“将”一“军”，她话锋一转：
“既然如此，那请你们袁董事长签一个‘无限连带责任’怎么样？”
雷总监的脸色一僵，旋即笑道：“你看看你们，太不信任我们了。咱们双方合作一直是互信互惠，你看当初，咱们什么协议都没有，我们企业就给你们公司二话没说，打了预付款，是不是？”
蕴雅讪笑。
“做人嘛，还是要通透一些，我们心里没鬼，我们也不会防范别人……”
被雷总监这么一“教导”，蕴雅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想起徐博士对她和企业的“怀疑”，蕴雅还是想从企业争取一个“保障”：“你们董事长能不能做‘无限连带担保’嘛，这样我也好跟我们公司交待……”
虽然蕴雅在坚持，但口气已经很软了。
“你还有什么不好‘交待’的，到哪里找我们这么好的企业？”雷总监依旧很客气：“再说，哪有这样的事？搞个并购还要我们董事长拿身家性命来担保，这有点‘过’了吧？都是我们企业自己出钱，也没要你们出一分钱，你们还担心啥咧。”
“可是你们要做并购融资啊，那不是要第三方投资出钱吗？融资额度还不小咧。”
“这样吧，真要签‘无限连带责任’？我请示一下。”说着，雷总监就举起手机发了条信息，不一会儿就回复蕴雅：
“董事长说没问题，你想怎么担保他就怎么担保，他可以拿出全部身家给你兜底。”
蕴雅一颗心突突直跳——她感觉自己脸都涨红了。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起这么真诚的企业；另一方面，她又非常兴奋开心：看吧，我就说董事长是位诚实守信的人，人家向来坦坦荡荡，真想现在就告诉总裁和徐博士，是你们自己多虑了！
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项目，蕴雅多么希望这个项目能够漂漂亮亮给自己争个面子，多么害怕因为她的疏忽和不专业，成为“笑话”妥妥打自己的脸。
……
“裴总，中午董事长设宴欢迎，要不你还是先去我办公室喝茶吧，大红袍特地给你留着，你不来，我一直都没敢开箱。”雷总笑说。
“好呀！”
在去往雷总监办公室时，蕴雅瞟到会计主管正在他的工区头也不抬地忙乎着。蕴雅放慢了脚步。
每次来企业，都是在雷总办公室喝茶聊天。徐博士一再嘱咐要“深入企业”——
那……坐在对方高管的办公室聊天，算不算“深入”了呢？
蕴雅灵机一动，改变方向，冲到会计主管桌对面，打了个招呼。
“嗨！向主管，又在忙啊！”
向主管吓了一跳，没料到突然有人出现在电脑旁。他眼睛看着蕴雅，手往鼠标上摸。
这一小动作怎么会逃过蕴雅的眼睛。她绕过桌子，站在向主管身边，盯着屏幕：“上个月的数据出来了吗？让我看看。”
可是向主管忙不迭已强行关掉了屏幕上几个窗口。
这一举动把蕴雅刚刚放下的心又“哧溜”提了上来。
她想起以往找向主管要报表资料时，向主管提交得相当及时，报表全面，数据完整，没发现什么问题啊。
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怎么看到我就关“窗”呢？
“裴总，去我办公室，你要什么，让他们送来就是了。”雷总监声调高起来。
这下蕴雅内心有点“炸”了——
过去太要面子，一到企业你们就让我坐在办公室“喝茶”，要什么资料你们就送什么资料，是不是对你们太含蓄，太信任了？
欺负我是女的？
蕴雅不动，向主管站起来，用身体挡住蕴雅盯着电脑的视线。他从厚厚的，一圈一圈似啤酒瓶底的眼镜后瞪着蕴雅：“上个月报表还没出来呢裴总！”
看来不泼辣点，打不了虎！
向主管站起来正好空出了座位，蕴雅没客气，一屁股坐下去，抬手摸过鼠标：“给我看看你们下个月的‘月度采购计划表’。”
向主管一呆。
“抽查啊？您这搞突然袭击呀。”雷总监笑着过来拉蕴雅，蕴雅肩膀一躲，眉头皱了起来，眼睛盯着向主管的电脑，查看几个还没有来得及关的窗口。
雷总监尬笑道：“您这刚到，水都没喝一口，去我办公室歇一歇，叫向主管马上给您打印一份送过去！”
“不需要，我就在电脑上看。”蕴雅沉着脸。
“下个月的……还没做计划呢。这都快放假了，我还没来得及做……”
“那你把财务管理系统的密码告诉我。我挑今年以来的几个月数据看看。”
“你……你们不是已经来查过账了吗？”向主管的脑门上亮晶晶沁出汗来，他拿下“啤酒瓶”，揉着眼睛，好像困顿不已。
嗬，你越烦我越要看！蕴雅毫不客气地拿着鼠标，一个一个点开向主管的电脑文件。
向主管呆呆地望着雷总监，两人似在用眼色交流。
蕴雅突然想起在国外实习时，学到的计算机操作技巧，她一阵噼里啪啦键盘操作，电脑屏幕上开始显示隐藏文件。
“哎，这你不能看！”向主管上前一步，要抢鼠标。
蕴雅躲过向主管的手，疑惑地看着雷总——怎么？还真有秘密？
雷总监打圆场：“裴总啊，你看我们董事长都答应用全部身家给你兜底了，他那几个亿的个人资产，为这几千万的交易担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既然如此，那对我还有什么要保密的呢？我们协议上说了无保留财务核查！”
蕴雅面色平静，但手和眼丝毫没有松懈：“你这上个月的关键原材料的采购量，跟你的报表不符呀，这数量比报表数量要少60%左右，为什么上月的原材料采购这么少？难道你们减产了？”
“没有没有，我们……前几个月有结余，多出来一些原材料，上个月就没采购那么多。”向主任边擦汗边说。
“那行，我来看看一整个年度的原材料采购数据……”蕴雅又一阵噼里啪啦操作，“怎么这个数据还是不对呢？”
“嗯……我来看看……”向主任又要抢鼠标。
“你说，我来操作！”蕴雅坚持不给鼠标。
“哎呀裴总，你这就不好了，你这完全是不信任我们嘛。”雷总监黑了脸。
蕴雅虽然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毕竟年轻气盛，一出口就交了底：
“我之前，充分信任你们给我提交的资料，因为那上面每一页都盖了你们企业红彤彤的公章，所以我一直认为真实性是有保障的。今天之所以又赶过来，是因为项目组对其中的数据有怀疑，有异议。项目迟迟推进不了，最着急的人是我，我为了项目能尽快落地，亲自再来查账，为的是尽调的结果客观、真实、全面，让我们项目组的成员放心。”
“是是是，裴总你为我们这个项目费了不少心……”
“根据我们双方签定的备忘录，我可以全方位调阅你公司的任何财务资料。你看，电脑显示你们有一套隐藏的ERP系统，请把这套ERP密匙告诉我。”
“这个……恐怕不行。”雷总监沉吟了一下：““我们还是可以给你提供盖了我们公司公章的资料。”
“你的意思，是电脑不让我看，但给我的材料可以盖你们公司公章？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贵公司电脑里的内容与盖了公章的内容不一样？”
“好好好！”雷总监突然大力拍着向主管的肩膀，“把密匙快点给裴总，呆会儿董事长还要请裴总吃午饭咧，抓紧时间，抓紧时间！好好配合裴总！”
向主管上前，输入密码，打开了隐匿的财务管理系统，站在旁边。
“裴总，您慢慢看，我去食堂那边，看看午饭准备好了没有，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这儿的爆汁鲜螺和香煎黄花鱼，这两道菜中午不能少。”雷总监笑咪咪挥了挥手，迈着轻巧的步伐离去。
蕴雅的心情，一会儿被抛起来，一会儿又跌下去。“难道是我又多虑了？”
……
裴蕴雅坐在向主管的座位上，向主管抓不住鼠标，只好站在旁边，弯着腰根据蕴雅的要求不断指点着软件中的各个科目。
“按照行业的转化均值，核心原材料在‘产成品’中的占比为5%，这样看来你们去年的产出品没有达到报表批露的产出量啊……”
“我们……我们转化率高一些，还用了其他一些替代性原材料。”向主管顶了顶滑下鼻梁的眼镜。
“哦？那么，我看看你们用了哪些替代品……”
“这个……属于我们公司的商业机密，我们的独特配方，我得请示一下领导……”
“那我看看你们底层资产吧，你把这个‘应收账款’科目打开。”
蕴雅指着应收账款对应的电子发票和仓单问：“你这里显示的‘多次’销售产品，可买卖双方的交货方式是在仓库内实现的‘货权转移’，也就是说，产品并不需要离开仓库，双方就完成了买卖是吗？”
“这个？我们肯定是运走了的，并不是只在仓库进行交易……”向主管擦汗。
“那我看看你们的运费清单……”
“我们没有运费清单的明细，这钱不多，所以……”
“所以，你们运费列入哪个科目了呢，这几年你们都没有运费明细？总不能连续几年都是你个人给公司出钱运输吧。”蕴雅笑。
向主管不语。
突然屏幕一闪，一片漆黑，办公区的员工纷纷从工位上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
“停电了？”
“完了，怎么会停电？厂区一停电，那这半个月的产品就报废了，就是大事故！快打电话……”
有人拿起电话：“喂？怎么停电了？厂区停了没有？”
一顿乱哄哄之后，消息传来：“办公楼电闸烧掉了，厂区供电正常。”
蕴雅的心跌到谷底。
这还抱什么希望？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笑的是：不让我看账，连电闸都给拉了？哭的是：把我当傻子哄，我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白白浪费了这半年多宝贵的时间，围着这家企业为它找并购标的，找投资方，找行业专家，找市场。一心一意，诚心诚意，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怪谁呢？怪自己信任了“红彤彤的公章”？怪自己过于“爱面子”，沉溺于企业的阴奉阳违？怪自己过于软弱，不早一点硬杠企业？
……
吃饭的时候，企业董事长袁总自罚了三杯，他拍着胸脯对蕴雅说：
“听说你对我们公司还不放心？裴总，我办企业20年，我用人格担保，我的全部身家都可以交给企业，交给我的职工，为了我的企业，我可以承担‘无限连带责任’。”
蕴雅没有说话，也几乎没有动盘子里的菜。她现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她心里明白，即使袁董事长在协议里约定承担‘无限连带责任’，由于这家企业的业务链条里，有诸多家族子公司参与，袁总完全可以悄悄转移资产，切割权益，分分钟就能规避‘连带责任’。
您刚才不是已经“断电”了吗？您已经‘不诚信’在先，难道我还会踏上这条“贼船”吗？
蕴雅很想当即戳破这层纸。但……
她望着袁总那苍苍的白发，隆起的大肚皮，一个26岁的年轻人，对面一个62岁的“老江湖”，不——“老者”，内心交织着憎恶、困惑、探寻和怜悯。
“我从小家里住的是土垒屋，瓦片房，哈哈，你们这一代人是理解不了的。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屋漏偏逢连夜雨’呀，冬天一家人冻成一团，我得半夜上房去铺塑料袋，爸妈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我前段时间回老家，看到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被雨水冲倒了，一片废墟，长了很多草……”
袁总眼眨泪光。
蕴雅看着袁总那真情流露的泪花，内心五味杂陈。
这是行使欺骗的理由吗？
知法犯法——是值得同情的吗？
……
席间，雷总监拎来一个小纸箱，悄悄往蕴雅脚下一放。
袁总说：“裴总啊，这次多亏了你，才有缘和贵公司合作。我们对这次并购抱有极大的期望，应该说是我们公司再一次腾飞的契机。这马上要过年了，我们也没有别的感谢，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
蕴雅悄悄踢了踢小纸箱，不轻。
会是什么呢？
她很好奇。
已经“拉闸限电”了，这小纸箱当然是决不能收的。
如果是以前，她也决不会当众打开小纸箱——她会给双方都保留一些脸面。
但……女孩子吃亏，就吃亏在过于为他人着想——过于心软，过于仁慈，过于含蓄，过于“粘稠”！
你们把我当傻子，我干嘛还要给你们留脸面？
说不定，这餐厅包厢里还有监控呢？
蕴雅把小纸箱从脚底下拖出来，笑吟吟搬起纸箱放到桌面上，打开一看，一匝匝整齐的人民币。嗯，真是“下血本”了。
现金交易——很懂贿赂的手法哦！
蕴雅笑了笑，她真想对着“鳄鱼的眼泪”说几句刻薄话，比如：按照“行规”，中间人应该“分赃”20%甚至更多呀，假如本次并购融资额度5000万，20%应该是1000万哦，这区区百万就打发我了？
再，这是以“坐牢”和后半辈子失去自由为代价，这一个小纸箱怎么够打发我呀？
但面对那苍苍白发，蕴雅只是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位长者，这位“前辈”，这位在大学里教过书、育过人的老师，还需要晚辈来教育吗？
她想起小东北提醒她的话：“和狗躺在一起，注定招来一身跳蚤。”
蕴雅端起酒杯，敬了袁总，敬了雷总，敬了在座的各位，说：
“谢谢董事长，您一辈子干了这家企业，能白手起家，打下这片江山，我相信有诸多不易，攻城易，守城难。诚信是最基本的商业底限。只有守住底限，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备忘录都已经签了，怎么还要你亲自再跑一趟啊。”
蕴雅想，可不就是你们让我过不好年！
但嘴上，蕴雅还是笑嘻嘻：“签了我就要赶紧推进呀，你们都在加班，我哪能懈怠呢。”
“你们徐博士来过多次了，该给的材料我们都已经给了。上次我就说可以签正式协议了，他非说按公司流程还没到那一步，据说你们还要作更详细的账务核实？”
“嗯，备忘就是这么签的呀，只对‘保密条款、独家谈判条款、配合调查’这几项有约束，对其它商务条款无实质法律约束力。如果要签正式协议，确实还要完善调查。”
“哈，你们项目组已经把我们的账翻了个底朝天了，觉得我们的账很详细很真实呀！”
“是‘觉得’真实还是‘真的’真实呀？”蕴雅看着雷总监的眼睛。
“哈哈裴总你可真会抠字眼儿，真不真实，你们这些高材生还没搞清楚呀？”雷总监眼神清澈热忱。
但蕴雅不甘被雷总监反“将”一“军”，她话锋一转：
“既然如此，那请你们袁董事长签一个‘无限连带责任’怎么样？”
雷总监的脸色一僵，旋即笑道：“你看看你们，太不信任我们了。咱们双方合作一直是互信互惠，你看当初，咱们什么协议都没有，我们企业就给你们公司二话没说，打了预付款，是不是？”
蕴雅讪笑。
“做人嘛，还是要通透一些，我们心里没鬼，我们也不会防范别人……”
被雷总监这么一“教导”，蕴雅有点不好意思了。
不过，想起徐博士对她和企业的“怀疑”，蕴雅还是想从企业争取一个“保障”：“你们董事长能不能做‘无限连带担保’嘛，这样我也好跟我们公司交待……”
虽然蕴雅在坚持，但口气已经很软了。
“你还有什么不好‘交待’的，到哪里找我们这么好的企业？”雷总监依旧很客气：“再说，哪有这样的事？搞个并购还要我们董事长拿身家性命来担保，这有点‘过’了吧？都是我们企业自己出钱，也没要你们出一分钱，你们还担心啥咧。”
“可是你们要做并购融资啊，那不是要第三方投资出钱吗？融资额度还不小咧。”
“这样吧，真要签‘无限连带责任’？我请示一下。”说着，雷总监就举起手机发了条信息，不一会儿就回复蕴雅：
“董事长说没问题，你想怎么担保他就怎么担保，他可以拿出全部身家给你兜底。”
蕴雅一颗心突突直跳——她感觉自己脸都涨红了。一方面，她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起这么真诚的企业；另一方面，她又非常兴奋开心：看吧，我就说董事长是位诚实守信的人，人家向来坦坦荡荡，真想现在就告诉总裁和徐博士，是你们自己多虑了！
这是她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项目，蕴雅多么希望这个项目能够漂漂亮亮给自己争个面子，多么害怕因为她的疏忽和不专业，成为“笑话”妥妥打自己的脸。
……
“裴总，中午董事长设宴欢迎，要不你还是先去我办公室喝茶吧，大红袍特地给你留着，你不来，我一直都没敢开箱。”雷总笑说。
“好呀！”
在去往雷总监办公室时，蕴雅瞟到会计主管正在他的工区头也不抬地忙乎着。蕴雅放慢了脚步。
每次来企业，都是在雷总办公室喝茶聊天。徐博士一再嘱咐要“深入企业”——
那……坐在对方高管的办公室聊天，算不算“深入”了呢？
蕴雅灵机一动，改变方向，冲到会计主管桌对面，打了个招呼。
“嗨！向主管，又在忙啊！”
向主管吓了一跳，没料到突然有人出现在电脑旁。他眼睛看着蕴雅，手往鼠标上摸。
这一小动作怎么会逃过蕴雅的眼睛。她绕过桌子，站在向主管身边，盯着屏幕：“上个月的数据出来了吗？让我看看。”
可是向主管忙不迭已强行关掉了屏幕上几个窗口。
这一举动把蕴雅刚刚放下的心又“哧溜”提了上来。
她想起以往找向主管要报表资料时，向主管提交得相当及时，报表全面，数据完整，没发现什么问题啊。
但，“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怎么看到我就关“窗”呢？
“裴总，去我办公室，你要什么，让他们送来就是了。”雷总监声调高起来。
这下蕴雅内心有点“炸”了——
过去太要面子，一到企业你们就让我坐在办公室“喝茶”，要什么资料你们就送什么资料，是不是对你们太含蓄，太信任了？
欺负我是女的？
蕴雅不动，向主管站起来，用身体挡住蕴雅盯着电脑的视线。他从厚厚的，一圈一圈似啤酒瓶底的眼镜后瞪着蕴雅：“上个月报表还没出来呢裴总！”
看来不泼辣点，打不了虎！
向主管站起来正好空出了座位，蕴雅没客气，一屁股坐下去，抬手摸过鼠标：“给我看看你们下个月的‘月度采购计划表’。”
向主管一呆。
“抽查啊？您这搞突然袭击呀。”雷总监笑着过来拉蕴雅，蕴雅肩膀一躲，眉头皱了起来，眼睛盯着向主管的电脑，查看几个还没有来得及关的窗口。
雷总监尬笑道：“您这刚到，水都没喝一口，去我办公室歇一歇，叫向主管马上给您打印一份送过去！”
“不需要，我就在电脑上看。”蕴雅沉着脸。
“下个月的……还没做计划呢。这都快放假了，我还没来得及做……”
“那你把财务管理系统的密码告诉我。我挑今年以来的几个月数据看看。”
“你……你们不是已经来查过账了吗？”向主管的脑门上亮晶晶沁出汗来，他拿下“啤酒瓶”，揉着眼睛，好像困顿不已。
嗬，你越烦我越要看！蕴雅毫不客气地拿着鼠标，一个一个点开向主管的电脑文件。
向主管呆呆地望着雷总监，两人似在用眼色交流。
蕴雅突然想起在国外实习时，学到的计算机操作技巧，她一阵噼里啪啦键盘操作，电脑屏幕上开始显示隐藏文件。
“哎，这你不能看！”向主管上前一步，要抢鼠标。
蕴雅躲过向主管的手，疑惑地看着雷总——怎么？还真有秘密？
雷总监打圆场：“裴总啊，你看我们董事长都答应用全部身家给你兜底了，他那几个亿的个人资产，为这几千万的交易担保，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既然如此，那对我还有什么要保密的呢？我们协议上说了无保留财务核查！”
蕴雅面色平静，但手和眼丝毫没有松懈：“你这上个月的关键原材料的采购量，跟你的报表不符呀，这数量比报表数量要少60%左右，为什么上月的原材料采购这么少？难道你们减产了？”
“没有没有，我们……前几个月有结余，多出来一些原材料，上个月就没采购那么多。”向主任边擦汗边说。
“那行，我来看看一整个年度的原材料采购数据……”蕴雅又一阵噼里啪啦操作，“怎么这个数据还是不对呢？”
“嗯……我来看看……”向主任又要抢鼠标。
“你说，我来操作！”蕴雅坚持不给鼠标。
“哎呀裴总，你这就不好了，你这完全是不信任我们嘛。”雷总监黑了脸。
蕴雅虽然全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毕竟年轻气盛，一出口就交了底：
“我之前，充分信任你们给我提交的资料，因为那上面每一页都盖了你们企业红彤彤的公章，所以我一直认为真实性是有保障的。今天之所以又赶过来，是因为项目组对其中的数据有怀疑，有异议。项目迟迟推进不了，最着急的人是我，我为了项目能尽快落地，亲自再来查账，为的是尽调的结果客观、真实、全面，让我们项目组的成员放心。”
“是是是，裴总你为我们这个项目费了不少心……”
“根据我们双方签定的备忘录，我可以全方位调阅你公司的任何财务资料。你看，电脑显示你们有一套隐藏的ERP系统，请把这套ERP密匙告诉我。”
“这个……恐怕不行。”雷总监沉吟了一下：““我们还是可以给你提供盖了我们公司公章的资料。”
“你的意思，是电脑不让我看，但给我的材料可以盖你们公司公章？那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贵公司电脑里的内容与盖了公章的内容不一样？”
“好好好！”雷总监突然大力拍着向主管的肩膀，“把密匙快点给裴总，呆会儿董事长还要请裴总吃午饭咧，抓紧时间，抓紧时间！好好配合裴总！”
向主管上前，输入密码，打开了隐匿的财务管理系统，站在旁边。
“裴总，您慢慢看，我去食堂那边，看看午饭准备好了没有，我记得你最爱吃我们这儿的爆汁鲜螺和香煎黄花鱼，这两道菜中午不能少。”雷总监笑咪咪挥了挥手，迈着轻巧的步伐离去。
蕴雅的心情，一会儿被抛起来，一会儿又跌下去。“难道是我又多虑了？”
……
裴蕴雅坐在向主管的座位上，向主管抓不住鼠标，只好站在旁边，弯着腰根据蕴雅的要求不断指点着软件中的各个科目。
“按照行业的转化均值，核心原材料在‘产成品’中的占比为5%，这样看来你们去年的产出品没有达到报表批露的产出量啊……”
“我们……我们转化率高一些，还用了其他一些替代性原材料。”向主管顶了顶滑下鼻梁的眼镜。
“哦？那么，我看看你们用了哪些替代品……”
“这个……属于我们公司的商业机密，我们的独特配方，我得请示一下领导……”
“那我看看你们底层资产吧，你把这个‘应收账款’科目打开。”
蕴雅指着应收账款对应的电子发票和仓单问：“你这里显示的‘多次’销售产品，可买卖双方的交货方式是在仓库内实现的‘货权转移’，也就是说，产品并不需要离开仓库，双方就完成了买卖是吗？”
“这个？我们肯定是运走了的，并不是只在仓库进行交易……”向主管擦汗。
“那我看看你们的运费清单……”
“我们没有运费清单的明细，这钱不多，所以……”
“所以，你们运费列入哪个科目了呢，这几年你们都没有运费明细？总不能连续几年都是你个人给公司出钱运输吧。”蕴雅笑。
向主管不语。
突然屏幕一闪，一片漆黑，办公区的员工纷纷从工位上抬起头来。
“怎么回事？”
“停电了？”
“完了，怎么会停电？厂区一停电，那这半个月的产品就报废了，就是大事故！快打电话……”
有人拿起电话：“喂？怎么停电了？厂区停了没有？”
一顿乱哄哄之后，消息传来：“办公楼电闸烧掉了，厂区供电正常。”
蕴雅的心跌到谷底。
这还抱什么希望？她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可笑的是：不让我看账，连电闸都给拉了？哭的是：把我当傻子哄，我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白白浪费了这半年多宝贵的时间，围着这家企业为它找并购标的，找投资方，找行业专家，找市场。一心一意，诚心诚意，换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怪谁呢？怪自己信任了“红彤彤的公章”？怪自己过于“爱面子”，沉溺于企业的阴奉阳违？怪自己过于软弱，不早一点硬杠企业？
……
吃饭的时候，企业董事长袁总自罚了三杯，他拍着胸脯对蕴雅说：
“听说你对我们公司还不放心？裴总，我办企业20年，我用人格担保，我的全部身家都可以交给企业，交给我的职工，为了我的企业，我可以承担‘无限连带责任’。”
蕴雅没有说话，也几乎没有动盘子里的菜。她现在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她心里明白，即使袁董事长在协议里约定承担‘无限连带责任’，由于这家企业的业务链条里，有诸多家族子公司参与，袁总完全可以悄悄转移资产，切割权益，分分钟就能规避‘连带责任’。
您刚才不是已经“断电”了吗？您已经‘不诚信’在先，难道我还会踏上这条“贼船”吗？
蕴雅很想当即戳破这层纸。但……
她望着袁总那苍苍的白发，隆起的大肚皮，一个26岁的年轻人，对面一个62岁的“老江湖”，不——“老者”，内心交织着憎恶、困惑、探寻和怜悯。
“我从小家里住的是土垒屋，瓦片房，哈哈，你们这一代人是理解不了的。每次下雨，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屋漏偏逢连夜雨’呀，冬天一家人冻成一团，我得半夜上房去铺塑料袋，爸妈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我前段时间回老家，看到我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被雨水冲倒了，一片废墟，长了很多草……”
袁总眼眨泪光。
蕴雅看着袁总那真情流露的泪花，内心五味杂陈。
这是行使欺骗的理由吗？
知法犯法——是值得同情的吗？
……
席间，雷总监拎来一个小纸箱，悄悄往蕴雅脚下一放。
袁总说：“裴总啊，这次多亏了你，才有缘和贵公司合作。我们对这次并购抱有极大的期望，应该说是我们公司再一次腾飞的契机。这马上要过年了，我们也没有别的感谢，一点土特产，不成敬意……”
蕴雅悄悄踢了踢小纸箱，不轻。
会是什么呢？
她很好奇。
已经“拉闸限电”了，这小纸箱当然是决不能收的。
如果是以前，她也决不会当众打开小纸箱——她会给双方都保留一些脸面。
但……女孩子吃亏，就吃亏在过于为他人着想——过于心软，过于仁慈，过于含蓄，过于“粘稠”！
你们把我当傻子，我干嘛还要给你们留脸面？
说不定，这餐厅包厢里还有监控呢？
蕴雅把小纸箱从脚底下拖出来，笑吟吟搬起纸箱放到桌面上，打开一看，一匝匝整齐的人民币。嗯，真是“下血本”了。
现金交易——很懂贿赂的手法哦！
蕴雅笑了笑，她真想对着“鳄鱼的眼泪”说几句刻薄话，比如：按照“行规”，中间人应该“分赃”20%甚至更多呀，假如本次并购融资额度5000万，20%应该是1000万哦，这区区百万就打发我了？
再，这是以“坐牢”和后半辈子失去自由为代价，这一个小纸箱怎么够打发我呀？
但面对那苍苍白发，蕴雅只是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位长者，这位“前辈”，这位在大学里教过书、育过人的老师，还需要晚辈来教育吗？
她想起小东北提醒她的话：“和狗躺在一起，注定招来一身跳蚤。”
蕴雅端起酒杯，敬了袁总，敬了雷总，敬了在座的各位，说：
“谢谢董事长，您一辈子干了这家企业，能白手起家，打下这片江山，我相信有诸多不易，攻城易，守城难。诚信是最基本的商业底限。只有守住底限，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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