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镇4

    有一次,苏云想去山坡的时候,没有遇到放牛娃,她焦急地等了一天,虽然平时看不太起那小子,但那小子没来却莫名地让她有些失落,毕竟他是她人生中唯一的玩伴。

    第二天,苏云想没去上学,特意去了山坡,放牛娃还没来。第三天,放牛娃也没来,苏云想急了。

    第四天,第五天,放牛娃依旧没来,苏云想从起初的失落、焦急,慢慢变得无所谓了,她本就是独自一人玩耍,如今不过又是回归到一个人的状态,那突如其来的、并不深厚的友谊,并没有在她心里生下很深的根,只是本来习以为常的平凡见面,忽又回到最初独自一人,让她稍微有些不适应罢了。

    第七天,放牛娃来了。

    苏云想见到那头大黄牛的时候,别提有多么高兴了,可她心里别扭,故意不去搭理放牛娃,单等着放牛娃过来招惹她。

    但放牛娃太沉稳了,他像第一次见到苏云想时一样,仿佛她是个陌生人,自然不会主动去找她说话。

    苏云想一惯地记吃不记打,她生来就沉不住气,这会儿又屁哒屁哒地跑了过去,嘴上生着气,又怕口气太冲惹了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故而阴阳怪气地不伦不类:“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放牛娃脸上苍白,目光呆滞,他说:“我姐姐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放牛娃蹦出一句让人听着云里雾里的话:“去了一个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了。”

    苏云想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么个地方:“那是哪儿?”

    “天堂。”

    苏云想张着嘴,原本窝在心里的恼火忽然间烟消云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男孩子,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节哀顺变。”

    “嗯,”放牛娃说,“我知道。”

    放牛娃说他叫李裳,家里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姐姐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是因为生了痧子,无治而死。

    “为什么不治?生痧应该不是个大病吧?”苏云想何不食肉糜地问道。

    李裳低下了头:“因为要花很多钱,大夫嫌给得少,而且痧子传染,大夫不愿意一趟趟地往我家跑。”

    苏云想气得冒烟:“那个大夫真不是个玩意儿!你怎么不去骂他?”

    李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把所有的语言都化成一声叹息,随风消散在寂寞的山坡上。

    苏云想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窝囊,在她的认知里,人和人之间都是无隔阂的,家里的下人对她和颜悦色、唯命是从,邻居的大妈逢年过节都会给她家里送鸡,胡同里的老少见了她都点头问好,买糖果的小贩偶尔会悄悄塞给她几颗糖告诉她说“拿着吧,我不会跟你爹娘说的”,就连学堂里那个老学究都对她的肆意妄为不闻不问。

    她人生中的唯一一点不如意就是同窗们对她略有些不友好,但那些所谓的不友好也仅仅是因为她家里有钱,给她走了上学的后门,也仅仅只是爱答不理,从无恶语相向。

    她太年轻,当然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友好不是因为友好本身,而是财富的威望。

    李裳和她不同,他读不起书,他的整个童年就只有那一本没有前传也续集的小人书,还是哥哥淘汰下来的,他那些所谓的“根本就不稀罕零食”、“男子汉都想仗剑天涯”,不过是吹嘘而已,他其实根本吃不起那么昂贵的零食,也根本就不敢去仗剑天涯,他能看到的自己所有的将来无非是娶妻生子,和他的父辈们一样,在这片土地上辛辛苦苦地耕耘,到死了也依旧辛苦。

    苏云想头一次知道除了她的生活以为的生活,对李裳充满了同情,她把自己的书包送给了李裳,李裳却不肯收。

    苏云想没说什么,背着书包跑了,从此以后,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发奋读书,利用课余时间跑到山坡,把学来的知识教给放牛娃,回家则称留在学堂读书了,连学堂放假的日子也“泡”在学堂。

    李裳也算聪慧,对于苏云想所教的知识一学就会,有一次从学堂跑出来的时候,她发现放牛娃正在她送他的本子上画画,漫山遍野的花儿在他的画本上栩栩如生。

    从那以后,苏云想的本上子都是放牛娃的画,就连她的父亲看了都啧啧称奇,直赞他的姑娘有出息,将来定会嫁个好人家。

    这天放牛娃来得特别晚,苏云想躲在一颗大树底下,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冻得瑟瑟发抖,看见放牛娃穿着蓑衣而来,却没有牵牛。

    她连忙奔过去,又是责备又是欢喜:“你怎么才来,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今天下雨,我娘不放心我,给牛备了草料,我是找借口跑出来的,马上就得回去,”放牛娃似乎有些惊讶,把自己的蓑衣脱下来披到苏云想身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蜜汁鸡!”苏云想瞪大了眼睛,以她的家世,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吃腻了的,可就算是吃腻了的东西,偷偷吃的时候,却也格外地香。

    李裳微微一笑:“嗯,我娘做的,让我送给学堂的栾先生。”

    苏云想撕鸡的大嘴顿住了:“这是你娘让你送给栾先生的,你带给我吃好吗?”

    李裳淡淡一笑:“没关系的,你吃吧,我娘不知道,就算栾先生吃了她做的鸡也不会收我的。”

    一个农家妇女确实不会知道,就算是她拿出了她家里所有的家当,栾先生也不会收的她的儿子的,因为学堂是城主开的。

    苏云想哭着吃完了那只鸡,这次与往常不一样,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地流眼泪,眼泪淌到嘴里,就着鸡,又甜又咸。

    李裳托着下巴看着她,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笑:“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苏云想吸了吸鼻涕,道:“李裳,我会让你实现你的梦想的。”

    李裳一愣:“什么梦想?”

    “仗剑天涯。”

    李裳顿住了。

    苏云想又道:“我相信了这个地方以外还有一个世界,那是你要去的地方。”

    李裳沉默了许久,拍拍她的头,笑道:“傻瓜,那是我逗你玩的,你爹说得对,根本就不存在这里以外的世界。”

    “不,”苏云想说得斩钉截铁,“我要让你充满知识,我要让你离开这里,我要让你无怨无悔地过完这一生。”

    李裳直愣愣地看着她,忽然间泪如泉涌,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苏云想曾经欺负哭过邻居家的小孩,因为那小娃娃在她家墙头撒尿,气得她二话没说,当即逼那小娃娃再尿一泡,用碗接着逼他喝了个底儿干,小娃娃哭着向他娘告状,结果又遭了一顿疼打,虽然苏云想她老娘也揍了她一顿,但她却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跟那小娃娃扬言“你竟然敢告状,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从此以后,小娃娃见了她都躲着走。

    那次以大欺小没让她觉得害臊,反而让她一度自豪。

    而如今又是别样了,按理说李裳哭了,她应该为“报了仇”而沾沾自喜才对,可她却六神无主,懊恼了起来,一个劲儿地说:“我说的是真的,没有骗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李裳擦着眼泪,破泣为笑:“我不是不信你,我是……”

    男孩子手足无措地在空中比划了一阵,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用一个微笑结束了自己的胡乱比划,道:“谢谢你,苏云想。”

    原来没生气啊。苏云想松了口气。

    那天,李裳明明已经走到半山腰了,忽然又折返回来,远远地冲苏云想摇了摇手,说:“苏云想,我家的牛怀了崽子,明年开春就会有小牛犊了。”

    苏云想笑了,她满心期待地等待着明年开春,李裳牵着老牛和小牛犊来山坡上和她一起玩耍,那时候她一定会学到更多的知识,来满足李裳对那个未知世界的幻想,可是等来的却是再也等不来的空头支票。

    李裳死在了那年冬天,同他姐姐一样,生痧而死,死前他一直念叨着苏云想的名字,可是到死,他都没有再见到苏云想一面。

    直到来年春天,苏云想在山坡上遇到另一个放牛的娃娃,才知那个曾想离开这个地方,仗剑天涯的少年和他的梦想一起死在了寒冷的冬夜。

    小娃娃是李裳的弟弟,他问苏云想:“你就是苏云想吗?”

    苏云想说是。

    小娃娃说:“我哥哥说过会在这里见到你的,他让我跟你说:苏云想,以后,你一定要嫁一个能够带你去核桃山吃栗子,去海边看星星的人。”

    说着,小娃娃拿出当初苏云想送给李裳的那个书包,那里面是一叠画,画上有星星,有大海,有漫山遍野的栗子树,还有一匹骏马。

    那是他在那个寂寥的冬天,在病榻之中留下的东西,他那个小小的脑袋里,能想到的唯有的东西。

    苏云想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铲了一下,疼得要去了半条性命。

    所以她要逃婚,她要完成她对李裳的承诺,她要去核桃山和核桃山以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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