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江南道旧案
煌煌明殿中，一室阳光，二皇子姜原正倚坐殿上，赵子站在殿下，絮絮赘言。
“魏家联同各大官商及世家，缴钱赈灾，并在南北门外搭建十里粥棚，广济灾民……”
他口中所说的魏家，乃是开国功臣魏以信所繁衍的一脉，原本是在南蛮之地的外族，后因跟随高祖东西征战，立下赫赫战功，特许王爵世袭，且齐高祖宾天之际，留下口信，称，非谋逆不斩魏家一人，正因如此，魏家在齐朝延继到今，从未参与过储君之争。
而魏家也一直秉承着小心谨慎的行事作风，凡承袭王爵者，必不为官，因此，魏家中，虽然为王侯的一人，但主事的，则又是一人尔。
如姜原不曾记错，这一代魏家主事，名叫魏以信，官拜卫尉，而魏王，则是魏伯升，他二人是同胞兄弟，二体一心，那魏伯升早年大病不育，膝下无子，只过继了兄弟一名长女，芳名明芙，此女在长安素有威名，人称小魏王，她脾性泼辣，无法无天，又因身份尊贵，教不少王公子弟吃了闷亏，谁也不敢惹她。
姜原捏了捏眉头，懒怠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赵子抬起腿又放下，欲言又止，姜原见他如此，便道：“你有什么话说？”
赵子便拱手道：“娘娘的意思是，让殿下主持赈济一事，或可与魏家交好。”
姜原蹙起眉来，冷冷地盯着赵子，而赵子始终拱手低头，不发一词，半晌，他道：“好，这件事我会依母后所言，你下去吧。”
赵子依然不退，继续道：“娘娘还有一话，托臣带到，她问，符宝郎一职，殿下属意谁人？”
姜原微睐双眼，有些不愉。
“赵子。”
“臣在。”
“你上前来。”
赵子应声迈步，迫近殿阶，他身量不高，长相平凡，但因为久练剑故，浑身自成气势，不是泛泛之辈，如今凑近姜原身前，也是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倒不是赵子有意为之，毕竟他食君之禄，也不至于噬主。
但这股气势扑面，姜原却仍旧面色无波无澜，好似不觉，他懒抬眉眼，扫过殿前诸多近臣，轻声道：“赵无信，冯慧能给的，我也能给你，但我要给你的，冯慧拦不住。”
赵子将惊骇之色压入眼底，低低的称‘是’，比起姜原直呼母亲名讳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说，让他更为警惕的是，那个吐露在姜原口中的，被他以为应该遗忘的名字，依然能在他的心底，砸下撼天动地般的异变。
姜原说罢，微侧了侧头，赵子会意地后撤了几步，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地一揖，口中只道：“臣，告退。”
出了立政殿，殿外守将把佩剑交还赵子，迎面紫袄白裙，蹁跹而来的，正是滕秋月。
她端了盘时兴的栗子糕，色泽鲜亮，但花型散乱，不是宫中手法，赵子脸色阴沉沉的，正要与她错身而过，忽得被滕秋月叫住。
“赵大人，留步。”
赵子顿足，却不转身，只是侧头问道：“怎么？”
秋月笑道：“你把殿下惹恼了，却让我去撞刀口，这是什么道理，我可不依呢。”
赵子听闻此话，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她，讽道：“哄殿下高兴，这不是你秋月大宫女最擅长之事吗？”
秋月一手端住木盘，一手抬袖掩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片刻后，她终于在赵子不耐烦得眼神中停了下来，低眉看着盘中的糕点，问道：“不知秋月可否请大人赏光，品一品这宫外的栗子糕呢？”
赵子冷哼了一声，便由秋月头前带路，两人左转右转，走到了一处荷花池侧的八角亭中，如今正值凛冬，池内层层碎冰，枯枝败荷，十分肃杀。
两人落座亭中，秋月将糕点放在石桌上，很大方道：“请。”
赵子巍然不动，秋月见了，嘻嘻笑了笑，也不以为意，自己捻了一块吃了，十分满足地发出‘嗯’‘嗯’的声音。
“你要说什么？快说吧。”赵子冷声催逼。
秋月笑道：“急什么嘛，赵大人，难道……”她十分乔作姿态地说：“你还有什么急事要做吗？”
赵子像是无法忍受，霍得起身，拔腿就要走，“赵大人，不想死的，就请坐下吧。”
听见这句话，赵子骤然回头，看向正在吃糕点的滕秋月，眼神惊疑不定，沉默片刻后，他又缓缓坐了下来，这一次，他开口的语气好了不少。
“是殿下让你来的？”
秋月摇了摇头，否认道：“殿下不会做这种无用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咽下一块糕点，缓了缓，温柔却笃定地问道：“赵子，殿下对你的态度，你应该有所明悟了吧？”
赵子没有说话，秋月继续道：“一臣不事二主，你左右逢源，最终，只会自取灭亡。不错，你的剑术的确精湛，可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不过只有一个人，报不了仇，也无望翻案，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尽可离开，就当我秋月看错了人，今日之话，你权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赵子握紧了手中的佩剑，他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秋月的眼神中露出喜色，很轻地，她把那抹喜色遮掩，然后道：“庆和十三年，江南道。”
她说得很短促，只言片语，却在赵子的心里砸下巨石，荡开巨浪滔天，庆和十三年，江南道，湖州山匪危害乡里，赵氏勾结强人，满门抄斩。
一切重又回到那个盛夏，午后菜市口烈日灼灼，烧的地无土色，尘灰飞扬，十三岁的赵无信被仆人王二裹着头护在身侧，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的爹娘兄弟，血亲姐妹，被五花大绑着，押低了头，那把大刀被喷过烈酒，又快又辣，日光照耀上去，赵无信似乎听到嘶嘶声。
有人在哭，是他的表妹赵映悦，她嚎啕着大喊大叫，赵无信却像聋了一样，什么也听不到。
赵子松开了手，好像浑身都卸了一股劲儿，有些颓然得，脸上露出些痛苦之色，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掩盖自己的情绪，好像很坦然的都表现在秋月面前，似乎在说，你看，我剖给你看。
不过秋月知道，这是他刻意为之，赵子也知道。
“魏家联同各大官商及世家，缴钱赈灾，并在南北门外搭建十里粥棚，广济灾民……”
他口中所说的魏家，乃是开国功臣魏以信所繁衍的一脉，原本是在南蛮之地的外族，后因跟随高祖东西征战，立下赫赫战功，特许王爵世袭，且齐高祖宾天之际，留下口信，称，非谋逆不斩魏家一人，正因如此，魏家在齐朝延继到今，从未参与过储君之争。
而魏家也一直秉承着小心谨慎的行事作风，凡承袭王爵者，必不为官，因此，魏家中，虽然为王侯的一人，但主事的，则又是一人尔。
如姜原不曾记错，这一代魏家主事，名叫魏以信，官拜卫尉，而魏王，则是魏伯升，他二人是同胞兄弟，二体一心，那魏伯升早年大病不育，膝下无子，只过继了兄弟一名长女，芳名明芙，此女在长安素有威名，人称小魏王，她脾性泼辣，无法无天，又因身份尊贵，教不少王公子弟吃了闷亏，谁也不敢惹她。
姜原捏了捏眉头，懒怠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赵子抬起腿又放下，欲言又止，姜原见他如此，便道：“你有什么话说？”
赵子便拱手道：“娘娘的意思是，让殿下主持赈济一事，或可与魏家交好。”
姜原蹙起眉来，冷冷地盯着赵子，而赵子始终拱手低头，不发一词，半晌，他道：“好，这件事我会依母后所言，你下去吧。”
赵子依然不退，继续道：“娘娘还有一话，托臣带到，她问，符宝郎一职，殿下属意谁人？”
姜原微睐双眼，有些不愉。
“赵子。”
“臣在。”
“你上前来。”
赵子应声迈步，迫近殿阶，他身量不高，长相平凡，但因为久练剑故，浑身自成气势，不是泛泛之辈，如今凑近姜原身前，也是一股煞气扑面而来，倒不是赵子有意为之，毕竟他食君之禄，也不至于噬主。
但这股气势扑面，姜原却仍旧面色无波无澜，好似不觉，他懒抬眉眼，扫过殿前诸多近臣，轻声道：“赵无信，冯慧能给的，我也能给你，但我要给你的，冯慧拦不住。”
赵子将惊骇之色压入眼底，低低的称‘是’，比起姜原直呼母亲名讳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说，让他更为警惕的是，那个吐露在姜原口中的，被他以为应该遗忘的名字，依然能在他的心底，砸下撼天动地般的异变。
姜原说罢，微侧了侧头，赵子会意地后撤了几步，他犹豫了片刻，缓缓地一揖，口中只道：“臣，告退。”
出了立政殿，殿外守将把佩剑交还赵子，迎面紫袄白裙，蹁跹而来的，正是滕秋月。
她端了盘时兴的栗子糕，色泽鲜亮，但花型散乱，不是宫中手法，赵子脸色阴沉沉的，正要与她错身而过，忽得被滕秋月叫住。
“赵大人，留步。”
赵子顿足，却不转身，只是侧头问道：“怎么？”
秋月笑道：“你把殿下惹恼了，却让我去撞刀口，这是什么道理，我可不依呢。”
赵子听闻此话，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她，讽道：“哄殿下高兴，这不是你秋月大宫女最擅长之事吗？”
秋月一手端住木盘，一手抬袖掩嘴，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片刻后，她终于在赵子不耐烦得眼神中停了下来，低眉看着盘中的糕点，问道：“不知秋月可否请大人赏光，品一品这宫外的栗子糕呢？”
赵子冷哼了一声，便由秋月头前带路，两人左转右转，走到了一处荷花池侧的八角亭中，如今正值凛冬，池内层层碎冰，枯枝败荷，十分肃杀。
两人落座亭中，秋月将糕点放在石桌上，很大方道：“请。”
赵子巍然不动，秋月见了，嘻嘻笑了笑，也不以为意，自己捻了一块吃了，十分满足地发出‘嗯’‘嗯’的声音。
“你要说什么？快说吧。”赵子冷声催逼。
秋月笑道：“急什么嘛，赵大人，难道……”她十分乔作姿态地说：“你还有什么急事要做吗？”
赵子像是无法忍受，霍得起身，拔腿就要走，“赵大人，不想死的，就请坐下吧。”
听见这句话，赵子骤然回头，看向正在吃糕点的滕秋月，眼神惊疑不定，沉默片刻后，他又缓缓坐了下来，这一次，他开口的语气好了不少。
“是殿下让你来的？”
秋月摇了摇头，否认道：“殿下不会做这种无用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
她咽下一块糕点，缓了缓，温柔却笃定地问道：“赵子，殿下对你的态度，你应该有所明悟了吧？”
赵子没有说话，秋月继续道：“一臣不事二主，你左右逢源，最终，只会自取灭亡。不错，你的剑术的确精湛，可那也不过如此而已。
你不过只有一个人，报不了仇，也无望翻案，如果你还执迷不悟，尽可离开，就当我秋月看错了人，今日之话，你权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赵子握紧了手中的佩剑，他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秋月的眼神中露出喜色，很轻地，她把那抹喜色遮掩，然后道：“庆和十三年，江南道。”
她说得很短促，只言片语，却在赵子的心里砸下巨石，荡开巨浪滔天，庆和十三年，江南道，湖州山匪危害乡里，赵氏勾结强人，满门抄斩。
一切重又回到那个盛夏，午后菜市口烈日灼灼，烧的地无土色，尘灰飞扬，十三岁的赵无信被仆人王二裹着头护在身侧，眼睁睁看着，看着自己的爹娘兄弟，血亲姐妹，被五花大绑着，押低了头，那把大刀被喷过烈酒，又快又辣，日光照耀上去，赵无信似乎听到嘶嘶声。
有人在哭，是他的表妹赵映悦，她嚎啕着大喊大叫，赵无信却像聋了一样，什么也听不到。
赵子松开了手，好像浑身都卸了一股劲儿，有些颓然得，脸上露出些痛苦之色，这一次，他甚至没有掩盖自己的情绪，好像很坦然的都表现在秋月面前，似乎在说，你看，我剖给你看。
不过秋月知道，这是他刻意为之，赵子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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