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谷8

    银鸥是它最初的名字。

    红河谷的河流还没形成的时候,它的族群就已经生活在这里了,那时候的河谷还没有人居住,成千上万的生灵在这里,上演着食肉者与食草者你死我活的杀戮。

    它出生的时候,河谷已经有了人烟,一个姓景的人带着他的妻儿和族人迁居到了这里。

    听他的后人说,他曾在梦中梦到过这个地方,只是不知道这个梦在什么地方,所以只能不停地行走,他们在行路的途中遇到了这个河谷,发现这个谷地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于是他们便在这里定居了下来,把这个地方取名为“红河谷”。

    他合理地设计着村子的布局,带领着他的族人共同建设红河谷,并在一个大旱之年找到了一处水源,也就是洞中的泉眼,族人奉他为族长,尊敬他、爱戴他、遵从他,他说大地是圆的,他们就相信大地是圆的。

    他的功绩被人歌颂的同时也被人所嫉妒,嫉妒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弟弟。

    荣光将哥哥笼罩,便显得弟弟是如此黯淡无光,同是一母所生,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于是弟弟搬离哥哥,在河流对面建立了另外一个族群,这个族群信奉巫术,并最终在弟弟的女儿手中发扬光大。

    神奇的巫术能够驱除妖魔,能为人们治疗百病,弟弟一家终于扬眉吐气,受人尊崇,他们的神奇血脉在幼年之时便会萌发,并且只流淌在女儿的身体里,男子却继承不了半点巫术,而且人们发现一个神奇的定律,每一届巫女都活不过二十八岁。

    景熙是景氏一族第三十二代传人,自她的祖先迁移至此已经过去了一百七十八年。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儿,与世无争,喜欢扑蝴蝶,喜欢做梦,喜欢望着夕阳翩迁起舞,喜欢漫山遍野的鲜花,也喜欢秋天的落叶和冬天的雪,她不太喜欢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荣光,也不太喜欢巫女这个“工作”。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大巫女这个身份不是她的救赎,而是诅咒——她的祖先因为嫉妒和恶魔做了交易,为了获得力量,他把他后世子孙的寿命卖给了恶魔,如若反悔,损得将是整个红河谷人民的寿命。

    她的祖先并不在乎她们的性命,也不在乎其他什么人的性命,他要的是世世代代薪火相传的光荣。

    景熙要打破这个诅咒。

    她们世世代代生活在红河谷,世世代代被这个诅咒所诅咒,世世代代都在寻找破除这个诅咒的办法。

    她救下它的时候,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它。

    生而为人,连心里话都无法诉说,只能告诉给它一只小狐狸,生在景氏一族,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小狐狸认真地听着她遭遇的一切,知道这才是所谓人的灵根,它要不惜代价帮助景熙,为了让她活过二十八岁、三十八岁、四十八岁、八十八岁……这才是她们景氏一族该享受的东西。

    哪怕那时她已垂垂老矣,牙齿脱落,与拐杖为伴,它也愿意陪着她。

    景熙为她的心愿努力的时候,红河谷来了个年轻人,他在山崖上建屋,独自生活,他不喜与人交往,怪得很,只有景熙愿意和他说几句话,他也只和景熙说话。后来它才知道他叫游舒烨,是个拥有漫长生命一心求死的人。

    何其不公!

    但是他愿意陪伴景熙,景熙也欢喜他的陪伴,这就很好。银鸥心想。

    景熙花了八个年头,终于找到了结束诅咒的办法——她要用蘸了她们一族鲜血的用封印之箭,将那个与她祖先做交易的恶魔永远封印在红河崖底!

    她都已经想好如何引诱那个魔鬼入道了,可是还没来得及用她们那一族的悲惨命运来破除红河谷的诅咒,她就被她的族人和这个谷里千千万万的同胞烧死了。

    他们诬陷她,说她浪得虚名,说她残害同胞,说她是恶魔,可他们忘了,在需要她的那些日子里,他们是如何苦苦哀求她一定要做这里的巫女的。

    同景熙一起死的还有那个男人的心。

    为了景熙,他废弃了人类的身份,他要收集一万个亡魂,把景熙的魂魄召唤回来,为此,他花费了八十多年的时间,回来时只缺一具甘愿渡魂的身体。

    祖延师成了那个甘愿为景熙渡魂的人,可惜失败了。

    这不是景熙的愿望,但是这个男人的执念,让景熙的魂魄绕梁不息。

    它记得景熙跟它说,永远永远不要相信人类,永永远远,哪怕人类救过它。

    景熙说得没有错,人是可怕的东西,为了自己的贪念,不惜牺牲同伴的性命。

    银鸥并不齿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唯一让它感到欣慰的一点就是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景熙,它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修渡成人形,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他身边,因为他已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记住景熙的人了。

    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却又等不到那个人。

    可他不知道,十几年前,愿意给他洒扫庭院的妇人是它,十几年后,明知它那些令人不齿的行径依然愿意做他弟子的也是它。

    银鸥是它最初的名字,也是它最后的名字。

    游舒烨应该是知道这一切的,或者曾经猜疑过这一切,因为从他的反应来看,他不像一个未知者那样震惊,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对于一个多事人的谴责。

    “景熙已经死了,她早已投生,回不来了,”阿最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山谷的小巫女就是景熙的转世,当年小狐狸放走了景氏一族唯一的一个幸存者,出了山谷之后,她依旧没能逃离得了诅咒,所以百年之后,她的后代重又回来了。小狐狸应该是知道这一切的,它只不过是在帮你实现你的夙愿。”

    “胡说!”游舒烨执迷着自己的梦,“景熙没有死,她跟我说过她会回来的。”

    “是在梦中吧?”阿最冷声道。

    游舒烨不置可否。

    “你不是在做梦,是小狐狸把你的念想化成了‘梦’,”阿最道,“你还不知道,它损了自己多少修为才帮你实现能够见到景熙的梦想吗?”

    游舒烨不是没有怀疑过那个美梦的真实性,可梦中的一切都太真实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宁可相信那一切都是因为他对景熙的念想,而非别人帮他完成的美梦。

    如今这一切都被一个陌生人戳破,他的美梦分崩离析,他不知所措,痛哭着重复着一句话:“你胡说,我等了她很多年了!”

    “很多年,”阿最同情地看着他,“那个被你骗到冥府的人也等了你很多年。”

    “哪又怎样?他是自愿的!”他怒声吼道。

    这时,“景熙”叫了他一声:“舒烨。”

    他震了一下,颤颤走到“景熙”面前,双膝跪地,颤抖着握起她的手,轻轻贴在脸上:“你告诉他,你是真的景熙。”

    “景熙”低眉看着他,细长的眉毛伴随着他的抽噎微微动了一下,“她”抽出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游舒烨浑身僵硬了一下,仿佛被钉在了那里。

    “景熙”“嗖”的一声,变成了一只浑身红色的小狐狸。

    “你告诉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一百年,我整整等了一百年!”游舒烨抱头痛哭,他狂怒地大喊大叫,那声音仿佛雷吼,震得整个山庄地动山摇。

    “不好,他要把这里毁了,”雷山道,“带上小狐狸快走!”

    阿最站在厅中,兀自不动。

    “蠢货,你也中了小狐狸的迷魂术吗?”雷山急得直挠他的头。

    阿最意味深长地看了它一眼,道:“你放心,我对动物不感兴趣。”

    雷山被人戳了脊梁骨,不由恼羞成怒,它从阿最肩膀上跃下,想去救那个执迷不悟的男人和不知死活的小狐狸,然而男人的悲伤和这栋房子同命相连,斗大的石头从屋顶掉落下来,瓦片震裂,横梁倒塌,阻止了雷山的去路。

    小狐狸抬起爪子,用力地挠着男人的手臂。

    “我知道一直是你在陪着我,”男人忽然开口了,“我一直在想念很多年前我们三个在一起的日子。”

    男人缓缓抬起了头,他的双目通红,满含哀戚地望着地上的小动物。

    小狐狸停止了抓挠。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男人叹息一声,忽然问了一句话,“银鸥,你说,拥有生命是一件好事吗?”

    “好不好得活过才知道!”雷山叫道。它扑腾着爪子朝那一人一狐奔过去,就在它要冲过去的时候,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小狐狸身上迸发出来,雷山被弹了出去,落地时震得脑袋发晕。

    雷山踉踉跄跄爬起来,在瓦砾不断的坠落中,它看见小狐狸钻进男人的手臂,像肉团一样蜷缩了起来,它在享受男人的拥抱,就像多年前醉酒后他把它抱到小窝里一样。

    忽然之间,那一团红色的肉团忽然变成了一把火,将它自己同男人一起吞噬了。

    它的表情和男人一样,安详又享受,在分离了一百年后,他们带着同样的念想和景熙行到了一处。

    阿最抓起猫脖子,快速地跑了出去,在他跑出门口的那一刻,这座庄园轰然倒塌,烈火随之四扩,在春风助纣下,不灭不熄。

    大火化成一缕灰烟将这一切带走的时候,阿最感慨了一句:“他们终于魂归一处了。”

    雷山叹息一声:“愚不可及。”

    “可是我觉得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好。”

    “什么?”

    “拥有生命这件事好不好,得活过之后才知道。”

    “蠢货,我那是刺激他们,”雷山道,“现在他们都死了,那小丫头片子该怎么办?她可是现在都在睡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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