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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黎明冰洞

    “不稀奇。你们能在新阳埋那么多钉子,人家在你们这里插只眼也正常。想想你们在新阳多少人啊,就不说暴动那天的人、今天车站的搬运工,就光你,石耀阳,就够他们头疼的了。噢对,还有。”

    李存说完狡黠地看着张方舟。

    他已经看出来了,文质彬彬的张方舟才是这伙悍匪们真正的领袖,而不是有些莽撞的周铁男。

    张方舟愣了一下,旋即又平静下来:“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原本还真不敢说。”李存从张方舟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于是干脆公布出来:“但现在我可以开始夸虎子的演技了吧?”

    “对。虎子也是我们的人。你还真是聪明,瞒不住你,怪不得小蛮会让你帮忙查耀阳的事。”

    “不是。其实有一点我根本想不通,他们干这事儿我能理解。”李存冲周铁男他们挑了挑下巴:“活不下去了找个出路嘛。可你呢?身为机械学院教授,吃喝不愁啊。更不用说虎子了,我就没见过能把自己养这么胖的人,你们搏命是图什么?”

    “我们?”张方舟极其轻淡地惨然一笑:“小李你这么明白的人,真的不知道么?”

    怎么可能。

    李存当然知道有些人是会为了一个理想的世界,而毫不考虑脖子上这点骨头和肉会被扔去哪的。

    他的父辈们就曾经追随着号召,放弃了优渥的生活,一头扎进无人问津的深山,在三线数不清的工厂里澎湃地燃烧着自己的青春,而且,无怨无悔。

    他亲眼见过这些改造者和浪漫者的崇高。

    他也曾经希望过自己能如他们一样。

    但问题是,张方舟和巴尔虎如同他们一样么?

    “问你个小问题吧。”

    “您说。”李存不自觉地换了敬称,他愿意希望张方舟跟自己的父辈一样。

    “你知道人类暴露在极寒环境中会怎样么?”

    李存当然知道。

    轻度的低温暴露会伤害表皮层,呈现红斑状冻伤,伤处充血水肿,复热后皮肤极热极干,陷入一种让人抓狂的刺痒感、灼热感、麻木感混合纠缠在一起的复杂体感中,但通常一个礼拜就会自行消退,问题不大。

    再厉害一点,伤到真皮层,就会导致皮肤暗红、水肿明显、皮温升高、疼痛加剧,最明显的,是会形成疱液橙黄明亮、疱底鲜红的浆液性水疱,复热后四五天水疱会减轻并逐渐被吸收,两三周后表皮脱落真皮再生,彻底恢复后痕迹并不明显。

    可一旦被低温伤及皮肤全层及皮下组织就麻烦了,它有另一个名字:坏死性冻伤。皮肤全层组织发生坏死,并延及皮下组织的不同深度,水肿严重,出现血性水疱,皮肤呈紫红色、紫绀色或青蓝色、青灰色,皮温低,感觉迟钝或消失。可并发局部甚至全身感染,须进行全身或局部治疗,防止和减少组织坏死发生,愈合后可形成瘢痕。

    最严重的,是伤及肌肉、骨骼等深层组织的重度坏死性冻伤,肢体全层的即皮肤、皮下组织、肌层、骨组织都发生坏死。皮肤青灰,中度水肿,皮温低,感觉丧失,肢体痛,无水疱或小水疱形成,疱液疱底污秽,轻则要截肢,重则命都没得保。

    “可以,有时候我总怀疑,你一个没上过学的黑帮,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

    李存笑了笑,自己的身世目前只有尤珊珊知道,而且他也不打算再跟任何人说了。

    张方舟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冻伤严重时是得截肢。新阳城里缺胳膊少腿的人不少,但……”

    他摘下了了眼镜:“你见过被冻瞎了眼的么?”

    李存愣了一下。

    此时此刻,张方舟右边眼眶毫无遮挡地暴露出来,像是没牙老太太的嘴一样深深凹缩进去。

    靠,自己怎么把这事给忽略了。

    张方舟轻轻低哼了一声,低头哈了一口气慢慢地擦着眼镜说道:“内城区的王八蛋剜去的。”

    “为什么?”

    “为什么?”周铁男也铁青着脸抱着胳膊开口了,他带着一种藏不住的愤怒和耻辱:“因为我们。”

    “你们?”

    “嗯,我们。一开始我们都是些不安分的人,不对,用内城区的法律来衡量的话,我们在成为劫匪之前就是罪犯了。比如我,我是个小偷。”周铁男自嘲地笑了一声。

    李存万万没想到,这个让新阳城紧张、惊恐、甚至是战栗的冰原劫匪头子,曾经居然是个比自己还不如的小偷。

    张方舟宽慰地拍了拍周铁男的肩膀:“铁男家里穷,小小年纪就去矿场打工了。掘进到一个旧时代的小商店,想拿点吃的回家。”

    “结果。”周铁男一双大手胡乱在脸上疯狂揉搓了几把,呼地一下站起来,把上衣一把掫开,背上,是密密麻麻的条状瘢痕:“结果他们就用嵌着刀片的鞭子……二十下,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二十下。”

    周铁男把衣服重新穿好,可坐过来时,上涌到脸上的气血还没下去,整个人还是提着一股气胀得通红:“教授总是帮我们这些混蛋说话……”

    张方舟捏着一条眼镜腿沉默了一阵,重新把眼镜戴好深吸了一口气。

    出生在旧时代,有着无数阅历的张方舟一直觉得自己活不长了,何况经历了这么多,生生死死的也早就看得开了,偏偏他又心软,所以这帮穷人们不管谁跟警察或者工头起了冲突张方舟总是忍不住依靠自己的威望帮他们说几句话。

    那时候他经常说:“我缺胳膊少腿的又一把年纪,死就死了,你们年轻力壮的,出了事不值当。”

    仁慈和勇敢,渐渐让张方舟成了穷人们的领袖。

    但与此同时,明明是最德高望重的教授的他,反而成了曾经的学生们眼中的钉子。

    “如果你跟我一样去过内城区的话,你可能才能理解我。那里,跟旧时代根本没差的。”张方舟沉默地看着远处想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没必要跟你描述内城区的繁华,你能想得到的基本都有,新鲜的肉,新鲜的菜,漂亮的衣服,我只说一样吧:那里,有电。”

    其实这个答案李存并没有太惊讶,他早就察觉到了,凛冬后所谓的蒸汽时代,只是内城区愚民的手段,见识过电是如何改造过这个世界,至少在享乐方面是如何改造过这个世界的内城贵族,怎么可能会放弃电的享乐。

    但这也不完全地推翻了李存之前的一个猜想:熔炉教教主的身份。

    那几句从《权力的游戏》摘出来的誓词,未必能证明教主是从旧时代来的老人,很有可能,他是一个内城区贵族。

    “您知道熔炉教的来头么?”

    “知道啊。”张方舟往后仰了仰:“教主叫什么来着,王什么成,记不清了记不清了,太多年了,他现在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燧人’。”

    “噗!燧人?他还真准备成神成圣啊?”

    张方舟轻蔑地笑了笑:“他?就凭他?一个抓住了机会的投机客而已。”

    李存把在金刀街见到的熔炉教跟张显良的冲突说了下,张方舟点了点头:“不惊讶。燧人总是能找到往上爬的梯子,左边踩一脚右边踩一脚是常事。张显良跟他比……嗯,心数还嫩了点。”

    张方舟说到这,在半空中甩了甩手:“不说他们了,晦气,今天来找你,两件事。”

    “第一,关于耀阳,你究竟还知道什么。第二,要不要加入黎明号。”

    “这其实是一件事。”

    “嗯。”

    “所以我的问题就是,你到底看中了我什么。”

    “很简单。”张方舟看着他慈祥地笑了笑:“我说了,他们都不信,但我就是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

    李存不置可否地笑着。

    奇怪,自己的身份明明是个黑帮打手,而且老想着这辈子是白捡的命无所谓,又在新世界无牵无挂的,所以做事都是由着自己性子来,什么去铁拳找茬儿,什么在衣柜里调戏尤珊珊,什么一口一个骂石小蛮笨蛋。

    李存敢对天发誓,他前世可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女孩子浪荡或者凶巴巴过。可自己上辈子总被女孩说给不了她们未来,偏偏自己真要做个混子了新世界的这群人反倒个个觉得自己真能找到未来。

    石小蛮觉得。

    尤珊珊觉得。

    现在就连刚知道点底细的张方舟也觉得。

    “张教授,您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必须是我。‘好人’不是一个人能在残酷的新世界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比如刚刚那辆列车上的俘虏们,我不太信你们会放他们回去,那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成为你们的奴隶。可他们又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是因为不该踏上这辆列车?”

    李存期待着在这群人脸上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那样的话,他反而能相信这群人还有良知。

    毕竟,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替天行道”,都是遮掩私利的幌子。即便不完全是,正义的口号身边,也总会躺满了被它波及到的无辜者的尸体。

    这是四个用血写成的字。

    从古至今,一直如此,未来也是。

    但出乎李存意料的是,这群人脸上真还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相反,他们无比坦然。

    “你错了。”张方舟斩钉截铁地说道:“还有第三条路的。”

    他推开指挥室的门,中央工厂的流水线重新出现在眼前,那群俘虏们战战兢兢地在几个工长的带领下参观着生产线。

    黎明号发动袭击前,那个提前离开动力二车的铲媒工是溜到客车帮腿脚不便的张方舟固定安全座椅的,除了他之外,其他人身上多多少少都带着伤,又被人塞进货舱一路昏天黑地地运到一个冰窟窿里,你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月的时间,跟我们吃一样的,住一样的,但必须做一样的工作。一个月后,他们如果想留下就留下,如果不想留下,我们会给他们两天的口粮和必要的防寒装备,在合适的天气送他们去离新阳一到两天距离的地方。但你知道吗?”

    “什么?”

    “绝大多数人都会留下。除了,拒不劳动者,以及还有子女在城里的人。”

    “这么神奇?”

    张方舟哈哈大笑:“小李,这是你今天第二次错了。不是神奇。”

    他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李存:“这是黎明。新世界真正的黎明。好了,我不说了,让他们带你去看看吧,我相信今天你就会给我答复。”

    ……

    李存自己一个人在黎明冰洞的中央工厂溜达着。

    其实他什么都听不见。

    机械在暴躁跳动地轰鸣着,巨大的飞轮疯狂旋转,连水泥底座都被震得过筛一般剧烈颤动。

    横冲直撞的蒸汽在管道里喷射,压力计的指针一直在红线附近抽搐似的往复,有人用扳手拧了一下排气阀,锅炉外面过载的蒸汽立刻呼啸着飙射进供热管道,为住宅区和作战区供热。

    传送带输送着被肢解后的蒸汽列车,木制的座椅早就被拆下扔进熊熊燃烧的炉膛作为燃料,剩下的所有金属,被传送带两侧的工人初筛出不同品种后,再扔进不同的反应炉,锻造间那个巨大的冲锤在蒸汽的带动下,高高举起又重重砸下,在令人心惊胆寒的重击声中,为三台重型战车制造着备用零件。

    但李存却分明听见了什么。

    除了飞轮的旋转,钢铁的震颤,碰撞的火星。

    就像被扔进炉膛的木柴,这些人正在把自己巨大的热忱投入进工作的炉膛燃烧起来。

    很奇怪。

    李存听到的,是一种精神。

    当一个工人抡着铁锤肢解列车残骸时,咚!的一声巨响。

    李存突然知道自己听到的究竟是什么了——

    是一种确信。

    新阳工人们的麻木,说到底其实是一种不确信,不确信自己在忙什么,不确信自己在为谁而忙。

    可黎明冰洞这个寒冷的冰窟里,却正在升腾着比蒸汽还要灼热、还要澎湃的热情。

    就是因为他们确信自己在忙什么,也确信自己在为谁而忙。

    一心为公的这个“公”字拆到底,其实还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

    为了自己。

    他们确信的,是自己的忙碌可以换来一个更为光明的未来。

    李存不再继续闲逛,走回黎明冰洞作战室:

    “张教授。我去穗阳是要查石工的资金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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