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梓婉

    酉时已到,李诺和林书雁提前回到座位,边上的孙毅遗憾地表示,二人没有看到翠丽苑小红的精彩表演实在可惜,李诺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环顾四周,整个大厅内已经看不到空座,舞台上翠丽苑的最后一个节目已经结束,戏班的成员正在陆续下台。

    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缓步上台,李诺见大部分宾客都被他吸引了目光,应该是在当地有名的知名人士,这场宴会终于要正式开始了。

    那中年人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脚踏黑色长靴,一副富家商人打扮。孙毅在一旁小声对李诺介绍道:“这位是梓婉姑娘的父亲沈士元,翠云楼就是沈先生的产业,不过看来这段时间沈先生是被女儿的生辰筹备搞得休息不足,倒是清瘦了许多。”

    李诺这几年求助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平生看过最多的书就是医书,久病成医倒也对医术略通一二,遥望沈士元,见他面色发黄脸有暗纹,双眼聚焦不准眨眼频繁,这症状不像只是简单的休息不足,倒像是长期气血不足导致的体虚力弱。

    而且沈士元作为翠云楼的东家,想必平日里举办各种宴会诞辰的经验很充足,不可能单单被自己女儿的及笄宴难倒,神医若是在此身体还能出问题,想必其中另有隐情。

    所有翠丽苑的成员已经下台,舞台经过重新布置后全场只剩下一张方桌,只见沈士元缓步走到桌后,抬手一拍桌上的醒木,整个大厅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舞台中央的沈士元身上。

    沈士元先是向现场来宾行拱手礼,随后便开口道:“承蒙各位贵客百忙之中抽出空闲前来为小女祝贺,说来惭愧,若不是小女从小便有几分才艺,翠云楼的金字招牌都要在我手上寿终正寝了。”

    沈士元倒是所言非虚,李诺在来到渝吉之前听过许多关于乐仙梓婉的传说。相传翠云楼是渝吉城中一家有着百年历史的老字号酒楼,沈士元作为三代单传的独苗,年轻时却不喜钻研经营,只爱吟诗作对风花雪月,整日游山玩水走马遛狗,成年后遇上梓婉的母亲后一见倾心,后来成亲后接手掌柜的工作才稍稍收敛。

    后来梓婉和梓婉的母亲相继患上同一种怪病,沈士元散尽家财也没能保住梓婉母亲的性命,万幸的是尚未成名的王雨泽正巧来到渝吉城,成功在鬼门关面前保住了时年八岁的梓婉性命。年轻的梓婉和沈士元为了感谢神医的救命之恩,将王雨泽的神仙医术宣传出去,便广发请帖,举办了有名的谢医宴,当众为神医弹奏了闲时学到的《广陵散》。

    《广陵散》传闻是为了歌颂上古时期的刺客聂政为父报仇的英勇事迹,表现了聂政从父亲被杀的悲愤,到反抗命运为父报仇的慷慨激昂,正贴合了梓婉对于年幼时和母亲一起得病时对于病魔夺走母亲的愤恨,和绝望中抓住最后一丝希望后对于生命的渴望。

    当日一曲《广陵散》倾注了梓婉在病痛中的领悟与感情,短短一刻钟的演奏吸引了无数路人的围观,传言整首曲子弹完后,绕梁三日绵延不绝,从此医仙王雨泽和乐仙梓婉的名号便随着故事一同传播出去。七年来随着梓婉的乐技愈发娴熟,名气越来越大,翠云楼也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各种宴会举办场所,梓婉姑娘经常在宴会上为举办人演奏新学到的曲子。翠云楼终于从被沈士元差一步变卖的窘境,发展为整个西南顶尖的酒楼。

    沈士元又在台上说了一些感激各位来宾的话,最后话风一转,略带低沉地说:“小女的及笄仪式原本不准备如此兴师动众,但眼见神州各处纷争不断,不少百姓流离失所,小女虽有一技之长,但于减轻难民的燃眉之急毫无帮助,因此便想借此机会筹措善款以尽绵薄之力。这三天宴会的所有收入将用于收购物资,最后全部交由谢公子和潘公子运往平凉郡救济难民。感谢潘公子和谢公子的大力支持。”

    说完,沈士元抬手作揖为众人示意谢子昂和潘一魁的位置,两人一同起身环顾大厅向众人点头示意。在相互看见对方时,李诺甚至能隐约察觉到空气中的火花,不过大厅中的众人对二人的不对付早已见怪不怪,都还是对梓婉姑娘和两位公子的善举送上掌声。

    就在掌声最盛之时,一位少女抱着古琴缓步登台,刹那间已是达到顶点的掌声愈发震耳欲聋。只见少女身披浅杏色的大褙子,淡紫色齐腰襦裙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长发挽成双丫髻,一张俏脸不施粉黛而白里透红如朝霞映雪,双目转盼流光,我见犹怜。

    李诺明白,这位姐姐应该就是传说的中乐仙梓婉,看她优雅的将古琴平放在桌上,抬头送给在场的宾客一个优雅的笑容,一部分人甚至被这一笑迷得忘记了鼓掌就那么呆在原地。

    梓婉缓缓坐下,微微闭眼片刻调整了心境,随后就伸出双手放在了古琴之上。

    李诺看着那一双被灯光映得雪白的手背,想起来林书雁却也是白的这般耀眼的。转头看了林书雁一眼,见她盯着梓婉发呆傻笑,那猪哥样子和街边的登徒浪子也别无二致了。

    所有的掌声在梓婉双手放在琴上那一刻戛然而止,随着她轻轻地拨动琴弦,在场宾客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古老的帝国,于沉默中不可逆的缓缓走向腐朽。少女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人与亲历者,在时代的浪潮中身不由己地四处漂泊,在此刻用琴音向宾客诉说自己被上苍无情嘲弄的痛苦经历。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前奏过后,少女清脆婉转的嗓音配合着苍凉破碎的唱词,形成了一种独特的魔力,所有听众只恨自己能力浅薄,不能站出来为少女匡扶乱世扫荡乾坤。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一曲前朝有名的《胡笳十八拍》唱罢,听众无不扼腕叹息,亲眼目睹过西南之外山河破碎,流民颠沛流离景象的感性之人甚至已经掩面遮掩满脸的泪水了。

    台上的梓婉闭眼平复了很久心情才温和地开口道:“小女子梓婉,各位这厢有礼了。”

    台下众人听得梓婉开口打招呼,纷纷如梦初醒,大声向台上的梓婉献媚,大厅内很快便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刚才为乱世漂泊者的叹息终究只是局外人的一点小小同情罢了。

    林书雁依旧沉浸在音乐的氛围中中不可自拔,患得患失的心情让她忍不住想象起,自己的父母若发现自己无故消失该如何着急,再看着大厅中衣冠楚楚却争相献媚的众人,不知怎么地有些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扭头看向李诺,却见他也表情凝重而悲伤,与厅中那些对着梓婉姑娘拍马屁的妖艳贱货大大不同,不知在忧心些什么,看着十分可怜。

    林书雁心里对李诺又多了三分好感,想想看,自己暂时找不到回去的办法,伤心也是无用,至少要帮小弟弟把父亲的病治好,于是强打起精神轻轻拍了拍李诺的肩膀,在他耳边道:“这些人都想着在梓婉姑娘面前表现下能力,你要怎么才能脱颖而出呢?”

    李诺自出生起就颠沛流离,在场的所有人没有比他更贴合“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的心境了,但他此次心里存有更重要的目标,倒也无暇自怜自艾,刚才只是在发愁自己的计划该如何完善。

    按原计划李诺本打算利用林书雁天外来客的优势,去营造一个文武双全的富家公子人设。

    几天来在路上和林书雁闲聊时,他已经大致了解了,林书雁来自于一个有着和大乾王朝相似的风土人情,但又拥有着截然不同的历史进程的世界,想必随便拿来几首林书雁世界的经典诗词足以技惊四座,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说好的生日宴变成了慈善宴,这时候一味卖弄文采倒是落了下乘。

    本来苦恼于要怎样完善自己的计划来一个盛大登场,李诺耳听到林书雁的安慰,感受到了她的善意,扭头却看到林书雁脸上掩饰不住的没落之色,心中一动:“我是漂泊惯了的贱命一条,这次没结果大不了下次再找机会就是了,但这几天听林书雁的描述,她的世界是难得的太平盛世,和我们这糟心的世道大不一样,意外背井离乡来到这不毛之地,举目无亲又没什么谋生的手段,也不知她内心能不能受得住压力,李诺啊李诺,你既然拖了这么久救不了父亲的怪病,难道还要因为一时的得失拖一个无辜之人下水么。”

    想到这里李诺不再纠结自己的计划成功与否,反倒理清了错综复杂的思绪,受梓婉歌声而低落的情绪也平复下来,自信的对林书雁道:“没问题,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明明最讨厌谜语人,但看着李诺自信的表情和温和的眼神,林书雁还是感到稍稍安心,两个乱世中漂泊的少年意外的成为了彼此的精神支柱。

    这边两人还在窃窃私语,隔壁的孙毅终于看准两人的体己话说完了,摇头晃脑地对着李诺感慨道:“梓婉姑娘这半年来专注忆旧感喟,与一贯的激昂不屈风格大相径庭,虽然听着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但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总觉得还是有些可惜,想来已经到了多愁善感的年纪,很难找到往日的心境了吧。”

    说完又轻蔑的往台下献媚的众多公子哥瞟了一眼,“坏处就是让这些登徒子看到了机会,招惹了这批狂蜂浪蝶,每次都要花时间应付他们,新的曲子是越来越少了。”说到兴起处。孙毅长叹一声,落寞道:“像我这样单纯欣赏音乐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林书雁看孙毅一副大叔的样子在那里长吁短叹感觉好笑,刚才明明还说自己对音乐不感兴趣,纯粹是为了八卦而来。心里却感激他是看自己和李诺两人心情不好有意活跃气氛。

    李诺正要开口接话,却听舞台两旁的几位小厮轮流大声报道:“永安当景公子送上黄金五十两,祝梓婉姑娘岁岁平安,愿乱世早日结束!”

    “天绸布坊贾公子送上黄金五十两,祝梓婉姑娘万事如意,愿四境早日太平!”

    “渝吉城亭长刘老爷送上黄金一百两,祝梓婉姑娘岁岁有今朝,愿国运昌盛万世无疆!”

    ……

    四里八乡的名人来或不来都送上了礼物,看来很多人早已知道这次及笄礼将变成募捐大会,纷纷送上礼金聊表心意,其中李诺的两颗紫须龙王参也当做礼金被通报了一句,倒是引发了众人对于雁荡湖刘家是哪里冒出来的家族的讨论。

    “西南指挥使府潘公子送上黄金五百两,祝梓婉姑娘海屋添寿、寿城宏开!”

    “渝吉州刺史府谢公子送上黄金三千两,另赋诗一首:

    生辰从此始,

    身世在乾坤。

    宇宙无尘土,

    江山有故园。”

    渝吉刺史之子谢子昂的贺金之高引得现场一片惊叹,唯独潘一魁那边所有人面色凝重,强大的气场吸引了全场的视线。嘈杂的环境在他们的压迫感面前逐渐安静下来,唯有谢子昂依旧面色自若与台上的梓婉寒暄,

    李诺更是注意到旁边的孙毅已经进入了看戏模式,在自己的位置上坐直了开始嗑瓜子。发现李诺搞不清状况便对他介绍道:

    “这半年来谢子昂和潘一魁为了在梓婉姑娘面前出风头,明里暗里的争斗已经让人看得习惯了,但这次梓婉姑娘寿宴之后,两人都要上京谋一个前程,很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分胜负的机会了,老夫我花了五十两黄金进来,可就等着这一刻了!”

    孙毅越说越兴奋,将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见周围的人不只李诺,全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解说的欲望逐渐高涨,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潘一魁的父亲西南指挥使潘大人,虽然掌控渝吉和川蜀二州的军政大权,但与其他地方的混账节度使不同,潘大人是难得的清官,虽然有意放任自己儿子和地头蛇的争风吃醋,但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钱去供自己儿子挥霍。潘一魁囊中羞涩,论花钱打榜那自然是不如雄踞渝吉八代,根深蒂固门生众多的谢家。”

    “幸运的是梓婉姑娘淡薄名利,花再多的钱也对搏她一笑毫无作用,于是潘一魁强行用武力和家里的势力逼迫谢子昂每次不得在礼金上出风头。不过看来这最后一次交锋,谢子昂是豁出去了要抓住机会,顾不得要得罪潘一魁了!”

    了解其中曲折的路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李诺眼前一亮,他看到了其中蕴藏的机会,而就在这一刻,舞台边漫长的沉默对峙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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