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湖5

    将军战死之后,荷华留下了将军的长枪,全城的百姓都在他身后,拿着锄头铁锨敦敦地望着。

    义军的铁蹄已经临近国都,百姓们眼含热泪,纷纷说道他们是期国的子民,是顽强战斗永不服输的民族,愿与国君同生共死。

    在芸芸众生之中,他看到了满脸沧桑的老妇人搀着瘸腿的老伴儿,看到了盼望新夫早归却无果的少妇,看到了稚子稚嫩无知的面庞……透过这千千万万的人,他也看到了背后那些曾经披荆斩棘开疆扩土最后战死沙场的勇士们。

    经年累月的战争让他们的亲人都战死在了沙场,剩下一城鳏寡孤独废疾者。

    荷华悲从中来,满城“铁甲”,竟无一个壮年郎!

    他抹去眼泪,步履蹒跚地走回宫城。偌大的宫殿空荡荡的,那些曾经匍匐在君父脚下的奴官们听闻义军而来的消息早已做鸟兽散,只剩下几百戍守宫城的勇士们高举着长枪,依旧纪律严明,整整齐齐地等候着新君的诏令。

    荷华问将军的随从:“还能一战否?”

    随从答道:“能。”

    荷华望着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忽然话风一战:“若我归降,千百年之后,后人当如何评说我?”

    随从一愣,继而说道:“君为千万生计而降,虽败犹荣。”

    “既已大败,何来荣耀?”荷华苦笑道,“终是我们兄弟不如父君,将百洲葬送了,我若降国,唯有一死耳。”

    随从道:“愿从君。”

    荷华大惊:“你尚有老母和妻儿,怎能从我?”

    “母有贤妻相料,若弃君偷生,恐儿以我为耻。”

    荷华兀自泪流,哽咽不能言语,他想:忠君之人如此,他们怎么就败了呢?

    当晚荷华就宣布废黜了自己国君的称号,只称公子荷华,并令人准备了一口棺材,穿上了孝服。

    全城的百姓都跪倒在地,祈求他再背水一战,哪怕是死,也不能辱没了期国人的名声。

    荷华摇了摇头,道:“诸君要好好活着,循循教养新儿,勤耕农田,多读善书,若干年之后,期国子孙遍及新洲大陆,便是我活着。”

    百姓闻言,无不涕泪。

    义军到达之时,荷华早已经等在了城门外。

    那是荷华第一次看到姬禹,他骑着一匹骏马,盔甲上沾染着晨光,真如传言说的那般威风凛凛,他的身后有两个人为他扛戟,与他齐头并进的事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将,所谓美人常伴左右,天下唾手可得,无非如此。

    姬禹自来憎恨期国人,他认为期国人残忍、血腥、狡诈,所以对荷华并无好脸色,根本没睁眼瞧他,傲然问道:“下跪者何人?”

    荷华揖道:“期国旧君荷华。”

    姬禹本以为开门献城的人会是国都里某个贪图荣华富贵、临阵倒戈的大官,不想却是国君,吃惊的同时又不禁嗤笑一番,他从来勇武过人,自然最看不中的就是这种贪生怕死的懦夫,明明可以战死沙场免受其辱,偏偏要选择这么一条受人唾弃的捷径?

    多年以后,姬禹也会明白,生命与威望在国破家亡、无路可走的那一刻,是如此不值一提,只是现在他还不明白,便冷声道:“即是国君,为何身穿丧服?”

    荷华道:“国之不存,君主何以苟生?吾特在此等候将军,为将军献上吾之头颅。”

    姬禹听了这话才好奇地看了荷华一眼,发现面前这个人虽然做了一件他看不惯的事,却也勇敢。

    姬禹对他有了一点点尊敬:“你既已从死,还有何愿?”

    荷华道:“愿将军善待期国百姓。”

    姬禹没有说话。

    荷华重又大声说了一遍:“愿将军善待期国百姓。”

    这本不是姬禹所愿,可亡国之君以死殉国的态度令他不觉有些起敬,于是他答道:“孤答应你。”

    荷华提起裙摆跪了下去,重重地将头扣在地上,揖颡不起。

    姬禹没有搭理他,骑着高头大马进了城。

    多多少少,姬禹对他是有些怜惜的,所以他问郁陶:“你说,我该处死荷华吗?”

    郁陶回答得很简单:“不死何生?”

    姬禹没再犹豫,让人杀死了荷华。

    荷华死后,灵魂在人间徘徊了七天,之后到了冥界,在冥界受了溺水之苦后才得以见到冥王。

    冥王高高在上,眼睛半睁半闭,用一根像是狗尾巴草的动词剔着牙,在问了荷华的姓名来历之后,冥王忽然把手中的花名册一摔,道:“你就是期国的那个亡国之君荷华?”

    荷华羞愧不能自已。

    “惭愧,正是在下,”他觉得在冥王面前还是礼貌点好,说不定他老人家还能大发慈悲,让他投胎个好人家。

    可奇怪的是,冥王脸上却涌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他嘴唇抖动着,半天没说上来话,荷华觉得,冥王大概也被他的“壮举”给气到无语。

    荷华一时难堪,只好厚着脸皮问道:“冥王大人,我父还好吗?他是封了官还是去了天界?”

    冥王当时就把一只脚踩着宝凳跳了起来,指着他的头皮骂道:“你还好意思管别人?你个王八犊子,一下子闹了几十万人到我这冥界来,是嫌本神闲了还是怎么着?滚!给本王滚!”

    荷华:“……”

    荷华的魂魄莫名其妙地被鬼差们叉回了人间,无法回归到四分五裂的身体里,无奈地游荡了好多年,直到游荡到一片湖泊,他才知道,原来他死后,民怨沸腾,期国百姓要求姬禹将荷华还给他们,并且拒绝给姬禹下跪,先前姬禹还念在荷华的遗愿上强忍着不动怒,可是后来民怨越来越深,闹事儿的奏报不但传到他的案桌上,还传到了他的后花园,姬禹不胜烦恼,最后干脆下令挖了一个大坑,将全城人赶了下去,用火油烧死了荷华以死相护的子民。

    大火烧了几天几夜,在那几天几夜里,血流成河,哀嚎声震寰宇。

    没多久,姬禹兵败而亡,与荷华的国家一样,他的国运也只有四年;与荷华的尸首一样,五马分尸而死。

    四百年后,百洲大陆重新被几十个国家分列,而这个大坑则随着时间变成了一条大湖,人们给它起名叫泓湖。

    历经几千年,泓湖的水洗净了期国人的血,却没有洗净他们的冤屈,那二十万军民化成一股怨气,缠绕在湖中,不肯散去,而后世之人却给坑杀他们的屠夫建了祠堂,供奉那个屠夫的英灵。

    所以数千年以来,荷华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找姬禹讨个说法。

    他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姬禹的庙宇,但姬禹一直不肯见他,他就只能每逢月圆之夜到姬禹的庙里去大骂一顿,因为除了月圆之夜,他就无法离开泓湖。

    许是苍天偏爱姬禹,万世千秋,人们都觉得他是个大英雄,却觉得他期国人只不过凭武力和蛮横统一了新洲的大陆的侵略者。

    而荷华和姬禹两个人,也只能隔着这咫尺的距离,仿若天涯般地彼此疑惑和仇恨着。

    一说到这些,荷华就来气。

    “他竟然说自己是个良善之人,岂有此理,此匹夫贪如狼、狠如羊,汝等断不可被他的妖言所骗!”荷华手握着长枪,牙根咬得咯吱咯吱作响。

    两人一猫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公子。

    “所以你觉得姬禹是在躲避你?”小狸仰头问道。

    “除此别无可能,”荷华道,“他定也知道自己出尔反尔,无颜面对于我。我知他素来恨我期国人灭了他的国,可难道非要将我期国人赶尽杀绝才算报仇雪恨?”

    小狸沉默片许:“他不是躲着你,他是不能与你相见。”

    荷华不解:“缘何?”

    小狸道:“上天惩罚他,要他受你辱骂唾弃。”

    荷华冷笑一声:“我才不信那些邪,我答应了我的子民,要为他们讨个说法,你让他速来,于我一战,无论死生,我都等着他。”

    阿最和雷山对视一眼,怎么都觉得让面前这个小子去对付庙里那个铜人是以卵击石,十分的自不量力且不知好歹。

    小狸沉吟片刻,提起衣襟,说了声“好”,而后匆匆忙忙往庙里跑去,一壶茶的功夫,她大汗淋漓地跑回来,对荷华说道:“他同意了,他说今夜他在庙里等你。”

    想了想,她又担忧地添加上一句:“你是自己去,还是带上那只大乌龟?”

    荷华道:“我自以一当十,无需任何助手。”

    夜晚的风有些凉,吹动着墙角的蜘蛛网,两人一猫缩在贡案底下,静等着荷华的到来,要是再有把瓜子就更好了,正好能够诠释什么叫做“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雷山打了个哈欠,恹恹说道:“真是爱多管闲事,照这速度,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够到流破山?”

    “要不然我们也得走好长时间,不如停下来看看热闹,有什么不好?”阿最道。

    “看热闹能看出吃的来吗?”

    “养家糊口这种事不是一只猫该想的。”

    “……”

    一旁像小山丘似的盘膝而坐的姬禹也有些不耐烦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面庞上,他环抱着长戟,内心充满兴奋,这种大战将临的感觉比他的任何记忆都要古老。

    “怎么还不来?”姬禹癫着腿问道,“他该不会是吓怕了吧?”

    “应该还不到午夜吧?”阿最道。

    果然,午夜的月光一斜到他们面前,庙门就开了,手指长枪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口,月光洒在他身上,像蒙了一层光环,让人一时觉得他格外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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