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叶尔康也要走了,他已经办完了在河都的所有手续。

    江薇说:“还有几天时间,抓紧回家去看看,这一走得好长时间,回去把家里也安顿一下。”

    叶尔康说:“有这个打算,我准备明天就走,顺道回家看看,然后转道西安,直接坐火车去北京。”

    江薇说:“这挺好。晚上到家里来,我给你包饺子吃,到时我把菽萍也叫来。”

    黄昏静美,喧闹了一天的城市逐渐沉稳了下来。那时候行驶在马路上的车辆不多,人口少,形不成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洪流。叶尔康到来时,江薇和乔菽萍已经把饺子都包好了,还准备了几碟小菜。

    乔菽萍说:“你这是卡着时间点来的呀。”

    江薇对乔菽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古路坝时他就不会做饭,还能指望他?”

    叶尔康嘿嘿一笑说:“单位上有点事耽搁了。等会我洗锅,这总行了吧。”

    乔菽萍说:“这还差不多。”

    江薇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递给叶尔康:“打开。”

    叶尔康接过来:“这个好,饺子就酒,越吃越有。”

    江薇说:“等会多吃点,到了莫斯科怕就吃不上饺子了。”

    “那是,多吃点。”叶尔康这才想起打进来还没有看见江薇的儿子,“哎,涛涛呢?”

    “我让他到同事家玩去了,他太捣蛋,咱们安安静静说会话。”江薇说。

    一顿饭吃得很愉快,三人说说笑笑,很开心。追忆往事的时候,难免会聊起古路坝,不禁多了几分感慨,那时可真艰难,许多学生连饭都吃不饱。叶尔康说,至今想起来都觉得老刘的确是个干大事的人,宁可自己捉襟见肘也要帮助那些面临辍学的学生,难怪这江山是共产党的。江薇说,这也有你一份功劳,刘觉民没钱了,反过来你又资助他,这就是同学情。谈论起朝鲜战场的形势,三人不免多了几分凝重。他们无法知晓,此时志愿军正在西线向美军防守的三八线发起全线进攻。直到多年后,国人才从公开的资料上看到,攻击开始前,各部队发挥了出色的伪装技能,拂晓进入阵地,白天瞒过美飞机和前沿哨兵的侦察,入夜突然发起攻击。经志愿军和人民军的穿插追击,汉城以东的南朝鲜军溃逃,致使汉城地区的十余万“联合国军”处于被中朝部队从右翼实施深远包围的境地。为避免背水作战的危险,美第八集团军司令李奇微只得就此下令放弃汉城。由于美军全系摩托化部队,中朝军队徒步无法追上,只消灭了美军的少数掩护部队。之后志愿军顺势进占汉城,人民军占领仁川。同日,中朝部队已全线进抵三七线。

    “这冰天雪地的,不知他们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江薇不禁有些担忧。

    江薇的忧虑是真切的。要说物资筹措,以全东北乃至全国之力,根本不是问题。个把月的功夫,鸭绿江边就囤积了如山的粮秣物资。但问题不在于筹措,而在于输送。就像解放战争时期的淮海战役,依托根据地,动员人民群众出力,组织链条转啊转,“老百姓用独轮车推出了全国解放。”由于志愿军火线入朝,没有制空权,运输线长,且频遭敌机轰炸,前线的物资供给十分困难。当时美军联军在空中的绞杀,形成了人类历史上烈度最高的密集空袭。所幸有一段时间,是国内的炒面和朝鲜的土豆为几十万大军解决了大问题。之后志愿军将后勤兵站进一步前移,直接与前线部队联通。同时投入人力物力,进一步将三条纵向后勤线从横向打通,化线为网,提高了效率与应急能力。

    叶尔康宽慰江薇:“别担心,全国人民都在支援抗美援朝。听说玉门油矿用增产所得,捐赠了一架‘战斗机’,各行各业都在开展增产增收运动,大力支援志愿军。”

    这时全国同胞不分男女老幼,在增产增收中踊跃捐款捐物。为了各界人民认捐的方便,对各项武器做了折价规定:一架战斗机折合人民币十五万元,一辆坦克二十五万元,一门大炮九万元等。

    乔菽萍说:“我们学校也在捐款,我把工资都捐了。你放心,有这么强大的祖国,美帝国主义失败是必然的。”

    江薇说:“这我相信,最后的胜利必定属于英雄的中国人民。”她举起酒杯,“来,祝愿志愿军早日凯旋!”

    “干杯!”

    饭后,叶尔康和乔菽萍从江薇家出来,他们信步又来到了黄河边。

    已是万家灯火时分,黄河如带,波光粼粼。隔河仰望,对面层峦簇拥着半山腰的元代白塔,塔影倒映在黄河,随奔流的河水波动。这便是河都八景之一的“塔影河声”。

    继续往前走去,河滩上长满了乱草,堤岸边的土城墙因了战火愈发破败,有人在那里吹埙,暗暗幽幽,令人陡升一丝悲鸣。这景致对叶尔康不知是一种预感,还是就要离去的别样情绪从心头萦绕,不禁长叹一声,低吟了两句诗文:玉帐空分垒,金笳已罢吹。特别是那低沉的埙音,就像一阕苍凉的散曲,极尽酣畅地诉说了如烟的往事……

    就要别离,知道他这一去会很长时间见不到,她说:

    “你就要走了,再抱抱我吧!”

    叶尔康不可能拒绝,张开双臂揽住了她。

    “真好!”她呢喃着,就那么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前,倾听他的心声。明知道彼此都回不去了,就希望在最后的告别中把这份念想存下来,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有一份想头,尽管咀嚼的滋味也许不那么好受,但有总比没有的强。

    泪不听话地下来了,她没有泣出声,任凭默默流淌。他感觉到了,那种扎在心上的疼痛使他忍不住颤栗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即使能说,除了愧疚,又能说些什么?

    她抬起头,用手捧住他的脸颊,轻声说:“你有好运,我应该高兴才是,干嘛要掉眼泪。”

    “菽萍……”

    她猛然把自己的唇递了上去,一切话语都成了多余,就想吻他,就想再次体味那久违了的感觉,就想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就想感受那种无言的心颤,还有窒息般令人喘不过来气的幸福……

    凝望,满眼都是情。那般的熟悉,仿佛时空的隧道又回到了古路坝的乡野,还有情思肆意膨胀的农舍……

    耳边仿佛有个声音在对她说:我的朋友,你的语声飘荡在我的心里,像那海水的低吟之声,缭绕在静听着的松林之间。同时还是这个声音从脑海响起: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这是一个诗人的叹息,重重地叩击在乔菽萍迷离的心上,猛然间她被唤醒,抬眼深深地凝望他几眼,而后慢慢脱开他的怀抱,轻轻往后退几步,掉头抽搐着肩膀,跑进了沉沉夜幕里。

    那背影自此永远留在了叶尔康脑海里,装了一辈子……

    翌日一早,叶尔康离开河都,辗转再一次回到了家乡。家人听说他要去遥远的苏联留学,非常高兴。叶祖贤更是对共产党心存感激,这样的政党不惟成分论,如此大度,令人钦佩。王秀芬对那个叫苏联的地方听都没听过,说那可是到天边了吧?叶尔康笑着说,您老说得还真没错,莫斯科离北极不很远了,可不就到天边了。

    俞英莲坐在炕沿边很少插话,至多看女儿素萍捣乱了说一句,听话,别闹了,爷爷奶奶和爸爸说话呢,乖。

    叶尔康到家的这天,俞英莲宰了一只老母鸡,做了家乡的大卤面,配料自然是当地的木耳、野蘑菇等之类的山珍,还摊了鸡蛋皮。叶尔康吃了两大碗,连连说,好啊,还是家乡的饭食好,好久没吃这么可口的饭了。王秀芳看儿子吃得那么香,做母亲的有些心酸,一碗普通的面就让他觉得是山珍海味似的。当然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拿不出更好的吃食让儿子享用,这时的叶家已经没了能力为远行的儿子杀猪宰羊“铺张”了。

    在厨房,王秀芳偷偷躲在那里烧香,嘴里念念有词。叶尔康看到想去制止,说这是迷信,都新社会了,还信这。俞英莲把他扯住了,别,那也是老人的一片心,企望你平平安安的。

    叶祖贤到底是有文化的人,他对儿子说:“你妈愚昧,就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这一年多我算是看明白了,一个政党能如此高的能得到老百姓拥戴,实属罕见。共产党能真心实意为劳苦大众谋利益,做江山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好啊,你能到苏联去学习一定要倍加珍惜,等将来学成归国,定当好好报效祖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

    父亲的这番话让叶尔康颇感欣慰。在此之前叶家的田产在土改中被分了,父亲给他写信时只字不说,到了家也不提及,他还以为父亲想不通呢,现在看来父亲并没有纠结于此,是自己多虑了。

    俞英莲在厨房忙碌,堂嫂过来了,对她开玩笑说:“这男人一回来,脸都红扑扑的,心里更是美滋滋的吧。”

    “看你说的。难道大哥每次从秦城回来你不高兴?”

    “嘁,谁稀罕。再说都老夫老妻的了,早腻歪了。”

    俞英莲笑了:“你才多大呀,还说这样的话,谁信呢。”

    堂嫂说:“康儿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还真舍得放他走?”

    俞英莲笑着回应:“那怎么办,把他绑在裤腰带上?”

    “听说老毛子那边少男人,你就不怕他不回来了?”

    “不会,他会回来的。”俞英莲有这个自信。

    堂嫂爽朗地笑了,“跟你说笑呢,康儿是啥人我还能不知道?他当然会回来的。”

    当晚睡下,俞英莲要把素萍放在爷爷奶奶身边,可素萍她哭喊着要找妈妈。叶尔康说,她一直和你睡,就让她和我们一起呗。俞英莲倒是听了,可是等素萍睡熟了,她还是把她抱到堂屋放在了爷爷奶奶炕上。到了半夜,素萍醒来,哭着要找妈妈,被叶尔康听见了,说,我抱她过来。俞英莲说,别管,小孩子哭会就睡着了。可叶尔康听不得孩子哭,还是起身到堂屋把女儿抱了过来。俞英莲说,你就惯吧。叶尔康说,她还小嘛,就让她陪我几晚上。俞英莲只好随他了。

    由于离出发的时间很近,叶尔康在家乡没呆几天就离开了。乡亲们听说叶尔康要到苏联留学,很羡慕,赞叹道,人家那是啥脑子啊,把书都念到外国去了。

    故乡再一次留在了身后。

    车向北京!北京通往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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