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告别了乔菽萍和辛明亮,江薇独自行走在去往学校的沙土路上。原本她是坐了人力车的,过了黄河,她让车夫停下来,付了钱,想单个沿河滩走走。她在想,难道刘觉民真的在河都?

    当初刘觉民走后不久,梅兰大姐从西安来到城固告诉她,刘觉民去了延安。得知这消息后,江薇很兴奋,说她也要去。梅大姐劝住了她,说你现在还是学生,应当好好把书读完,等你毕业了就来西安找我。知道了刘觉民的下落,江薇心定了。从那以后她满脑子向往的都是延安。后来她一边读研究生,一边做助教,安心等待老刘的消息。反正她早已做好了打算,只要梅大姐说,你可以去延安了,她毫不犹豫抬腿就走。

    后来在假期时,江薇倒是去过一次西安,想再见梅大姐一面。可是,等她不辞辛苦到了,按照地址前往西大街找寻那家书店时,突然看见有个女人从一条胡同里跑出,后面是一群人追赶的脚步。猛地她认出那女的竟然是梅大姐,见她边跑边回头射击,身后紧紧追赶的人也射出了子弹。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江薇目瞪口呆,不等她有什么反应,几颗罪恶的子弹击中了梅大姐的后背,她踉跄着挣扎了几步,一头栽倒在地。

    江薇惊得连眼睛都不会眨了,天哪!

    那些持枪的人围住了梅大姐,有人蹲下身在她的鼻子下试了试,看是否活着;也有人在她衣服里搜寻,看能否找到有价值的东西。过了许久,过来一辆平板车将梅大姐拉走了,随即那些满脸杀气的男人们也离去。整个过程江薇目睹了,她像个木桩杵在原地根本缓不过神来。就在这一刻,她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共产党,为信仰,为理想,他们随时准备献出自己的生命!

    没有了梅大姐,江薇顿时感到六神无主,犹如心中的光辉被黑暗瞬间吞没,不知了方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想起当初读曹禺先生的《日出》,看到这样的文字: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里面颂躁不安,我不能静默不言。因为我已经听见角声和打仗的喊声。毁坏的信息连络不绝。因为全地荒废。我观看地.不料地是空虚混沌;我观看天,天也无光……在曹先生的注解中她知道这段引文出自《旧约》,是为了点题之用,预示了黎明前的黑暗。原先她不很明白,而今面对血淋淋的场景,她彻底醒悟了,这混沌不堪的世道是该推翻了。我又看见一片新天新地,回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霎时她似乎听见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呐喊:日出东来,满天大红!

    书店被查封了,江薇默默地在远处凝望了许久,转身离开。

    她想起梅大姐曾说,如果找不到我,千万不要四处打听,也不要独自去延安。因为没有人介绍,不通过组织上的审查,你是到不了延安的。如果贸然前往,沿途不但有国民党守军的把守,还有土匪,非常危险。耐心等待,会有人来找你的。

    她等了,可终究没人来找她。

    倒是在之后,她被学校的地下党秘密发展成积极分子,不久便加入了共产党。这些江薇无法对几个好朋友讲,如果老刘果真的河都,那一定是受组织的派遣肩负重要使命的。

    天向黄昏,阴沉沉的天,铅云弥补。尽管已经立春了,但北方大地依旧是一片寒凝。她抬头看看天,看来要下雪了。

    城外的河边空空荡荡,只有摆渡的筏子客和一些拾荒者在简易的草棚下围着柴火取暖、做饭。江薇信步往前走去,河风吹拂,掀动她的短发。穿着棉衣,她也没觉出寒冷,沿着高低不平的滩涂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有雪花慢慢开始舞动。

    静静地端望奔流而下的河水,或想些心事,或思考一些问题。在她眼里,黄河的浊浪是那么俊美,浑厚、凝重,犹如纸页发黄的史书,道白着这个民族的璀璨文明,又诉说着金戈铁马的悲壮,更有外族侵入的鲜血喷涌……特别是遇到雪天,那种漫天飞舞、雪落黄河静无声的景致太绝美,令人惊叹!当她仰起头来,望雪花飘飘,感觉那温柔的亲吻凉凉的,不陶醉都不由自己。醉意朦胧中,她有了起舞的念头,也不管周围有无人,在冻硬的河滩上慢慢旋转起来,天晕了,地眩了,惟有河流奔腾不息。

    不知是累了,还是被脚下的卵石绊着了,她在旋转中慢慢、慢慢倒下,然后躺平身子,眨巴着眼睛遥望铅灰色的天空,不自觉地伸开双臂,任雪花轻轻地、轻轻地落满,渐渐与天地彻底交融。沉醉中,她合上眼眸,享受那美妙的宁静、惬意、忘我。仿佛思念中的人儿从云端走来,那么飘逸,那么洒脱,那么神采飞扬。她渴望这一切永远不要消失,就在身边,伴着她的生活,她的欢乐,她的梦想,哪怕触不可及也好,总比见不到的要强。

    不知过了多会,似乎感觉有脚步走来,她并马上睁开眼睛,依旧在自我的虚幻里仍思绪飘荡。她甚至没有感到恐惧、害怕、胆怯,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一声关切的问候,好似来自天上:“喂,你怎么了?”

    她不情愿地缓缓挑开睫毛和落雪交织在一起的眼帘,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躬下身子,在探询,在问候,在关切。那张面孔分明就是刘觉民,天哪,是你吗?

    莫非是梦?

    猛然从地上坐起,抖落了一身的雪花,再定睛看去,简直不敢相信,“你——”

    看来辛明亮的眼力没问题,刘觉民的确就在河都。江薇绝对无法预料,她竟然在这雪花漫天的黄河边与梦中思念的人出奇地相逢。

    “你是江薇?”路明远也惊呆了

    一声惊呼:“觉民……”

    相恋的人在苦苦追寻等待中重逢,那种惊喜是难以用言语能表达的。

    在抗战期间,河都是军事物资的交会点,从苏联过来的武器、医疗设备入境新疆,而后转道河都,再秘密运往前线。这些物资大多被运往了国军部队,路明远他们就是利用驼队,秘密混杂一些物品,再通过秘密通道,把东西转运出去。

    今天,路明远外出到西郊的一处秘密联络点会见省工高官左冰,领受任务。左冰告诉路明远,近日有一位首长从新疆过来,转道去往延安。如果顺利的话,估计过两天就能到达。左书记要求路明远做好接应的准备,并亲自护送到下一个联络点,确保路途的安全。同时,左书记还告诉路明远,组织上考虑到你身为贸易公司的老板,不能长期没有妻子,这势必会引起军统特务的怀疑。为掩护身份的需要,你该有个“妻子”了。当然这只是假扮夫妻,掩人耳目,以防敌人怀疑。左书记说,已经有个女同志化妆成民妇从延安出发,至于将来能否成为真夫妻,看你们的缘分。因路明远心里存有江薇,有顾虑,但考虑到是假扮,同时又是组织上的决定,也就同意了。左冰还告诉路明远,其实我的婚姻也是由组织出面安排的。当年在西安搞情报工作时,同样是出于掩护身份的需要,组织上从延安派一名女同志与我组成了“一个家庭”。我们这对“假夫妻”住到一起后,开始的时候虽然都感到有些不习惯,但为了革命工作,都努力控制自己,以适应新环境。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共同战斗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在有了更多的了解后,经组织批准,就正式结婚了。

    离开联络点后,路明远沿河滩走来。远远看见有个女的在那里跳舞,他笑了,这人莫非神经不正常,大冷的天,还下着雪,真有她的。大河奔流,雪花曼舞,也许是受此感染,她是情不自禁地舞动了起来。但能看出,她的舞姿很美妙,一条红色羊毛围巾犹如一团火,在雪野里燃烧,不但润了他的眼眸,也照亮了整个世界。

    过去的日子,他曾望风,望云,想念江薇,可有哪一缕从你旋转的舞姿前飘过,或者,将我的思恋捎给你呢?

    眼瞅着,那人旋转着慢慢倒下了,半天不见了动静,路明远走上前,看看到底怎么了。谁知,她竟然是江薇。

    如此的重逢意想不到,这般的惊喜连梦里都不会有,她大叫着扑向他,直接把他扑到在地,不管是幻觉还是真实,她已经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了。

    “是你吗?”她唯恐是在梦里。

    “是我,没错。”他微笑着,知道她依旧恍惚,在她脸上掐了一下。

    “疼。”她感觉到了,确信眼前的人就是朝思暮想的人,紧紧抱住,热切地相吻。

    岸边的垂柳在寒风里拂动光秃秃的枝条,几片不曾坠落的残叶依旧沉睡着,似在顽强地等待着下一场醉人的春风来唤醒漫漫长梦。正如一位诗人所言,既然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哦,江薇,我的爱!他爱她嫩蕊凝珠,盈盈欲滴,清香阵阵,沁人心脾,还有她的圣洁和高雅,素净不惹尘埃。哦,觉民,我的爱!我曾在原野上呼唤,把梦交给鸿雁,你可曾见到我的托付?我也在风里寻找你的身影,你可曾见到云朵里的期待?

    在他的怀里,望着他,微笑着眼里淌出幸福的泪花……

    直到这会,她明白梅兰大姐曾说过的话,耐心等待,会有人来找你。莫非他就是前来找我的那个人?哦,我朝思暮想、至亲至爱的觉民啊!

    然激情过后,路明远却说,他只是个商人,在河都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他还告诉她,他已经改名叫路明远,以后当着别人的面千万别叫错了。至于为什么要改名,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总是有原因的。听了他的话,她顿感失望,心里多了一缕说不出来的失落,难道他曾经向往的“让赤色照亮世界”的追求就这么抛弃了?也许应了那句话,人各有志,既然他选择了做买卖,只要他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就好。

    同时,路明远告诉她,我们眼下只能是“同学”关系,尽管有许多话要说,但不能,他能告诉她的也只有这么多。江薇心里很难受,但身为党的人,她不便质问他为什么,在没有搞清他的身份之前,同样这也是她的期望。尽管眼里有泪花,她强忍住吞咽了回去,点头答应了。

    就此短暂地相遇后,又要告别,她不知再次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只有心里默默祝福一声:保重,我亲爱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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