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叶尔康到家的时候已经是薄暮了。

    原本他没想着回家,是袁先生告诉他,有一辆前往西安运送物资的车辆要路过秦城,你正好可以搭乘回去。

    他没有理由拒绝袁先生的好意,冬季出不了工,窝在地质所也没多少事可干,再推辞就令人生疑了。也好,有好几年不见家里人了,该当回去看看他们了。

    汽车天不亮就上路了,出了河都就开始不停地翻山,中途在一个客栈小歇了会,吃了一碗面,给车补充了一些水,又马达轰鸣着扎进层层大山深处。

    司机是个不善言谈的人,仅告诉车上的物资可能是送往前线的,具体装得是什么,他也不清楚,他只负责送到西安即可。

    说起战争,司机的话多了一些,他听跑运输的同行说,别看八路军装备不行,和小日本干起来一点都不含糊。那年八路有一个营的兵力,愣是把日本在山西的一个机场给端了,前年在正太更是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与小鬼子可劲干了一场。这下把小日本给打急了,施行“三光政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小鬼子到处设置封锁线,有些物资根本运不过去。

    叶尔康问,你到过延安吗?

    司机摇头,说他只到过“三边”一带,前些年还从那里往河都运送过一批延安过来的文化人。

    一路随意聊着天,黄昏时分,总算到达了秦城。叶尔康与好心的司机告别后,就去了文庙附近,那里有一户叶家的世交。那家主人见了叶尔康好生热情,执意要款待,但叶尔康说几年没回家了,就想马上回去。主人见留不住,只好派自家的马车送叶尔康。

    二十几里路,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久别的村庄已经出现在视线里。

    无数个慢慢长夜,俞英莲依旧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熬日”。这种煎熬已经使得她麻木了,连幻想也在岁月更迭中一天天消遁。本家的六婶有胆量偷伙计,俞英莲不敢,连想都没想过。六婶害了自己不说,连那个叫骏娃的后生也给害了。起初她不知道,听人说骏娃被土匪给索了命,不知真假。堂嫂说,他被土匪拿了去不假,可你不想想,他一个穷苦后生,土匪为啥要拿他,仅仅是人们传闻的得罪了山寨里的人?俞英莲猛然明白了,难道是和六婶的事有关?堂嫂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疑问,而是说,可惜那个后生了,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笑起来像个女娃娃还害羞,这样的人咋就能惹了土匪,怪事。俞英莲后脊背都发凉,天哪,若真是那样,就太可怕了,他们也真能下得去手啊!唉,六婶何苦呢,难道这天下没了男人,女人就难活了?

    话是这样说,谁遇上谁心里清楚。

    眼看就要过年了,俞英莲到底还是等来了她的男人。

    雪纷纷扬着,漫天皆白,叶尔康走向了回家的路。

    日暮苍山远,风雪夜归人。脚步是如此地沉重,辗转颠簸,家,就在眼前。

    有路过的乡人打招呼,叶尔康机械地点头,挤出来的笑容显得僵硬。进了院子,他父亲举起棍棒,咆哮了:“你个孽障,还知道这里是家?”

    俞英莲冲了过来,叫一声:“爹,不能啊——”护在了自己男人的面前。

    他母亲抹着泪数落他:“你是被妖魔鬼怪附了身,扔下英莲不管不顾,那可是一颗金子啊!”

    叶尔康膝盖发软,咚地跪在双亲面前,一切都在无声中化解了。

    这一晚对俞英莲来说是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昔日洞房遭冷落,虽说在惊骇中还存有希冀,可过了这些年,日子把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期待似乎都磨碎了。当泡影没了,她不再奢望,权当起初的过门只不过是一场美丽的梦罢了。

    而今,他像迷途的羔羊知返归来了,怔怔地充满愧色地望着她。当叶尔康看到刚刚二十岁的俞英莲因日子的煎熬已有了根根白发,他的心疼了,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忏悔陡然而起,猛然将属于自己的女人抱在怀里,再也不想松手。他想对她说句什么,终究未能说出来。不知叶尔康听到没有,俞英莲在胸腔里轻微地有了一声叹息。但叶尔康觉出了她的颤抖,也触到了一脸的泪水。一阵痛楚的怜悯顿时涌上叶尔康的心头,看着泪水涟涟的这个女人,他知道伤害她太深了……

    “英莲,都是我不好,你怨我吧。”

    俞英莲那里会怨,即使永远得不到这个男人,她都不知道该怨哪个。如果要怨的话,只能怨老天爷,怨命运。

    “英莲,我自此以后会好好待你……”

    俞英莲的泪愈发流的欢畅了……

    爱到底还是来了,虽说姗姗,但迟来的爱依然在浓浓的夜色里无限地膨胀。这里没有纷扰,没有逼迫,两颗曾经相隔遥远的心慢慢靠近、靠拢,直到渐渐相溶……

    “哦,英莲,苦了你了……”

    原本洞房花烛夜该有的希冀直到经过数年的漫长等待后才到来,虽说来得迟了,毕竟还是来了。无疑说,这个凄美的夜晚,俞英莲完成了她人生路上的一次重要跨越。有了爱的安抚,生活从此不再感到苦涩,家里因为有了你而温暖。她在迷蒙中意识到,这不仅仅是男人回归,以往消失了的所有期待,所有渴望,所有梦幻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实现。就连一个女人应有的安然与羞涩,也在这一刻回归了。不再流泪的她依偎在他的胸怀里,安静地听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感受他给予的柔情蜜意。

    此时的叶尔康惟有抱紧她,那么体贴小心,生怕再将她给伤着了。他用心告诉她:有你就足够了,我会用一生来珍惜的!顿时一股男子汉的豪迈气概从心头升腾,他要对这个女人好,不让她再流泪……

    清早起来,看到俞英莲的满面红润,她的公婆很是欣慰,叶家有希望了。

    前来串门的堂嫂无不羡慕地打趣道:“看来这有男人就是不一样,这脸蛋红润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俞英莲扭捏,害羞:“嫂子,说什么呢。”

    堂嫂由衷地为她高兴:“好啊,终于熬出来了,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俞英莲满脸通红:“嫂子,看你。”

    更有婆婆的眼神是急切的。既然儿子回心了,俞英莲那还是花朵一样的年华不会辜负叶家的期盼,婆婆热热的眼睛停留在儿媳扭动的臀胯处,叶家将来的长长远远都寄托在那副磨盘上了。在乡下,人们习惯把女人的臀部称作磨盘,认为磨盘的大小决定了这个女人的生养能力。大凡提亲,首先察看的不是她的脸蛋,而是看磨盘,只要磨盘结实肥硕了,即使脸蛋稍逊一些也无关紧要,香火旺盛是最重要的。俞英莲的磨盘谈不上肥硕,但结实且浑圆,这就是盼头。

    这些年家里的饭都是俞英莲在做,婆婆负责烧火打下手。叶尔康回来了,俞英莲问婆婆,“今天吃些啥?”她的本意是要好好给叶尔康补补身子,几年不见,他消瘦了许多。谁知婆婆反而笑盈盈地回话:“你是掌勺的,我哪里知道。”俞英莲红着脸本想和婆婆开句玩笑,“那是你儿子,不心疼?”但一想不能说,若说了,婆婆肯定会有话等着,“是我儿子不假,但他更是你男人,你看着办。”

    就在俞英莲思忖的时候,听见后院里鸡在凄惨地鸣叫,知道婆婆早把一切安排停当了。到了下午,公公唤屠夫来,又忙着杀猪了。

    忙忙碌碌的一天过去,夜沉沉降临。一家人在堂屋吃了饭,俞英莲往火盆里又添旺了木炭,到灶间洗涮锅碗去了。叶尔康陪着父母拉家常,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不时飘过来,尽管不很清楚,但俞英莲还是听了个大概。父母希望儿子这次回来多留些日子,这正是俞英莲盼望的。叶尔康告诉父母,会的,弄不好呆好几个月都说不准。

    俞英莲洗完锅没有再进到堂屋来,叶尔康母亲催促儿子,“去睡吧,天不早了。”

    回到厢房,俞英莲已经在被窝里等候了。见叶尔康推门进来,俞英莲羞涩地望一眼,把整个身子滑进了被子里。

    这个夜里,听着叶尔康睡熟的鼻息,俞英莲满足,脸颊还是那样滚烫。不知过了多会,她也沉入了梦乡。谁知一个不好的梦又将她惊醒,在梦里叶尔康远行了,她哭着追撵,无论怎样那腿就是跑不快,根本无法把她拽住。他转眼不见了,她伤心地蹲在地上恸哭,把自己给哭醒了。一身汗坐起来,慌忙摸了摸身边,他在,霎时她恍然清醒了,重重舒口气,手按在胸口,心渐渐稳住了。

    “怎么,做梦了?”叶尔康被她的窸窣弄醒了。

    她猛然掀开他的被子钻进去,紧紧箍住,唯恐一觉醒来他没有了踪影。

    到了年关时节,叶尔康带着妻子走亲访友,最远的地方去了山的那边给外婆一家拜年。在路上,走累了,叶尔康说,来,我背你。俞英莲哪里肯,一个女人家让男人背,被人看了还不笑话死。

    不管是缠绵悱恻也罢,还是传宗接代也好,叶尔康在家乡呆了足有两年多时间。倒不是他被俞英莲给缠住了,而是他始终没有等来远方的消息。在离开河都前,岳所长说了,既然好不容易回去一趟,索性多呆些时日,等有了经费,我再给你打电报,到时你再回来。此时抗战处在胶着状态,后来叶尔康倒是收到岳所长的一封信,说他在重庆,因经费没有着落,还是要叶尔康耐心在家陪陪亲人吧。

    无法去干事业,也只好如此。闲暇时间,叶尔康倒是把家乡一带的山山水水跑了个遍,最终得出一个结论:这里根本就没有成矿条件,无论煤炭还是金属矿基本都不存在。鞋穿破了无数双,俞英莲不断把新的做好,又给他摆在炕柜里了。

    夜里守着老婆,倒也有了收获,俞英莲的肚子鼓了起来。待大腹便便的俞英莲快要临盆,叶尔康说,那就尽早去秦城,省得到时来不及。他母亲王秀芬说,不用,乡下女人哪个不是在自家炕头生产,还用得着去城里的医院,不碍事。

    俞英莲头胎倒也顺利,在接生婆的帮助下,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是个男孩。全家人兴高采烈,做了奶奶的王秀芳跑到庙里烧香磕头,叶家有后了。可没几天,孩子出现抽搐,可怕的“七日风”发生了。在乡下,这类新生儿遇到的“破伤风”不知断送了多少孩子的性命,都来不及看看这个世界,就在痉挛中找先祖评理去了。

    叶尔康安慰她,别太难过,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的,你要当心身子。

    依偎在男人怀里,俞英莲尽管很伤心,但她知道自己还很年轻,只要男人在身边,她还会有自己的孩子。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一年后,俞英莲再次临产。

    待出了月子,一家人看孩子平安健康,这才重重舒了口气。

    这次俞英莲没能如愿给叶家生个儿子,是个女儿。小姑娘长得像她母亲,五官精致,漂亮。

    可能是心底依旧蕴藏着曾经有过的至今仍不时泛起的那段无果的情爱,叶尔康给初生的女儿取名叫素萍,一个“萍”字算是对那个负亏疚的人儿权当有了纪念。俞英莲不知道这些,即使知道了她也不会在乎,反正生命里这个男人已经在她的炕头上了。

    俞英莲是个懂事理的人,她从不提自己男人不愿回答的问题,这是她的聪明所在。出了月子,她遵循传统礼教,相夫教子是她分内的事,看男人脸色不那么晴朗,从不惊扰,至多给他端杯热茶,或在夜里给他熬碗夜宵,轻轻放在案头,退到一边坐在炕沿,静静守望。

    由于没有经费支撑野外工作,他只能呆在家里“熬生”。好不容易盼来了日本鬼子投降,他以为这下好了,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换发生机的时候了。

    春天来了,山坡上的迎春花绽放得绚丽。他告诉俞英莲,他得走了。

    俞英莲扯住他的衣袖不想撒手,倒不是担心他一去不复返,而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实在令人揪心。她是个明事理的人,不想把自己的男人栓在裤腰带上。尽管她身居山乡避野,没有文化,但她知道自己的男人志向在远方。看他整天窝在家里愁眉不展,非常烦闷,她只得松手。

    “去吧,乡野不能把你埋没了,那样我会心不安。”

    他说,“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还?”

    她不怕,“我手中有根丝线,走再远,你也会回来的。”

    多好的女人,温存、贤惠,懂男人的心。一段真爱,足以让女人活一辈子。

    临别,叶尔康嘱咐俞英莲,虽说这里远离战争,但到处土匪横行,还是少出门。俞英莲说,我记下了,要是土匪真来了,逃脱算我侥幸捡条命,逃不走也没事,大不了一死。她说话的口气很平静,就像到集市上买件物品一样,看不到害怕。她的神情让叶尔康觉得,俞英莲的身上藏着一种东西,隐在棉花一样的绵软里,关键时刻就会露出锋芒。

    那样东西叫刚烈。

    无疑说,这两年多是俞英莲这一生过得最温馨,最舒心,也是最难忘的时光。不但有男人陪伴在身边,还生了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令她在以后的岁月里分外怀念、追忆。叶尔康离开家乡的日子,俞英莲就是靠美好的回忆一天天走过来的,那种幸福、甜蜜的滋味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美好,梦里她都嘴角挂着满足的笑意。同时,伴随她的还有对远行人的担忧、惊惧、忐忑,所有的感觉五味杂存,一起涌上心头,赶都赶不走。常常在油灯下,她的思绪在纷飞,那充满凝神的样子如果被叶尔康见了,不定又会发几声感慨,这般好的女人曾被他那么冷落、不待见,想想都是罪过。

    身边缺少了叶尔康,俞英莲的心也被带走了。

    堂嫂笑话恍惚中的俞英莲,“这男人刚走,魂就没了?”

    “嫂子,看你说的。”俞英莲尽管嘴上在狡辩,但心里很甜蜜。在她看来,想人也是一种美好的感觉。

    俞英莲满足的神情令堂嫂羡慕,她搬住她的肩头有感而发:“这浪子一旦回头,把心都掏出来了,那像我那男人虽说隔三岔五会回来,可他的心在城里,魂被狐狸精们勾走了,我过的日子跟没有男人有啥区别。还是你命好,好好把握。”

    这点俞英莲倒不担心,倘若一个男人心野了,岂能是把握了的?女人裤腰带是栓不住男人的,只要他心里有这个家,该到回来的时候他就自然进家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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