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游的将军

    大唐世界。肃宗至德二载丁酉（公元757年）闰八月。睢阳东南方。

    南霁云勒马、挽弓、发箭。衔尾追来的火把伴着几声凄厉的惨号落地、熄灭。黑暗重归与黑暗，夜色浓厚有若实质，甚至荡漾起了如水波般的涟漪。

    他和他的骑从们静静地伫立在昏暗中，如狰狞无敌的魔神剪影。时间恍如停滞，追兵的嘈杂声不知何时消失，世界被突然按下了暂停键，静止而窒息。

    良久，居中的魔神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晃动，世界开始鲜活起来。

    确认彻底摆脱了追兵，南霁云用力紧了紧近乎麻木的右手，目光转向身边的骑士们。他们几乎人人身上带着一片片的未干的血迹，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从敌人的身上溅来的。

    二十八人。

    还剩二十八人。

    三十弟兄出睢阳城抉死，鏖战半宿，左冲右突，击穿叛军尹子奇部二十里连营，终究有两个兄弟求仁得仁。

    忽然南霁云心头一动，感觉于一片茫茫黑暗之中，似有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缓缓扫过。它并没有恶意，却带着莫名的威压，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让南霁云浑身颤栗。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南霁云呆立片刻，然后，收起心里的疑惑，沉声命令道：

    “全体原地裹伤！休整！三十息出发！”

    “喏！”

    兵器和甲胄发出来轻微的碰击声，夹杂了几声压抑的呻吟，在这死寂的夜，成为世界活着的唯一证明。

    三十息后，一行人马沉默着深一脚浅一脚踏上了去临淮的古道。

    夜色昏暗，道路晦涩。

    路还远。

    夜更沉。

    噼啪作响的火把已驱不动夜的黑。

    这是黎明前至暗时刻。

    忽然，一匹马前蹄踏空，马上的骑士猛地向前一栽，几乎摔下马来，身上的甲胄和腰间的兵器发出一阵乱响，队伍立刻有点小骚乱。亲随头领南极天赶上前对南霁云说：

    “八哥！不行了！天太黑，继续前进，马容易受伤。得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息，等天光点再赶路。”

    南霁云沉默了一下，看了看身周无尽的黑，道：

    “前面里许地有间路边茶亭，赶到那里休息。”

    “喏！”

    片刻后，一行人逶迤来到了茶亭。

    茶亭里并没有人。而且，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人了。

    茶亭其实本不是茶亭。

    它是一个简陋到极致的路边草篷，原本是为过往的旅人提供歇脚避雨的凉亭。刚开始的时候，附近的村民白天闲暇时过来烧点茶水，贩卖点鸡蛋松子瓜子花生之类的小吃食。贞观大治后，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行商的、游学的、访友的，形形色色的，茶水生意居然很兴旺。有机灵的村民因地制宜地简单收缀了一下，从后山捡了几个石块，零零落落摆在草篷四面的树荫下，供行人歇息；并且自己也转职成为职业茶博士，于是，凉亭成了茶亭，并在这条路上传出了名声。

    现在火把下的茶亭有些破败，亭外树荫下的石墩斑驳地长着些青苔。亭顶的茅草已经遮不住天色的暗。勉强还算完整的几根立柱，裂缝的位置长着两三簇蘑菇。

    茶亭里面胡乱放着几张缺胳膊少腿的长条凳，原本充当案几的木板一端倾倒在地上，生出了霉斑。

    南霁云皱了皱眉头，退出茶亭，在茶亭南边最大的一棵老柳树旁停下，吩咐道：“扎营。”

    南行云和一众亲随都知道南霁云心情不好，很默契地自行在周围挑选好扎营的位置，简单地收整，点燃营火，喂养马匹，布置值哨。

    南霁云一直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中。

    战斗中，与生俱来的天赋让他专注，专注于杀戮，专注于求生，心底宁静。

    当不再感受到威胁时，便开始在噩梦里挣扎。

    现实与梦境反复纠缠着、重叠着、撕扯着。

    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真那些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