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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只要你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透过事务所小会议室的磨砂玻璃只能看见外面大致的轮廓,而贝筱臣当然分辨不出哪块是哪块。他甩甩还在烦躁中的意识,把话头拉回到正题上。

    “王律师,您好,这次谢谢您了……是的,就是之前和您在电话里提过的,啊,您叫我小贝就行,对……关于事件定性和该怎么确定之间有没有直接联系的问题。”

    “嗯,我确实只是受轻伤,我没有大碍。但当时副驾驶上,是上司。他有骨折。”

    “他的年纪?大概五十不到,四十八九岁。”

    “不,没有那么久,也就一个月前的事情了。那时赔付了他医药费,而且当时他也没有什么不满,还一个劲劝我别担心。”

    “所以我也没有想到,这次的调职突然会轮到我头上,因为按道理来说,就是不合理的……”

    “嗯,我父母比较难接受。他们一直说,我是被连累的——之前公司曾经有个高层出过事,而我和他沾点亲戚关系,所以我爸就说以后只要我出了任何纰漏,就等着好受吧,于是,这次的车祸在他们看来就是我生生撞到了枪口上。嗨,我其实挺乐观的,‘三十年后仍然是一条好汉’嘛,但他们让我一定要来咨询一下,这事情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贝筱臣揉一把头发,刚才还维持着熠熠之姿的发型多少有些气馁般倒伏下来。

    结束咨询后贝筱臣回到驾驶座上,捏了捏鼻梁两侧的穴位,打开启动方向灯的时候,也带到了雨刷。

    在干燥的玻璃面上,两支黑色的雨刷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他屏息一秒后,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缓慢发力,血液像理发店门前的转灯一样,缠绕着或躲或涌上来。

    事故发生在并不遥远的初春。贝筱臣载着上司去外市开会。上了高速没多久,突然的雷雨以铺天盖地之势倾覆着,一层层的水幕几乎像刀一样要削弱他紧绷的神经。贝筱臣早已把雨刷开到最高速,可还有些不能招架的感觉。就在路程差不多过半的时候,贝筱臣突然发现视野像倒塌的帐篷,向两侧轰然融化下去,随后便是暴烈的雨,用囫囵的吃相朝他吞了上来。

    “怎么了?!”上司惊慌地大喊。

    “……”贝筱臣用仓促的意识捕捉到两支断裂的雨刷从车窗上飞走的轨迹,贝筱臣急踩着刹车,却已经没有办法控制整个车身在自暴自弃中旋转起来。直到撞上一旁的隔离带,变了形的车门朝他的身体毫不留情地招呼着新鲜的伤口。

    “雨刷为什么会突然断了呢?”刚才在会议室,律师也曾经问起。

    “……因为,用了路边洗车铺推荐的,应该是劣质货吧……”

    “这样啊?其实省那些小钱没有意思的。你看,差点闹出人命来。”

    贝筱臣双手交叉在胸前,没有说话。

    其实不能责备辛追的。当时是自己着急回电话,才让她留守在洗车铺。

    她那份理所当然的好心——既然比起正规厂商处标出的几百元,几十元的数字对她来说,是种完全无法拒绝的喜悦的发现。一如她过去从十几家网店里淘到最实惠的围巾,换购来划算的被面。

    “试试嘛,如果真的不错,以后可以少花冤枉钱啦。”雨刷更换完后辛追跟着贝筱臣坐进副驾驶。

    “二十块一对?会不会太便宜了?”贝筱臣理智地感到不妥。可辛追把眨眼的速度放慢到一个惴惴不安的弱势。

    “难道便宜不好吗?”

    “不是不好。”贝筱臣连忙否认,“很难相信而已。”

    “不要疑神疑鬼啦。你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过日子。”

    “呵……”他伸出手臂搂辛追的肩膀,持续的笑容在嘴角快要挖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是啊是啊,有你知道就可以了呗。”

    从律师事务所回到家的那晚,贝筱臣认为他把这辈子可以表现出的轻松劲都演完了,嘴频频动在了大脑前面,夸完这个调侃那个,窗帘洗得干净,菜真是香啊,爸你要加茶吗,妈我帮你剥个橘子吧,但贝筱臣妈妈的脸色仍然维持铁青。她先是站起来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门,而没等剩下的两父子完成面面相觑,又再度走了出来,完成第二次愤恨的摔门行动。贝筱臣知道自己的争取终究还是收效甚微,他刚要酝酿出最能为长辈接受的赖皮般的笑,贝筱臣妈妈把自己坐在沙发正中,坐成裁判的位置,对他说:“你也知道,我对辛追的态度,到目前的情况,若说我还对她能够好好地看待,那你真的要求太高……”

    “妈,但我不会因为你反对就离开辛追……”贝筱臣立刻打断进去。

    “我知道,你别急。”而做母亲的也没有让步,“你先听我说。我很清楚,不是我说让你们分手,你就会和她分手的,你完全有你自己的判断力和感受。所以我是让你好好看一看,你们之间的感情,你好好看一看,你看看清楚,你觉得它有多少可以维持的可能。‘笤帚疙瘩上打茧’,听说过么,意思就是结不出好果来。你们现在还年轻,当然可以花前月下,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地谈下去。但这也只是你所处的境况。你根本不能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和你一起出去吃饭,让你请她看电影,接受你送她的礼物。你想象不了的。也许她现在也没有察觉,但我坦白告诉你,不用很久,你们脚要踩到地上了,要开始接地气了,就会发现有些事情是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办法的。你们之间生活的态度——你和她,你们谈到‘生活’两个字,都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东西,要在里面一起处,怎么处?她家之前打那场官司,底都被刨空了。听你说的,到现在都还没还清债务吧。如果没有那场官司,也许情况还会好一点,但现在,你让她跟着你,无忧无虑,想怎样就怎样地谈恋爱,那是你太天真。”做母亲的为了让这番苦口婆心能再立体一点,眼睛已先一步泛红,她早就从儿子扭向一边的视线里知道自己这番言论的收效将一如既往地微不足道,但恰恰是,她深知也只有自己出面当恶人,带来的伤害才是最小,言辞再怎样不容情面终究是言辞,纵有决裂的气势挥出的也不过是空拳而已,况且里面还处处都留有她的迂回和不忍,远不及将来会直接从儿子心里撕开的口子来得粗暴。她毫不怀疑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什么都会得到验证,克服不了的终究克服不了,逃避不去的始终逃避不去,差距不仅仍在而且愈加巨大,原本维持在两者间的梁桥开始不堪地嘎吱作响,然后崩出一场心灰意冷的硝烟。就算她现在打的每一针预防针都会被儿子视为白费功夫,但贝筱臣的妈妈知道自己决不会错。有一次她结束旅游回家,儿子在家里对着一锅外卖的馄饨,可能是闷太久,皮和馅分别黏成两个群体,自说自话变成了面疙瘩和菜糊,她不用问就知道是谁送来的,时间久了,她太了解这些围绕在儿子生活里,充满了“攒”“捂”“凑”“捧”式动作的感情奉献。看儿子一双筷子也动得很慢,她放了包,换了衣服洗完手,倒杯茶然后跟儿子闲聊了两三句,说完天气说星期,同时好像没什么要紧似的,她走上前去,掂起饭盒说:“不饿就别吃了。”仍然是没什么要紧似的,盒上盖子把它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做母亲的当然一眼就能看出儿子来不及设防后的诧异和一点气愤,但那真的只是“一点”,的的确确只是“一点”,她再清楚不过。儿子从桌边站起来,看着垃圾桶,在等待迈出第一步的动力吧,但最后他只是边给出一个不满的皱眉,边走进自己房间甩上了门。

    就是这个了,已经在儿子心里生出的裂缝,是自内而外的力量,要把它撕得大一点。

    “你总说我对她苛刻?我对她苛刻又怎样?有什么用吗?到最后真正会对她苛刻的是我吗?她目前的境况难道是我苛刻出来的?我的话也许对你没什么影响,但我希望你别想成是妈妈要逼你们分手,我也没这么大能耐。只是你必须想清楚,你能过得了自己这关,那妈妈一点也不会说什么,只要你能过得了自己那一关。”

    但你过不了。贝筱臣妈妈几乎不无失落地看着儿子。终于有一天,她看见门被推开一个虚脱的角度,弧形里站着贝筱臣,过了片刻又没了人,她迎上前,门前一袋原先她放在那里打算待会儿丢的垃圾不见了,倒是贝筱臣的包摆在一侧,又等了良久,她换了鞋走到电梯走廊尽头的窗户往下张望,黑乎乎的夜景里,小区公共垃圾桶应该是在右下角,她目穷地搜索半天也没有结果,只好替贝筱臣收拾了包回家,小姐妹的电话在此刻打来,阻挠了她正趋于不安的心旌,对方拉着贝筱臣妈妈絮絮叨叨地哭诉自己刚刚遭遇家庭变故,内容重大得让她找不到可以打断的机会,电话从头到尾一共两个小时,差不多在挂断的时候贝筱臣妈妈已经穿好了外套打算出门去找,贝筱臣倒是在那会儿露面了,电梯门送出一张疲惫的脸,让夜风吹出毫无规则的灰黄,她赶紧问你去哪儿了啊,扔个垃圾扔了两个小时?儿子一路漠漠地点头,促使她不由得回头看看是不是后面跟着个落了拍的魂,直到儿子站在卫生间,一边在水龙头下搓手一边回答她,因为垃圾桶都塞满了,所以他在等垃圾车来了把它们清空,车一直没来,他就一直等着。贝筱臣妈妈愣了,脑子里转不过逻辑的弯,看儿子把洗手这件事做得空洞又细致,十根手指被揉及的地方,血色才在下面慌不择路地活动,她反应过来,立刻替儿子把冷水调成热的。一上来的水温显然烫得过度,贝筱臣飞快地揪起眉心,等他随后搓了一把脸,再开口,声音半哑得陌生:“我们分手了,今天。”做母亲的能从儿子的背影里读出他一句不乏恨意的“让你说中了啊”,但她也知道此刻自己不是胜出的一方,她何来的赢呢,她的赢就意味着儿子的惨败。他都这样了,不知道该做什么,思路里处处死胡同,所以在楼下两排落尽了叶子的银杏下坐两个钟头也没什么不合理,他还在寻找一切时间,可以想清楚自己是对是错,对得有多失败,错得有多无能。

    贝筱臣妈妈递去的毛巾已经巴巴地晾在空气里不知多久了,最后还是被她悻悻地挂了回去,她让贝筱臣独自留在卫生间,替他关上了门,坐回客厅后又打开电视,音量也调高了不少,广告里喜洋洋地介绍新口味的碳酸饮料。她的视线全停留在电视前一寸的地方,感伤地劝自己,不会有事的,都会过去的,不必太担心,假以时日,都会过去的。几乎每个人都会有这一段,先是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了,想到一段话,或者一次亲吻,好好地坐在椅子上也会仰面摔倒,脑袋朝地上磕得旁人都发晕,他却还有一腔重温不尽的喜悦垫在下面充当保护,再来就是不长不短的相处,当终于有一天察觉自己的叹气数值已经严重超支,就该轮到断腕般痛苦的抉择了,刀犹豫了很久,好不容易提起一口气压下去,在那狭窄的接触面上迫不得已地再碾一碾,为了能干净地切断所有连线——看,很多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再等一会儿吧,一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结成的茧子,也是护甲,让他终于能迈过一个名字,就算步子会停滞片刻,但终究会跨过去。

    只不过,快要料事如神的贝筱臣妈妈也不知道,至少那一天,贝筱臣撑着洗手台的台沿,水龙头哗哗地冲成一个模糊的象征,他就水揉了几次脸,又回想起那个声音,没有跨过去的声音问他:“辛追好么?”贝筱臣忽然惨淡地笑了笑,自己根本没有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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