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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女的怎么了”

    “我们那里的村干部,全都认识三个英文字母,到了乡镇干部,全都认识五个英文字母,然后呢,做到城镇干部的,就认识七个字母了,知道都是哪些英文字母吗?”酒精好像一群勤奋的耕牛,在那位富商的脸上耘出一层深深的红光,然后播下傲慢的种子,使他愈加坚信是自己的幽默正在驾驭整个场面。

    贝筱臣的余光里,周围全是毫不含糊的笑脸。群众如此渴望,让那位富商终于在心理上成功返场,“猜不出来哈?听我讲——村干部认识哪三个字母呢?‘KTV’呀。”在他特意留出的停顿里,欢笑应约而至,仿佛早已架在弦上,只等一声令下似的爆发了出来。“那么,乡镇干部认识哪五个字母呢?”富商再接再厉,不能辜负这派整齐的笑声,“就是‘KTV’加‘XO’呵!开始会喝洋酒了呀——最后城镇干部,又认识哪七个字母呢?”他手臂拦住右座女孩的肩膀,“‘KTV’‘XO’,还有‘WC’,喝多了就该尿了。”

    好容易等来高潮的结局,大笑的有之,拍手的有之,原来这是一位多么风趣的大人物啊,所有赞美都应当源自真心吧,钦佩他的“机智”、他的“才华”、他的“见识”、他的“内涵”……而和他过亿的身价没有关系,和他有一个局长级的弟弟没有关系,和他一个电话便能拿到批文的通道没有关系。

    赶在上司的目光找到自己之前,贝筱臣打着一个伪装的电话,一路“喂喂喂?”地躲出了包厢。

    他朝空气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有只无形的飞机拖着白烟朝深夜的天空挣扎离开。不同于内部的金碧辉煌,这个KTV的入口朴素而隐蔽。只有三四辆豪车如同一座古皇陵荒芜后剩下的守卫石狮像,静静地暗示着地下应有的别样洞天。

    头很晕,手掌也不安分地发烫,先前被灌了近十杯香槟,料是贝筱臣想尽办法,掺水的比例越来越大,可难挡他站在此时的冰天雪地下,神志却开出火星四溅的失控轨迹,他顺手朝边上的墙一倒,墙在动,还有些软绵绵。

    “先生,你还好么?没事吗?”墙对他说话。

    “哎?”贝筱臣把自己往另一侧扯了扯,却似乎收效甚微,至少在他臂膀下的墙还在。

    “你还好么?”当对方又重复了第二遍,贝筱臣总算看清了,应当是随那位大富豪一同来参加酒局的几个女孩之一。他很快命令自己站直,甚至后退了半步,虽然被层层的醉意孵化着,但他尽量保持自己的笑容不至轻浮。

    “我没事,是真的。”

    “看起来不像哦。”女孩的肩膀照样倾出一个角度,仿佛还在等待他重新回到自己身上,“说自己没事的人,往往才醉得厉害。”

    “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我可清醒了。”

    女孩嘻嘻地笑了起来。“是吗?”她上飞的眼线为每一句话都加出无声的“呢”字语助词,“那三十七乘七十三是多少(呢)?”

    “稍等。”贝筱臣打开手机的屏幕锁调出了计算器软件。

    “哎呀!”她这回的“呢”字是真真切切用嘴嗔出声来的,“太赖皮了呢。”

    “清醒的人都知道该用计算器算嘛。”酒意的确是在寒风里一点点退去了,贝筱臣用三分之一的指腹轻拍女孩的肩,“我没事啦。外面太冷,你还是进去的好。”

    “我才不冷,刚跟他们喝了一杯白的后出来的。”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半借在门前,一点点堵住他的意思,眼睛却在额外的话题里发亮,“说起来,以前我就认识一个心算特别特别厉害的男生,真的,什么三十三乘四十四,五十五乘六十六,总之只要三位数以内的,他都能瞬间算出来,吓死人。不用计算器的哦。”

    看得出女孩确实不冷,至少感官上并不冷,她只围了一个黑色的毛皮小披肩,和黑色的裙子中间,空出了一大片雪白的胸,可是它们眼下映着一层醒目的浅红色,在每一颗突起的小疙瘩上,之前喝下肚的黄汤还在不留余力地鼓噪着它们。

    贝筱臣想起方才另一位同事对自己私下咬着耳朵:“你以为她们是心甘情愿啊,喝一杯就能拿五百块呢,真的呀……就这短短两个小时,赚得比我一个月都多哦,呵呵……”同事的语气很难界定,嫌恶、鄙夷、惊奇,在一丝零星的羡慕刚要出发前又被根深蒂固的好恶观给驱散了。

    “但你比她们好看呀。”当时贝筱臣不以为意地夹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里。

    “但我赚得比她们少呀。”同事把一根芦笋咬出了本不应该的咔嚓声。贝筱臣才看出来原来同事已经非常忍耐了,她心里其实有更直白和明确的形容,对那些女孩有更世俗和平常的定位。

    “可那男孩有一点好奇怪的,就是他数学考试成绩又很糟糕,五次里三次不及格,真不知道他是数学天才呢还是白痴。”女孩最后嘟了嘟嘴,微凸的嘴唇翘出校园时代的可爱。或许这份简短的回忆真的照亮了几年前的她吧,哪怕它们用更快的速度消失了,女孩一抱紧双臂,胸前的形状便更加明显地跳一跳,满是今时今日占据了她的妖娆。

    贝筱臣尽量友善地从女孩的手掌下抽回自己的胳膊,又一抹额头,多少泛着一点油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

    “几点了呢?”女孩从旁边凑上脸。

    贝筱臣抬着右手看时间,一秒后才领悟到,改换成左手:“……十点了。”内心一点点的懊恼乘着残存的酒意,扶摇直上而来。

    能够在大学里迅速脱颖而出,正是因为贝筱臣首次参加新生大会时,出于方便理解的考虑,系主任拿着话筒在场馆里这样整队“那个脸圆圆的小姑娘,对,就是你这一排,全都往旁边再挪动两个位置”“这个平头的男生,对,有点小痘痘的,你,你们这排往右一点”,随后是“那个卖相很帅气的小伙子,你和你这一排靠过来点”。

    那个“卖相很帅气的小伙子”在周围目光都指向自己时,才明白过来。贝筱臣原本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举起挠了挠头,从脸上撒一把无辜的笑容。

    这个故事一经普及,引来更多女生的关注,结果好比滚雪球,“卖相”和“帅气”的近义词们纷纷组合成不同的新句子做出进一步形容。为聊天而寻找的话题里,连“为什么你的手表戴在右手”一类的内容也不轻易放弃。

    当时他怎么回答的?

    “因为我女朋友喜欢站在我左边,方便她看时间咯。”

    整个句子听得人满头雾水,唯有“女朋友”三个字成为最易懂的关键词。等到某天辛追出现在校园时,她背上靶子式地追满了无数苛刻的箭头。

    “也算不得多漂亮吧,啧,我原先还以为会多惊艳呢,也蛮普通的啊而已。”对同性的挑剔总是难免。

    “真瘦,腿比筷子还不如——筷子好歹还能夹住点东西,这两根摆明了在漏风啊。”还是咬了一点怨恨的嘴角。

    “不是说男生喜欢带点肉的么?”下一个抱着自我安慰的观念不肯松手。

    “信那些屁话有用吗?”总是有明事理的。

    而所有叽叽喳喳的话须臾便凝结了,当辛追握住贝筱臣的右手腕把表面折到眼前。他几乎让所有的温柔都沿着手臂的弧度,还嫌不够地曲下自己的背,她们刹那想到了骑士,想到了幼稚园里一架美好的滑梯和长颈鹿,终于漫漫的难过开始悄然扩散了起来。

    养成了多年的习惯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抹去的,和辛追分手后贝筱臣摔坏了一块表。那天贝筱臣被航班延误滞留在机场,临近半夜,几个小时前还灯火通明的店铺早已纷纷打烊,土产的牛肉干或茶叶像犯人们在货架上隔着铁栅栏和自己面面相觑。而更显寥落的是仅仅十余名的搭乘旅客,让这番聚集仿佛是流放,如果不是漆黑的玻璃窗外仍有机场接驳车活动的影子,贝筱臣觉得自己所在的这一切都犹如突然从时间的流水线中被挪出的环节,静止在了萧索的宇宙里。

    他拇指在手机上划一圈,从网页上打开几则新闻,读完后又退回到微信界面,与此同时,背后的两名女生捧着电脑,时不时发出附和的笑声,没有插耳机时,某个国产电视剧的旁白就在贝筱臣耳旁穿梭地突进。

    “我大概知道她们在看哪一集哦,因为我和我老婆现在也在看,嘿。”刚刚跳出的微信里,同事阿槐把每个字都回复出了烧烤和啤酒的味道。

    “你一个大男人有点出息行不行。”贝筱臣回复过去。

    阿槐的文字也笑嘻嘻的:“我没出息,但有老婆。”

    “手机没电了,只能显示前半句。”也不全是玩笑,屏幕上早已不断跳出提示充电的信号。

    “少来,对了,我老婆要我告诉你,演这剧的人里有辛追哈哈。”阿槐发了语音过来,最后几个字播放完,贝筱臣的耳边响起熟悉的音乐,再一看,屏幕已经在关机铃后暗成漆黑。

    “……”眉头像要攥着从石头里榨出水的力气,他不由分说地从座椅上站起来,环顾四周后发现了目标的投币电话仪,贝筱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却在几米外就看清了那张“维护中”的告示。在投币型背面的是IC卡专用,然而旁边的自动贩卖机里只剩五百元的电话卡可以提供。

    贝筱臣没有犹豫,从钱包里取出仅剩的五张人民币,中间又有连续两张被机器判定为难辨真伪,迫使他来来回回试验了七八次。到最后,烦躁和焦虑已经完全将他习惯的神情重新布局,他像赤手端着一只滚烫的锅子,强忍着在抵达餐桌前决不能撒手。

    “喂?”电话终于接通了。

    “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你哪位?”

    “我贝筱臣。你刚才说什么,你们看到辛追了?电视上?怎么回事?她出什么事了吗?”

    “啊?等一下,什么?”阿槐八成反复确认着来电号码,要好好地梳理一番这番来龙和去脉。

    贝筱臣的食指在电话机上敲一个心急火燎的凹痕:“不是你自己提到的吗?你听明白没啊?”

    “哦!……嗨,就是,这剧情里说到古代,有个古代皇后不也叫这名字嘛……”

    “……”仿佛中了一个堪称恶毒的笑话,哪里被闷住了,“有病吧!”他含糊地骂一声,捏着听筒的右手狠狠一挥,仿佛要击打出心里那个烫手的棒球,球击了出去,手腕上也应声而碎了一个固有的习惯。

    表盘在大力的撞击下裂出叶脉似的纹。

    他有些彻底地心灰意冷,改天去商场柜台买了新的,营业员径直往贝筱臣的左手上试戴,最初是别扭了一下,可转念他又隐隐地决定,不如就从此换了吧。

    一旦察觉到自己无药可救的消沉,当它们和血液里残存的灼热混合到一起,一阵反胃让他难得地在额头皱起痛苦的纹路。

    “还好吗?……就说你还是醉了吧?”女孩飞快地搀扶上来。贝筱臣下意识地想挡住,手背一刮,女孩一边的耳环被他打了下来,清冷的空气里发出戏剧化的一声尖叫。

    贝筱臣瞬时醒了九分:“啊,sorry,我帮你找……”可他一弯膝盖便察觉自己离预料中的姿势偏离了太多。

    “唉,算啦算啦,我自己来。看见它在哪儿啦。”女孩大度地把贝筱臣往门里送一把,“你先回去的好。看。”她手指着走廊尽头,“都来找你了。”

    贝筱臣终于由同事喊着回到了里屋,又被上司用无形的枪口顶着,不得不上前弥补性地又敬了两轮以示赔罪。当饭局结束,大富豪移动到包厢中央,手一扬,下面立刻多了一个随行的女孩,连同腰和臀都宛如准备好了,只等富豪的手摆上来后载着它们共舞一曲。随后他的脸从圆润的肩头上转过来,冲着四下问,“吐内丝出去后到现在也没回来?”大富豪的酒量非同反响,除了他的方言口音更加严重,把Tracy念成吐内丝之外,周遭的情况变化显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知道这段她们能赚多少么?”先前的同事再度靠近了过来,她旗帜般地竖起一根手指,犹如宣告战役的开始,“就是一段舞哦。牛×不牛×?陪吃,陪喝,陪唱歌,陪跳舞——那么陪睡觉又能拿多少呢?”同事到底按捺不住。

    “还不至于吧……”贝筱臣往嘴里放进小块西瓜甜一甜已然麻木的舌苔,“估计也就是吃吃饭,唱唱歌而已。”

    “你拉倒吧!想得也太简单了!”同事遭遇背叛,非常不快。

    贝筱臣撑起两端的嘴角,摆出一副充耳不闻的佯笑。为了避免眼神和舞蹈中搂紧的男女有接触,他闭上眼睛,盼望睡神能够踏过这个机关重重的场所尽快把他找到。

    缓缓地,有一个稍带嗔怪的声音传进贝筱臣浅层的睡眠里:“那么快就倒了?”

    “呵呵,嗯。”同事忍耐着情绪,尴尬附和。

    “对了,他姓什么呢?”闻到有些熟悉的香水味,贝筱臣判断挤到他身旁的是之前名叫Tracy的女孩。

    “……姓‘贝’,‘贝勒爷’的贝。”

    “哈,‘贝’哦,不过好有趣的,比起‘贝壳’,你倒是先想到‘贝勒爷’呀?”

    “哎?呵呵……”大概连同事都没有察觉自己潜意识里的刁难吧,她就是把在场的其他女孩通通蔑视成文盲了,遭到反问后,同事轻咳一声,转开话题去,“这个是你的身份证?前面在地上找到的。”

    “欸?”Tracy接过来,“嗨……是我的。应该是前面翻包时被它溜走的。哎呀太好了,谢谢哦。”

    “不客气……”大概是不由自主喝了一口酒吧,“原来你叫裴七初啊?”

    “呵呵,怎么啦?”

    “就觉得挺好的……”

    “我喜欢Tracy多点呢。”

    “……哦……呵呵。”快要进入无话可聊的危机时,同事及时地抓住醒来的贝筱臣,“你还真睡得着啊。”

    “嗯。”屋内的灯光暧昧地忽闪着,贝筱臣睁开了眼睛,也有一瞬看不分明。他的目光从同事女孩转向更外侧的Tracy,并把这个原本普通的打量足足维持了半分钟,“还以为你已经回家了。”

    “没呢。”鼻尖红得鲜艳,“刚在外面找东西。”

    贝筱臣弹起坐直:“啊……耳环找到了么?没?啊?我再帮你去看下啊。”

    “不用啦,不用了嘛。其实,这份人情让你先欠着也好啊,我一个朋友就这么教我的。”

    “哎?”

    Tracy的眼线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动,连香水味都在飘摇,勾勒出正在扭动的身体:“你要觉得对不起,那我俩合个影呗?”

    贝筱臣用已然清醒的眼神,盯着Tracy看了几秒,他放宽了心地笑:“当然可以啊。”

    “你的承受能力也太强了,还是你们男人都这样啊?”

    “‘我们男人’,这帽子扣得太大啦。”回程的路上,贝筱臣领先同事半个身位替她挡着风。

    “你还有那心情跟这些小姐聊天……我怎么有点心寒。”同事说得半虚半实。

    “嗯,确实没你那么反感。”贝筱臣领子竖得高一些,“女孩子出了社会,没准是更艰难些的。”

    “这话太不舒服了,女的怎么了,女的就可以自甘堕落了?你以为自己是体贴啊,你这种说法反而是歧视哦!”

    “我不是这个意思嘛。好啦,我道歉。”

    “连跟我说话时都挤着个胸,有必要么,对我秀她的上围有什么好处?我又不会给她五百块。放着原本好听的名字不能叫,非要弄个不伦不类的英文名——真要起英文名的话,‘Bitch’不是更合适她,嘿嘿嘿。”

    贝筱臣站住脚,一盏驶过的车灯在他眼睛里点亮了解封似的光:“前面是听你说,她姓‘裴’?”

    “好像是吧。”已然打算忘记的样子,“怎么了?”

    “挺巧的。我读书时,认识一个人,她也叫这个名字。”

    “真的假的?”

    “真的。啊,当然,不是同一个人。”贝筱臣把肩淡定地一耸,否决得太笃定,倒像完全不是在否决什么。深夜在这个新的城市散发出陌生的气味,谁知道呢,换一个品牌的啤酒,换一种出租车的顶灯形状,换一首晚流行了三个月的歌,换一条水养育出的树和这里的方言,角角落落都是对他而言陌生的气味。也难怪,出现唯一熟悉的字眼时,他会更快地认领出它来。

    “我叫裴七初。小你一届,高一(四)班的。”下句,“现在不是陌生人了吧。”

    明明没有什么风的当下,却站得宛如迎着风的样子。于是乎女孩的名字是被那股无形的风,漂亮地拂在空气里,让人不管过去多久,仍会毫无障碍地回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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