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毒药

    仅以钱粮、土地、徒众论,南阳如此多的宗室子,能筹措出来的钱粮自然不是李氏可比拟的。李奂如此问,也并不奇怪。

    “旁人可以,府君却不行。”荀彧正色道:“府君不能为此自断根脚之事!”

    桓灵的谱系,与舂陵宗室早就出了五服。

    “所以,这舂陵宗室们的人情,只能由南阳豪强受着,只不过是看府君愿意让哪家受。李氏可,邓阴亦可。”

    荀彧接着又道:“此等大事,并不需要你我这等卑官操劳烦心。晦明兄与我要做的,就是替府君与李氏维护好这‘相持’的局面,不要让旁人看出端倪,之后再助府君平安过了秋计这一关。

    只要晦明兄能在铁官之位上一展所长,那无论李氏宗族,或是旁的什么人,都绝无可能抢走晦明兄的功绩。不管晦明兄志在专长,又或是想出外为一牧民官,府君会为晦明兄操办,李氏也不可能阻拦。”

    “愚兄倒是想知道,府君想让奂做些什么?”

    听了这么多,李奂心中有数了。既然族中应允,李奂也不想拒了这差使,只是何苗让他为铁官,究竟是想从何处挤出那么多钱粮来呢?

    荀彧附耳轻言道。

    “鬻卖铁器。”

    李奂闻言,一脸的不可思议。不仅是他,昨夜娄圭闻此言,亦是尽力规劝何苗。

    “这...这可是形同谋反的罪过!”

    李奂虽震惊,却也知不可大声喧哗,以防隔墙有耳。

    “晦明兄稍安勿躁,且听弟一一说来。”荀彧先将李奂安抚下来,然后又说道:“晦明兄也该知晓铁官中的钱财约有几何,若无奇计,怎可助府君凑足田赋?”

    “那也不能动专营的念头啊!”

    自汉武以来,无论前汉后汉,都在盐铁专营之权上下足了功夫。后汉的专营之事虽有反复,可在羌乱后,朝廷也无法弃盐铁之利,毕竟打仗是要钱粮的。

    哪怕西边只是屯垦,朝廷每年也要向三辅输送约同数百万石粮价值的钱币、粮食。若是稍起战事,这个数目就会暴涨至数千万石。

    这些钱粮从哪里来?任哪一个皇帝在位,也不可能与地方豪强妥协,弃盐铁之利于不顾。

    “晦明兄且听弟说完,府君怎会行如此不智之事?府君只是要将这三年售卖铁器之权,转给大族与各县。南阳铁务每年的留余该有千万钱,三年之数则差不多是三千万钱,加上各县交到郡中的粮草,该是能凑足今年之田赋。三年之期一到,府君就将职权收回,只要李氏与郡守府协力,断不会有消息露出。”

    “有谁人会这么傻?拿今年的三千万钱,去换往后三年才能收回来的三千万钱?这些钱若是拿出去放贷,哪怕不收半利,只收十一,三年也能拿回四千钱来。

    利钱暂且不说,府君又如何能保证,不让消息泄露?南阳与河南一关之隔,府君难不成可以如秦楚一般,修出方城阻隔?”

    各族族中都有向外放贷的习惯,一般是四五月或是年底放出,到田地里的粮食成熟收回,其利都在四到五成。若是给族人放贷,利钱会少一些,一般不超过三成。

    李奂金曹出身,不说通传算学,但只是计算此事,他的学问已经绰绰有余。

    “晦明兄谬哉,这帐可不是这么算的。”荀彧面带微笑,心知李奂已经被带到了沟里,只待他将从何苗出听来的说法托出,李奂必不可能拒绝。

    “晦明兄当知晓这南阳各县,每年能从铁器之事上得利几何。”

    “人多地好的望县能收三四十万钱,若当年农时紧凑,得五十六十万钱也是常事。人少地劣的贫县,就是再差,也能收回近十万钱。”

    “这其中钱币,又有多少是大族所出呢?”荀彧追问道。

    听到荀彧的话,李奂先是沉默不语,随后才说出:“少说也有九成。”

    李奂既是金曹,又是大族族子,自然清楚此事。

    “铁器农具租用售卖,自有朝廷法令限定价格,是故,也唯有大族出得起,也舍得出这笔钱。谩也敢直言,这些钱就是朝廷向大族们征收的税款。

    大族们得铁器之利,族人既能耕种更多的田地,地中亦能多收粮草。朝廷则是从中渔利,以供公卿官佐秩俸,亦能满足战事之所需、皇家之奢靡。

    按理说,此为善器,小族寒户们当不会拒绝,可他们并不敢保证,在租用了铁器后,当年就一定能增产增收。若是出了天灾,或是天时有变,地中歉收,租用铁器所付出的钱财,就会成为他们破家灭族之因。”

    后汉多天灾,天时也是多变,不是多雨就是少雨。南阳比北地好一些,但每年盛夏的山洪可不会光顾北地。

    小族寒户们没有能力抢占地势好的膏峪之地,其耕种土地多在山丘周围,这些土地既容易受天灾之祸,租用铁器用处又不大,哪能像那些沟渠旁的沃野阡陌纵横呢?

    大族们租用铁器,一日可耕多少倾地?耕种完后,又可就近取水播种。这哪是那些一块隔着一块的山野荒地可比拟的呢?

    “倘若铁器租用的价格可低廉一些,除了大族以外,旁人是否也舍得租用呢?将铁器经营之权放给各族,他们不仅能省下租用铁器的钱耗,还能得利一笔。以晦明兄之见,该是能料想到是否会有人愿做这笔生意。”

    “大族私用铁器却不付资财,万一被人举纠...”李奂问道。

    “六十六个县治的铁器经营之权还不够各家分润吗?况且,只要大族与铁官的账目能对得上,谁能说其不是?”

    “那些小族...”

    “晦明兄多虑了。”荀彧释疑道:“其人能用低廉之价租用铁器,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冒着风险去京中举纠?如此作为,可是自绝于南阳。倘若敢有人私自抬价,亦是得罪其他大族。”

    话毕,荀彧又放低了声量,悄悄对着李奂说道:“若是有人想从中得些铁器的损耗,府君亦不会计较。”

    “这...这不是...”李奂不敢置信。

    “晦明兄是想说涸泽而渔,还是其他言语?弟与晦明兄直言了罢,府君所为,是将身家性命抵在了李氏身上。李氏世代经营铁务,若想在其中谋些矿石、铁器出来,不是比其他氏族更容易吗?

    除去晦明兄与弟走马上任,铁场矿场,以及各县铁官、金曹之中,又有多少位置在李氏掌握之中呢?”

    荀彧的话有如冥灵的低喃,一字一句地凿在李奂心中。

    何苗与李准商议时自然没有说出这番话,但一旦木已成舟,李准有理由拒绝此事吗?况且,事成之后,李准还会觉得何苗是将自己的命门送到了李氏手里。

    莫说什么小族增产会影响大族粮价的言语。难道这些豪强数百年经营的存余,还抵不上小族们一二年的努力吗?

    小族们能赚多少不一定,但豪强们一定是血赚。

    相较于锱铢,这些豪强难道会拒绝用这三年为族中留下些新打造的兵刃甲胄吗?

    李通为何能在更始军中,与绿林豪帅、及宗室子们同为王侯,还能手握重兵?李氏难道不知道兵甲之重吗?

    私营盐铁与藏匿甲胄同为谋反,但即便李氏私营一州盐铁,也抵不过族中藏匿半百甲胄之罪。

    刘氏式微,袁氏废立天子形同儿戏。不管李氏准备在这场风波中扮演什么角色,终究抵挡不了何苗给出的诱惑,其他大族亦是如此。

    李氏也绝不会拒绝其他大族同享此利,还有比拉人入伙分赃更能保护自身的事情吗?

    而何苗亦能从其中挤出利来,姚期手下还有两千新兵没有兵甲呢。总不能到时战事将起,让他们拿起镰刀锄头去对敌吧。

    “以晦明兄之才,当知此事对李氏有百利,若还有一害,也是府君挡在前头受着,兄又还有什么可疑虑的呢?”荀彧的低喃又出现了,誓要将李奂拉入深渊中。

    “此乃天大的机缘,晦明兄该是知晓。但丑话要说在前头,弟不得不多说上一两句。”

    李奂凝神侧头。

    “不管事情如何做,至少在明面上,晦明兄一定要是府君门下,李、何之间也一定是要争锋相对。只有这般,才能让朝廷放心,让袁氏安心。”

    “为兄晓得。”

    一郡三百石曹守是何等官职?若放之后世,该是一地一司局之首。除去仅因家世得官的,常人中又岂有庸才?而李奂这位李氏远支子并不在其中。

    荀彧这番话说出来,李奂不会不懂。同样,他与何苗也能肯定,事成之后,李准不会反对,而是静静地吃下这颗“有毒”的蜜果。至少,李准在没拿到足够的好处前,不会与何苗翻脸。

    当然,以荀氏之家学,断不会如此轻易地接受何苗这个说法。

    娄圭还好说,在昨夜得知其中机巧之后,也不再反对二人之谋划。

    但何苗是如何说服荀彧的呢?

    唯有四字——“忠君报国。”(“迎立天子!”)

    “铁官衙门正翘首以盼,等着晦明兄赴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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