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现在回想起来,柳絮觉得自己多么愚蠢,干嘛要去寻死,即使自己死了,在那些人眼里不过就是一根鸿毛落进了水中而已,没人会当回事,至多议论一番罢了,有同情者多些唏嘘,有不怀好意者还会恶语相加。好在她投河的事只有唐亦芎知道,他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不然这绝对又是轰动地调队的重大新闻,不定那些喜欢嚼舌的人又编排出多少离奇的花边故事来。

    地勘局成立,坐落在郊区黄河边的地调队变成了地勘一队,赵志恒队长的上任让柳絮似乎从漫长的寒冬看到了春光。赵志恒有一定的专业知识,他这样的人不会因不懂而装懂,更不会干出违背科学,违背自然规律胡乱瞎指挥。在解放河都时,赵志恒在路明远领导下为保护一些工厂,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清除定时炸弹,按路明远当时的话,赵志恒同志在关键时候是靠得住的人。赵志恒从没有因有功就觉得自以为是很了不起,往往人敬人是相互的,不像那位动不动以“功臣”自居的领导,讲话一大堆诟病,还浑然不觉,好像只有拍桌子、甩帽子、训斥人才能体现出他的权威、他的正确,从来听不得反对意见,哪怕指挥错了也不谦虚,有时还错上加错。叶尔康固然有傲气的一面,但对赵志恒这种肯于不耻下问的领导,他是很敬佩的。

    赵志恒主政了第一勘探队,书记兼队长一人挑,柳絮认为这下好了,说不定赵队长很快就会让叶尔康回来。这是她由衷的期盼,也是众多搞业务的人所期望的。可她太天真了,叶尔康的事情绝对不是赵志恒这号级别的人能办得了的。

    倒是唐亦芎有句话让柳絮听了颇感欣慰,他说,路明远局长是个求贤若渴的人,等等看吧,老叶的事应该会有转机。这个时候柳絮还不知道路明远局长和叶尔康曾是西北联大的校友,如果早清楚这层关系,她可能直接找上门为自己的老师喊冤去了。

    这几个月以来,柳絮想他。在没有出事之前,她承认心里有老师,但她极力在克制。朝夕相处中,像他那样富有渊博知识的男人,女人不动心简直不可能。但爱火还要靠自己冷却,交往得有分寸。平静下来仔细想一想,不能因情窦初开而不顾一切。燃烧归燃烧,只要心里珍存就好,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咀嚼一番也能醉心。

    她是这样想的,但能看出叶尔康的确把她当好朋友的女儿对待,从不敢有非分的想法,更不要说接住她含情的眼眸。正因为这样,当有个声音对她说,“爱我吧,为了你我心都憔悴了!”

    那是杜峰炽热的目光,想躲都躲不了。起初,她和杜峰仅仅维系了同学的情分,并没有想过其他,一起学习,一起共事,充其量也就是能说得来的朋友而已。当初在他表白了爱意后,她婉言拒绝了。尽管如此,他依旧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呵护她,给她温暖,给她欢乐。

    她对杜峰炽热的目光不理不睬,就连和她同一个宿舍的苏芩都看不下去了,劝她道,你就行行好吧,别再折磨他了。

    她对苏芩说,其实他人挺好的,就是太绵了,男人嘛,应该有点棱角才对。

    苏芩说,依你的性格找个棱角太锋芒的未必是好事,你们俩正好形成互补。

    也许苏芩的话她倒也听进去了,也许思前想后她慢慢也认可了杜峰,他那样对她百依百顺,一个女人遇到这般痴心的男子并不多,往往是可遇不可求。他懂得体贴、关心,重要的是他疼她,这就够了。

    那是一个绝美的黄昏,独自在黄河边散步的柳絮遭遇了一条流浪狗,她吓得花容失色,撒腿就跑,不料被滩涂上的乱石绊倒了。就在这时,杜峰出现了,面对龇牙咧嘴的恶狗他没有退缩,冲上去了。奔跑中他顺势一蹲,捏起了一块石头。狗最怕人的这一动作,掉头就逃。杜峰脱手将石头砸了过去,还追撵了几步。待回转头,看柳絮硬撑着要站起来,但脚崴了,疼痛使她再次跌坐在了地上。

    没有选择,她只能乖乖爬在他的背上。

    一路走来,是不是从那一天她少女的心扉被拨动了,无从知道,就连柳絮后来也难以确定。但当时她爬在他的背上,双手抱住了杜峰的脖子,不管是无意还是心动了,甚至脸还贴在了他的头上。

    终究她还是让他牵了手,没有因心里对老师叶尔康的珍存而拒绝杜峰的爱慕。这便有了花前月下的浪漫,在河岸边听涛声、观落日,也在情不自禁下有了吻与如胶似漆的拥抱,爱渐到深处……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这里居然有这个男人的一份“功劳”。为此柳絮痛恨自己怎么就有眼无珠,居然把美好的恋情给了这么一个下作的人。直到这时,柳絮才真切地发现,杜峰不但性格绵,还是个耳朵软的男人,经不住别人三两句好话就以为人家给他掏心窝子了,而且骨头也缺钙,在权势的威逼利诱下,他竟然检举揭发说叶尔康...对年轻女性存心不良。对他如此落井下石,柳絮愤怒了,你卑鄙无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给叶尔康捏造令人恶心的个人臆想,那个“被勾引了的女青年”矛头指向很明确,我成了啥?他辩解,不是我要这样,他们非逼我,不然对你也要进行审查,我是万般无奈才那样说的。她哼了一声,用鄙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他急了,一把拽住她的衣袖。

    “柳絮,别离开我……”

    “放开,我嫌你手脏。”

    战栗中的他不惜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倒在她的脚下。

    “柳絮,我错了。”

    “哼,早干嘛去了。”

    虽说他的检举大多是猜测的,但有句话他没有说谎,就是叶尔康说“...养活了一帮懒虫”。这句话是叶尔康看不惯一些人整天无所事事混日子,发牢骚时恰巧被杜峰听见了,日后也就举报了出来。

    就在杜峰往前跪一步,猛然抱住柳絮双腿的时候,气急了的柳絮直接就给了他一巴掌:“你松开,我嫌你恶心!”

    杜峰瘫颓然坐在了那里。

    面对脚下这个可怜虫,柳絮冷笑一声,直截了当告诉他:“你说得对,我就是心里有叶尔康,他值得我尊敬。但我和他的关系不像你们这类捕风捉影的小人想的那样肮脏、龌龊,他令我仰视,就像一座高大巍峨的山峰耸立在我的心间。可你卑颜屈膝,自私自利,为了个人的一点私心竟然出卖良知,你还算个啥,你连那黄河边的一块顽石都不如。”说完,她昂首径直往前走去,连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之后的日子里,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想提及,更不要说理会他被人利用后反遭遗弃这才醒悟了的痛悔。伤心过了,她知道今后的路该咋走了。

    就在昨日,黄河边,唐亦芎告诉她,“柳絮,好消息,老叶要回来了,老叶真的要回来了呀!”

    那一刻,柳絮百感交集,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的爆发,泪夺眶而出……

    直到这时,唐亦芎才真正看出,柳絮对叶尔康的情感是真诚的,纯洁的,只是被人由臆想而泼了脏水遭了玷污而已。当然唐亦芎也清楚柳絮的这种情感颇为复杂,既是师生之间的情分,也含有崇拜因素的爱慕。但这种爱慕却又不单单只是恋人般的情思,又夹杂着一缕难以说清的类似父爱那样的情愫。

    得知叶尔康要回来,往往正常情况下,芸芸众生的表现各不相同。夫妻之间的第一反应是喜极而泣,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或迈过脸任凭泪水纵横;朋友之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情,眼眶泛泪,因感慨泪中含笑;同事之间颇感欣慰,看到雨过天晴,有种舒心的酣畅。可柳絮瞬间泪的迸发,突然间望向天际,看到云开日出,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释然,不是靠做作就能表演了的。特别是是她猛然扑进唐亦芎的怀里,那种酣畅淋漓的宣泄,不是想刻意就能装出来的,演饰一个角色是需要铺垫的,她没有,就那么信得过地在他的肩头喷涌而出……

    “唐大哥,我难受啊,你知道我的心吗?”

    他轻轻拍拍她的背,“没事的,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不,你不知道。他们对我编造再难听的话,有多少屎盆子给我扣,我都不在乎,没关系。可我知道,他们是要置老师于死地啊!”

    “妹子,你被冤屈,你想抗争,我都懂得。可……”

    “哥,我真傻呀!我干嘛要任性,我干嘛不计后果地对他们说那样的话呀!他们不就希望我那样说嘛,我真愚蠢啊……我该如何面对我的老师啊!”

    “柳絮,我知道你是对他们说气话。你的心情我理解,好在都过去了,老叶就要回来了,这就是我们共同的期盼呀!”

    柳絮喜极而泣:“唐哥,是真的吗?”

    唐亦芎笑着点头:“没错。我听赵志恒队长说,路局长已经派新来的那个研究生薛嘉华去接叶工了。”

    河的那边有人走了过来,柳絮从唐亦芎的怀里松开了。往开了退几步,她抹了泪,往水边移了移步子,竟然挂有泪痕的脸上有了难得的笑容。

    河面上鸟儿纷飞,一声声“啊,啊”的叫声让听者无不觉出了阵阵呼唤,那是爱的本能传递啊!

    “柳絮,既然寒冬已经过去,春天该来了。”

    “可你不见,寒山凝烟,顶上的雪还在,不是吗?”柳絮看唐亦芎一眼,又怔怔地把目光投了过去。

    “要相信,雪会有融化的时候,花儿也会吐蕊绽放。等咱们过些日子出了野外,满山坡的迎春花就该开了。”

    世间的情,冷与暖总会有;人生的路,难与易都得走。叶尔康的归来,有人觉得该当如此,不就说了几句领导不爱听的真话嘛。可有人却认为太便宜了他,应该多在漠野呆几年才好,谁让他那么高傲。当叶尔康的身影出现的时候,在地勘一队有了一幅众生相:横眉冷眼者观之,漠不关心者望之,恻隐爱怜者叹之,悲悯叹息者哀之,百感交集者喜之。大千世界,好与坏、善良与邪恶、黑与白、无明与解脱、烦恼与佛法皆不过如此。看淡一点,不要太在乎别人的那张脸。岂知千丽句,不敌一馋言,世人有时却有那么点自私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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