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酆城8

    他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想着这既然是生时义无反顾的决定,那纵然是死了也不应该有什么后悔。

    所以他努力地适应着这里的一切,适应着罗酆城的规则和秩序,适应着新来的不知所措的鬼,和有幸被抽到投胎转世的忽然消失的故鬼。

    罗酆城本来是没有光明的,自从十年前,冥王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竟然开始大发慈悲给冥府的灵官们发放一些灯油,用来安抚那些无家可归的亡魂,虽然每年只有一次点灯的时候,听说那还是人间换新年的时候。

    从那时起,冥府有了一点点不同的颜色,不同的温度和不同的……希望。

    他希望着有一天能够转世重生,哪怕他早就听说过了,冥王这个家伙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从来都是抽签决定投胎者的名单;哪怕他早就知道,有些鬼人已经在这里上千年了,依旧回不到人间,坐不了人也做不了鸟畜……他依旧希望着。

    有一天,他从两个鬼差那里听到自己的名字。那两个鬼差嘟嘟囔囔,说:真奇怪,这个人和人世间所有的羁绊都消亡了!

    他慌忙放下自己手里的差事,跑过去问鬼差:“大人,什么是所有的羁绊都消亡了?”

    鬼差望着他不语,他当即明白过来,请了两坛子好酒才让鬼差开口。

    鬼差说:“一个鬼如果与人世间的所有羁绊都消亡了就代表着他无法转世重生了。”

    他忙问:“为什么和人世间的羁绊会消失?”

    鬼差解释道:“一是没有血脉传承,二是没有能够记得你的人。”

    没有能够记得他的人……

    这句话如同当头喝棒,怎么会?人世间怎么会没有记得他的人了呢?师父呢?厨娘呢?他们……他们都死了吗?

    他求着鬼差查一下他师父和厨娘是否死了,可鬼差查遍了生死簿,也没从姓名和生辰薄查到他师父和厨娘死亡踪迹。

    他心灰意冷,师父已经忘记他了,厨娘也忘记他了,他在人世间所有的羁绊都已经消亡了,他不能再转世了。

    再也回不去了……他的希望破灭了。

    师父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冥界就是去了就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痴痴地笑,笑得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一开始,他以为有师父在的地方就有路就是家,现在他满身疲惫,伤痕累累,才知道那不是路也不是家,而是劫,是坑,是万丈深渊。

    书上的一切都是骗人的,那么书的出现也自然就是骗人的。

    师父的结界不是为了留住他,只是为了留住师父心爱的人罢了。

    这不是当初你自己愿意跳进来的吗?他边哭边擦眼泪,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可是时间越久他就越难以释怀,心里就越发堵塞,越发痛苦,原来就算是死亡也难以消除生时的遗恨。

    为一个人付出一切不难,难的是无怨无悔地付出了那一切。

    是啊,他原以为他会无怨无悔,只是,他以为的是他以为的。

    以前,他可以欺骗自己,告诉自己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可现在,耳边不断有个声音,时时刻刻在告诉他,是他的师父人为地让他选择了这一切。

    活着时候说活着不容易,直到死了才知道,没有颜色,没有味道,没有感知的世界是多么凄凉,这里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死亡的,腐朽的,没有一丝生机,也没有一点儿阳光,每一天都是同样的颜色,每一天都要面对别人未知的命运和自己无法改变的漫漫“余生”,好像“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在人间,这叫“行尸走肉”,可在这里,你连一坨肉都没有,只有“行走”罢了。

    负我的,明明是你啊,为什么却要我来承受这一切?

    为什么?

    为什么!

    他的憎恨与日俱增,在憎恨之中,他猛然间想到,那个人皮兽心的家伙所说过的逻辑和秩序的问题。

    如果人死后魂归冥界,那魂为什么不能回到人间呢?

    人世间找不到的答案,他要从冥界找到,他开始读书,开始与鬼差频繁地往来,终于,他从诸多的文字和鬼差的嘴里找到了一点蛛丝马迹——召唤一只灵媒,让灵媒召唤活人,取活人的血和精气复活自己。

    那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了,怎么召唤灵媒。

    他跟着被他称为师父的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学了那么多年,虽然真本事没学了是多少,可是听过的见过的倒是不少,最终他找到了招魂灵媒的办法,那就是通过用冥府为灵媒指路的灯火将灵媒引入冥府,再将灵媒困入油灯之中就好了。

    岁岁不幸做了那个误入歧途的灵媒。

    他心情大好,想着既然不能轮回再生,那就复活好了,他那位师父做不到的事儿就由他来做好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被那个扎着朝天揪的臭丫头给破灭了——她毁了油灯!还找来帮手把他钉在了墙上!

    他用力地挣扎着,却发现积蓄在身体里的力量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吸纳,他又一次变成了一个空壳。

    无助充斥了他的内心,多少年的夙愿和苦心经营,最后还是敌不过冥王的神力。

    就差那么一点了!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儿,他就可以大功告成!

    他的眼角流出泪来,这个荒芜的世界,他真的是待够了!

    “不自量力!”冥王嗤道。

    小狸磨了磨牙,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罚他呢?”

    “带他去无间狱,把他炸了怎么样?”冥王说道,“毕竟他坏了我的名声。”

    小狸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又顺从了下来,“也好,那我去叫两个鬼差来吧?”

    “哼,就你这个小短腿吧嗒吧嗒的,等找来鬼差,投胎的孩子都出来了!”冥王冷道。

    小狸嘴巴一撅:“是你限制了我生长。”

    “放屁!”冥王怒道,“自己干吃不长,还嫌我这地方的风水不好?跟我犟嘴倒是有本事,怎么就没把混蛋的牙打下来?”

    “这也不能怪我啦,他身上有人的介质嘛!”

    “你不是人吗?你身上没有人的介质吗?”

    小狸半天没找到理由反驳,干脆嘴一撅,不吭声了。

    阿最低声问雷山:“他该不会真要把那个鬼人给炸了吧?”

    雷山一歪头:“难不成你还想管管冥府的事?”

    冥王听到了那两只的谈话,抱起手臂,目光对上阿最和雷山:“你们俩,擅闯我罗酆城,是想死想活?”

    阿最颇为认真地掂量了一下他的话,试探着问道:“活的意思,是不是就是回到人间去?”

    “长得人模狗样,想得倒是挺美!”冥王道,“活的意思就是留在这给老子当猴骑。”

    “那死呢?”

    “魂飞魄散,永世消亡!”

    阿最咧了一下嘴,断然拒绝了冥王的“提议”:“那我还是回人间吧!”

    冥王冷笑:“笑话!你以为冥界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我们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是受人所托,不得不来,”阿最指了指小狸,“那人让我们把她带回去,要不然就杀了这只猫,我是无所谓了,但是它不舍得死。”

    雷山落下尾巴,高明地没说话——既然那头人愿意当出头鸟,它也没什么不乐意的,反正不好听的话也不至于让它气死,但不好听的话至于让冥王捏死他。

    冥王顺着阿最的手指瞄了小狸一眼,冷声道:“她是我的宠物,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学会了对我摇尾巴,岂是你想带走就带走的?”

    “再好的宠物,也是别人寄养到你这里的,”阿最从扁扁的未来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走到冥王面前打了开来,“这是这些年来的辛苦费,我觉得这些应该够了吧?”

    小狸双手掰着桌角,踮起脚尖,想要看看那个漂亮的小盒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东西,可惜她长得太矮,别说里面装了什么东西,她连盒子盖都没看着。

    雷山也十分好奇,那里面装得到底是什么,看起来应该不是钱,要是钱的话,那么一丁点压根儿不能让冥王心动,何况,在这冥界,这位大人想要什么得不到,也用不到钱。

    雷山往前走了两步,伸长脖子。

    冥王下意识地扣上盒子,将其推倒桌子中间,抬眼看着阿最。

    阿最面无表情地迎着他的目光。

    小狸巴巴地望望着冥王,又望望阿最,紧张地只咽唾沫。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浮现出了只有漫长的等待未果之后才有的麻木的空茫,仿佛一个执着于多年诺言的人,在承诺实现之前,已经历经了无数的无措与彷徨,期望与失望,以至于让她短暂地忘记了,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件事究竟是什么。

    阿最蹲下,那个高度可以平视女孩的眼睛,那是一双圆滚滚的眼睛,闪烁着警觉、好奇和期望,他说:“我受你哥哥豫川之托前来接你。久等了,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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