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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高下在心

    关中平原的大地上,淡淡青烟笼着东一片、西一片破土而出的绿草,正在奋力改变着天地之际的黑白主色调,建武十二年(公元36年)的春色尚在若有若无之中。

    滚滚奔流的黄河蘸着明净长空,经历九曲十八弯后,最终其直如矢,以洪波喷箭之势射向东海。

    黄河南岸的巍巍群山里,也有一支旌旗飘飘、遮天蔽日的浩荡车队,在阵阵清脆的马鞭和驼铃声中,不时在绵亘不断的山谷间转入转出,辗转东行。

    出了函谷关,踏入平坦广阔的关东平原后,这支车队的全貌终于得以完整展露。除了大道上无数名身佩白色雕羽制成的金仆姑箭的雄壮甲士和插着扎成燕尾蝥弧多的猩红旌旗的千百辆车舆外,还有漫山遍野的马、牛、羊,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野草的清香和乳酪的香甜。

    官道之上,最前端的三个人骑着马悠然前行,边走边聊。

    “公孙述坐拥巴蜀之险、沃野数千里、战士不下百万;隗嚣占据天水、安定、朔方等数郡,人才济济,兵精粮足。此二者与我河西并立西州,结果不到两年,竟接连败于汉军,乃至身殁众解!实在令人扼腕啊!”三人中右侧的那位面色微黄的中年文士惋惜道。

    “梁太守,岂不闻《诗》曰:‘帝谓文王,询尔仇方,同尔弟兄,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庸’?这十余年来,更始、赤眉、王朗、卢芳等辈远近俱发,纷纷虚立大汉旗帜,自称刘氏!今日看来,正如我等所预断,唯有陛下才真是龙跃天衢,振翼云汉啊!”左侧的那位身材瘦削、白净面皮的年轻儒生侧头望着他,说道。

    “班彪,你如此一说,倒是令我忽然间想起一人!”中间那位面色黑紫、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说道。

    “周公说的是马援马文渊吧!”班彪当即回道。

    “正是!何以知之?”虬髯大汉奇道。

    “这马援,早年与我俱都在隗嚣处,曾奉命去洛阳觐见陛下,回来就赞不绝口,称‘天下反覆,盗大汉名号者不可胜数。今见光武,恢廓大度,风格极似汉高祖,乃知帝王自有真也’!”班彪应道。

    “难怪先是他劝我归附阙廷,后来又是你极力主张东向京师洛阳。原来,他劝我的许多话,早就对你说过了啊!”那虬髯大汉爽朗笑道。

    班彪道:“可叹那隗嚣刚愎自用,执迷不悟,以至于马援不得不直接留在了阙廷,而我,则来了河西找周公!”

    右侧的那位“梁太守”迅速道:“班彪啊,周公、文渊、你、我等四人虽然年龄上有不小差异,但却意兴相投,已是多年挚友。欲图大事,也应当一起而为!你和文渊早就该来河西,还费什么周折去隗嚣处?”

    班彪道:“文渊和我立志欲还天下一个清平,给百姓一个安居!故想结交有志英雄,一统海内,恢复汉室。当时,你们二人所在的河西断绝中土,中间隔着一个隗嚣。而那隗嚣又貌似深明大义,谦恭爱士。故此,我才随同关西名士郑兴等前往投效,试图先说服他东向洛阳!”

    中间那位名为“周公”的虬髯大汉说道:“如今,咱们一同归附了大汉,天下逐渐重并,马援、班彪的志向也算实现了,加上仲宁和我,共同效力洛阳阙廷,又算重新在一起了!今后,我们四家务必世代友好,相爱相亲,男娃拜兄弟,女娃结姐妹,男女娃交亲家!这叫殊途同归,皆大欢喜!”

    众人皆异口同声称好,仰天大笑。

    “周公”接着又道:“其实,最终令我真正下决心东向归附的,却是陛下写给我的一封手书!霸气侧漏,以至于我至今难忘。其起头便开门见山,直接言明:当前拥兵据土的天下群豪中,你们河西形势最为有利,既可东向阙廷勉卒功业,也可与南面的公孙述、隗嚣联合,谋求三足鼎立;亦能静观时变,择机实现自立。故此,河西必有仿效当年秦将赵佗脱离秦国拥兵雄霸岭南七郡的想法!所以,你窦融窦周公一定要考虑清楚,再做最后决策啊!’此书所料,与我河西百僚上下所议,竟然丝毫不差,真是明见于万里之外,王者之气尽显!”

    这位虬髯大汉就是河西五郡大将军窦融,字周公。汉初时文帝正是接受其七世祖窦广国和弟窦婴的建议才册立并传位于景帝,而现今洛阳的光武帝刘秀则恰恰正是景帝之后。

    窦融左侧的儒生叫班彪,字书皮,姑母乃是大名鼎鼎的才女班婕妤,汉成帝之妃。班彪本人也是当世通儒上才,声名远播,先前追随天水隗嚣,苦劝他归附光武恢复汉室未果,不得已又转往好友河西窦融处。

    窦融虽是粗豪武将,但为人却谦恭随和,礼贤下士,非常器重班彪,对这位比自己小的多、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敬以师友之礼相待,使其得以尽展才华。

    班彪也不负期望,对东方形势做出准确预判,看出洛阳称帝的光武早晚必成大业,故力主河西东向。

    窦融深以为然,频频向光武示好,从而彻底改变了西州割据各方的实力对比以及战局走向。他亲自率部与光武的西征军合力击溃桀骜不驯的天水隗嚣,为后来汉军最终打垮顽固不化的蜀郡公孙述,立下不世之功。

    由此,光武下诏宣窦融及其下属五郡官属进京奏事,实际就是当面嘉奖。

    右侧那位被称为“仲宁”的中年文士名叫梁统,字仲宁,文武兼备,精研法家,时任武威太守,也为河西归附洛阳阙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不知不觉,眼前官道逐渐变得宽阔平直,班彪笑道:“周道如砥,其直如矢!想必京师洛阳已经不远了!”

    果如他所言,没走多久,遍插大汉猩红旌旗的洛阳城的轮廓就已隐约可见!

    忽然,前方一阵马蹄声大作,众人勒住马缰,凝神观望。一队身着红黑甲胄的汉军骑士正穿透团团扬起的尘土疾驰而来。

    当他们到得近前时,窦融才看清楚来人,慌忙下马见礼。汉军队中为首的三人,他都认识,两年前在西州高平合击隗嚣军时曾经见过,皆为光武麾下功勋显赫的股肱重臣,邓禹、耿弇、贾复!

    邓禹等望见窦融,亦急忙跳下马来,远远拱手笑道:“周公,别来无恙?今奉陛下旨意,特来相迎!”

    他身后的贾复和耿弇也都跟着齐声道:“我等奉旨前来迎接周公一同入城!”

    窦融拱手还礼,朗声答道:“一别三年,时刻都盼着进京与诸位再聚,如今幸蒙陛下恩准,总算得偿所愿!”

    耿弇道:“周公,陛下派遣赵王率朝堂百僚正在夏城门下迎接,然后一起回去面圣。咱们先把公事办完,再详叙私谊如何?”

    那赵王刘良是光武刘秀的亲叔叔。刘秀早孤,蒙刘良抚养长大,名为叔侄,实则亲如父子。由此看出,这次窦融入京,光武重视至极,倾动朝野。窦融心中十分感动。

    到得洛阳夏城门外,窦融立刻跳下马来,恭捧一个黄锻包裹的木匣向着城内扬声喊道:“臣,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侯窦融奉旨率凉州五郡太守及官属奏事京师,现将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侯印绶奉上!”

    夏城门下,一位锦衣老者率着一群官员肃然而立,紧挨着他身后的几位,窦融也都曾见过,如大司徒欧阳歙、大司马吴汉等。窦融猜知这位就是赵王刘良了,连忙上前施礼。

    那刘良威严的打量了一下窦融,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一摆手,旁边的小黄门立刻上前接过窦融手中的印绶转身而去。

    刘良道:“老汉今奉陛下旨意,恭迎安丰侯多时了!”

    窦融汗颜道:“有劳赵王大驾亲自迎接,窦融实在愧不敢当!”

    大司马吴汉在旁笑道:“安丰侯休要客气,那益州公孙述兵强马壮、能征惯战,屡挫我汉军军威,若非周公帮扶剿灭隗嚣,折去那公孙子阳一翼,俺老吴又岂能最终得手拔下成都?”

    大司徒欧阳歙上前道:“安丰侯,请随掖庭车队入城,陛下尚在大殿等候!”说罢,招呼众人各自揽辫登车入城。

    窦融抬脚刚上车乘,就听得有黄门侍郎大声宣道:“奉旨,还窦融安丰侯印绶!”窦融连忙下车,再次叩拜,接过印信,正转身准备二次登车启程,忽闻前面又一阵大乱,有人喝道:“赵王车驾在此,火速让开,不得挡住道路!”

    窦融一看,城门下方,已有多辆车驾相互交织在一起,混乱如麻。

    那赵王刘良忽从车内探出头,指着一人怒喝:“张邯,大胆!小小中郎将,竟敢阻挠本王车驾入城!还不赶紧退下!”

    那张邯正欲开口申辩,那赵王忽又转头指向远处的一位门侯破口大骂,越说越气,最后强行喝令那位门侯上前数十步,到他车前,劈头盖脸训斥了好一番,才稍觉消气,坐回车里,勒令王府车队起驾入城,径自扬长而去。

    一时间,城下众人无不惊讶错愕,但均缄口不言,俱都远远观望,待赵王车队走远,方才默默进城。

    到得皇城门外,又有人喝道:“宣凉州牧、张掖属国都尉、安丰侯窦融,武威太守、成义侯梁统,张掖太守、褒义侯史苞,辅义侯金城太守刘钧、扶义侯、酒泉太守辛肜等觐见!”

    窦融与河西众官吏立刻下车,低头趋步,恭敬而入。两侧武士威武雄壮,目视前方,不怒自威。

    刚进入宫门,窦融耳边就响起一个洪亮、柔和的声音:“卿等身负汗马功劳,又远道而来,辛苦了!三年了,窦卿还是那么雄武英扬啊!”

    窦融抬起头来,一人神采奕奕,面含微笑,正在大殿檐下负手而立,气宇轩昂,宽额、隆鼻、准目、阔口、美须眉,正是三年前在高平合师讨伐天水隗嚣时见过的光武帝刘秀。

    窦融正要说话,光武又已继续发声:

    “朕之祖上定王,是孝景帝之子,景皇帝之母则是孝文皇后窦氏,昔日多亏魏其侯窦婴一句话,景帝才能继统以正,而卿祖上窦广国和窦婴同为孝文皇后之弟,二人尊奉师傅,修成淑德,施及子孙,这真是皇太后显灵、上天祐汉啊。当年,朕处洛阳,周边强敌环伺,四境外虏侵扰。而卿,毅然放弃鼎足之机,决意东向,诚心助朕剿灭隗嚣、公孙述,一统海内,着实功莫大焉!”

    窦融躬身答道:“臣窦融虽无识愚笨,但还是知道利害之理、顺逆之分。王莽篡位,天怒人怨,百姓思汉。陛下雄才伟略,承负天命,救苍生于水火,臣怎能背弃天命,而去与那些奸伪之人为伍?又怎可废弃忠贞节义,去做那倾覆之事?更不能毁掉已完成之基业,去追求毫无希望获得之利!再狂妄之人,也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啊?”。

    光武大笑道:“卿过谦了!今虽海内新平,刀兵渐稀,但边陲形势依然堪忧,南方蛮夷叛乱不断,北方匈奴更是大汉世代之劲敌,不时勾连诸羌、西域犯我汉境,扰我汉民。王莽篡位,海内崩析,塞防俱废,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河西夹于匈奴、羌戎和西域之间,三面受敌,形势危不可言。然而,自卿到河西后,联合五郡,互为犄角,戮力自守;数度击退羌戎、匈奴来犯;后又招徕流民和逃亡百姓,共辟安静之壤。又可谓善莫大焉!”

    窦融道:“窦融到河西时短,势力孤弱,终究仰仗国家当其前,臣促其后,方有今日的良势,呈献陛下。但臣窦融年已五十有三。有子年十五,质性顽钝,臣愿归居于田下,朝夕教导以经艺,望陛下恩准!”

    “此事卿曾奏书提及,朕已知晓。今日相见,宜论它事,就不要再重复再三了!”光武声音提高了许多。接着他手一招,转身率众臣回到殿内,落座后,又道“梁统,朕素闻你行事果断精准,且深修法律,如今四海新平,法令废弛。朕望卿能明察善识,考量得失,定不易之典,施无穷之法啊!”

    梁统躬身回道:“臣听说立君之道,仁义为主,仁者爱人,义者政理,爱人以除残为务,政理以去乱为心。臣愿竭尽所能,助阙廷除残去乱,令有司修职,务遵法度!”

    “好啊!”光武赞道。

    接着目光远投,问道:“二位卿家身后的两位少年是何人?”

    众人顺着光武所指看去,窦融和梁统身后果然各站有一个年轻人,俱都朝气蓬勃,英姿飒爽。一个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威武健壮;另一个则眉清目秀,齿红唇白,潇洒儒雅。

    窦融连忙答道:“臣身后者乃兄窦友之子,窦固,自幼好览书传,喜兵法,曾随臣多次击退羌戎、匈奴进犯;他旁边那位则是梁统之子,梁松,从小博通经书,明习故事!”

    “一表人才,气质不凡!将来必是国家栋梁,朕实在爱之!二人年龄孰大孰小?”光武问道。

    窦融回道:“梁松年有十九,窦固年幼一岁!”

    光武道:“朕亦有女初长成,年龄与此二人相仿,朕愿与二卿结为亲家?不知二位卿家意下如何?”

    窦融、梁松岂有不应之理,当场满口答诺,不住叩谢!

    “既然梁松年长,就配与朕之长女舞阴长公主;窦固配与次女涅阳公主!”光武道。

    群臣随即齐声道贺,洋洋喜气顿时冲减了大殿之内固有的肃穆森严。

    光武也是心情大悦,继续问道“窦卿,以往所上章奏,谁与参之?”

    窦融答道:“乃是臣的从事班彪所写!”

    “臣班彪叩见陛下”班彪站出,从容见礼。

    光武道,“朕素问班卿雅名,才高而喜叙作,且目光深远,虑事严谨。卿初在隗嚣处,就曾劝其东向归汉,可惜此人不识时务;后卿又改为窦卿画策事汉,终成河西之功!”

    “陛下英明,”班彪道“昔日陛下与公孙述雄世并立,臣与马援皆在隗嚣天水效力。隗嚣欲定大事,曾遣马援先往成都探访其同乡同学加好友公孙述,然后再赴洛阳拜见陛下。马援归来后,即断言‘公孙述井底之蛙,妄自尊大’而陛下‘开心见诚,无所隐伏,阔达大节。经学博览,政事文辩,前世无比’,力谏隗嚣专意陛下!臣亦以为然,并著《王命论》劝隗嚣感悟,但可惜此人不纳,终入歧途。今见陛下,恢廓大度,同符高祖,果如马援所言‘乃知帝王自有真也’!”

    光武纵声大笑:“马文渊壮情方勇,文武兼备。记得建武八年(公元32年),朕亲自西征隗嚣,诸将都认为王师之重,不宜远入险阻,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唯独马援前来面朕,指出隗嚣将帅已有土崩之势,汉军若继续西进施加压力则有必破之状,并且用稻米堆积西州地形,指画大军进攻路径,分析曲折,昭然可晓。那隗嚣果然如其所言,一击之下,溃不成军!”

    他谈锋甚健,不待班彪插言,接着又道:“自王莽之乱以来,陇西羌戎各部落屡屡侵犯边境,越过塞防,占我县城。前年,太中大夫来歙力荐马援,不惜直言‘陇西侵残,非马援莫能定也’。自马援任陇西太守以来,果然连战连捷,先零部落之乱已尽被平定,去除当下的烧当部落之乱也指日可待!”

    掌管全国行政事务的大司徒欧阳歙忽上前奏道:“马援在陇西连连击败羌戎,收复了金城、破羌以西的大片失土,现阙廷需要设立府署、委任官吏、派驻汉军!”

    光武道:“依照前例处置就是!”

    欧阳歙道:“金城、破羌以西不同于其它地方,其路途遥远,寇贼充斥,假如增设府署官吏和派驻军队,不仅徒耗府帑库藏,而且恐难以长期守护。更何况,连年征战,百姓流离,阙廷早已帑藏空、征徭竭了啊!”

    光武随即问道:“那大司徒之意若何?”

    欧阳歙道:“臣连日召集司徒府官员聚议,皆言暂不宜设置府吏,不如放弃!”

    光武沉吟不语。

    负责全国交通事务的太仆朱浮上前奏道:“臣不同意司徒府的主张,而是赞同马援上书所提出的意见。”

    光武目光一闪,道:“哦,马援怎么说?”

    朱浮道:“马援认为破羌以西城关完整牢固、易守难攻,而且田土肥壤、灌溉流通,假如留在乱徒手中,必然危害不休,不能放弃!”

    光武颔首,道:“卿与马援谋深虑远,方为大汉的长治久安之策,不可放弃!”

    欧阳歙道:“诺!”讪讪退下!

    随后,光武下诏拜窦融为大司空、梁统为太中大夫、班彪为徐令,其余官属也分别都加官进爵、赏赐宅第,一时间轰动整个京师。

    此次,西州进京官属众多,加之光武宣召他们来洛阳也较为突然,阙廷仓促间未能修缮完毕各家的宅第,故先统一安排在传舍暂且住下。

    虽然产生诸多不便,但也有好处,就是反倒更方便了窦融、梁统和班彪等人的往来走动。如今窦固和梁松也有了官职,当晚索性也就叫上他俩一同聚议。

    “周公,依据汉制,大司空、大司马、大司徒乃是天下法务、军务、政务部门最高职位,今您已位居这三公之列,而且窦固、梁松两个娃儿又双双被招为驸马,可谓荣宠至极!但您却当着满朝官员,径直向陛下提出隐退,这可着实出乎班彪和我的意料,此前怎么从未见你流露过急流勇退之意?”梁统性子直急,还未坐稳就开口相问。

    “仲宁勿急,我先给你讲个典故。以前燕国所属的辽东有个养猪人家,生了一头白猪,觉得新奇而就准备进献给燕王。他刚行到河东,就发现当地所有的猪都是白的,结果中途惭愧而还。我河西虽有功于汉,但毕竟不是陛下创业嫡系旧属,若把我等之功拿到朝廷去讨论,不过只是一口普通辽东白猪罢了。朝中追随陛下历尽艰辛、生死患难之臣众多,与他的感情亦远厚于咱们。陛下虽然宽宏,也意欲真心厚待我等西州众臣,但我刚入阙廷,就位列他们之上,如何自安?况且,陛下哀悯海内新遭祸毒,欲休养生息,修文偃武之意甚明,正是你等旷世逸才施展胸中所藏之机,我嘛……”窦融苦笑着摇摇头。

    梁统显是不以为然,正欲开口争辩。

    班彪却已插言道:“亲自躬服金革之难,方能深昭天地之明!陛下自起义军以来,一路坎坷,先是亲生姊妹亡于王莽军刀之下,后兄长刘縯又被更始帝谋杀;亲眼目睹过不计其数的大汉子民丧身兵祸。因此,他早已倦于疆场征战。自击破隗嚣和公孙述后,就很少再谈战事,日夜惟思勤勉理政、励精图治!诏令所有侯爵、功臣都不得再兼任阙廷政府官职,仅允许其爵位和采邑继续保留世袭,并可以特进身份参加御前会议,也就是所谓留朝奉请。如今邓禹、耿弇、贾复等居功至伟之臣,皆已带头缴还军职印绶!”

    窦融叹道:“主父偃曾道‘夫务战胜,穷武事,未有不悔者也!’身为武将,我深有同感!杀戮,实乃迫不得已而为之事!”

    “邓禹、贾复、耿弇皆久经沙场,又岂能不知此理?特别是耿弇兄弟,皆为熟晓战事之将。当初,陛下跟随兄长刘縯在南阳初举义师,先结盟绿林,遇饥荒而散,后又拥立更始,兄长刘縯不幸被其害。陛下忍辱负重,设法让更始准予他持着使节前去河北受降王莽故郡官吏,殊不料在那里又遭遇王朗冒充前汉成帝之子起事,以至命悬一线,身边仅剩冯异、王霸等数人。正值此危难之际,邓禹追随而至,为陛下陈设方略、指明胜利之道。而耿弇则苦劝当时身为上谷太守的其父耿况率领全郡精兵归附陛下,后又独自领军以少胜多、力拔山东、横扫河北。此等俊才,久在陛下麾下,彼此焉能不心意相通?”

    “话虽如此,如今天下虽然初定,但障塞之外仍尽是虎视眈眈的强敌啊,尤其王莽失政后,外族侵扰不断,眼下马援犹在陇西与羌戎浴血奋战,北境更是被匈奴攻击的支离破碎。而那邓禹、贾复、耿弇等用兵如神,所向无敌,且正值年隆德茂,弃之不用,岂不可惜?”梁统诧道。

    班彪道:“仲宁试想,君臣朝夕相处,异议必生,彼此各执己见,日久嫌隙难免。待发生冲突之时,若再剥夺爵位,岂不难以收场,初衷尽违?况且,功勋宿将若身在京师而又手握重兵,又岂是君王所愿?”

    窦融望向班彪,道:“书皮察事,果是敏锐。若此,我辞官之举,倒是与陛下之心暗合。邓禹、贾复、耿弇之辈,值盛壮之年,尚且隐退,甘为表率,我本一武夫,又已年过五旬,本就想把河西托付一明主,续其安定富庶,也就无愧河西百姓之厚爱了。你们两都是通儒上才,又正值年轻有为之年,当全心辅佐陛下,以成不世之功。此外,此番咱们入京师,官属不少!陛下昔日东方旧臣多出于战阵,而缺治世之经历;而我西州官吏所长正在于治理。东方武将陆续隐退,而西方文员不断入替,陛下乃一世英主,扶倾救危,必能左右逢源,与众臣同心经营天下!至于边境之事,须先固国之根本,根本固则主干壮,主干壮则枝杈强,枝杈强则外虏惧,故似可从长计议,徐图为上!”

    梁统道:“今日朝堂上,太仆朱浮言辩明确,同为朝堂重臣,倒是真不给大权在握的大司徒欧阳歙面子啊!此人貌似擅长申、韩法家之术,我倒是很想结识辩难!”

    班彪道:“我外放徐令,不日即将离开京师。而你们二位初来乍到,行事还需谨慎为妙!”

    梁松道:“你最年轻,陛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历练你!将来少不了是三公之选!”

    班彪谦道:“岂敢。三公之位,岂是随便就能入列?就说那大司徒欧阳歙,家传欧阳尚书,学为儒宗,八世博士,教授数十年,弟子遍及天下!即便如此也是从河南都尉、汝南太守、河南尹等职一步步攀岩而上,如今终于位列三公,却已入暮年!”

    一直在旁聚精会神倾听的梁松忽然问道:“适才班彪叔父说,凡事谨慎为妙,是为何意?”

    “这娃儿的认真劲儿真像乃父仲宁!”窦融笑道,“好吧!我来告诉你,京师与河西可不一样,这里住着陛下的叔伯、兄弟姊妹、子女侄甥等刘姓皇亲和陛下之母樊性家族、郭皇后家族和阴皇后家族等国戚吧?同时,还云集着追随陛下东征西讨、出生入死的功臣旧属和当朝的三公九卿等重臣的众多家族吧?”

    梁松睁大眼睛道:“那又如何,京师重地,天子脚下,他们总得奉公守法吧!”

    窦融道:“在这里,仅有公正方直和济世之能,恐怕还不够啊!你随父久习法家,眼中自然只有法理!可是,阙廷内外诸事,更须留心周慎!”

    梁松和窦固俱都现出一副迷惑不解之色。

    班彪笑道:“今日咱们且说说这位太仆朱浮吧!建武二年,他曾任幽州牧。当时天下正乱,兵权为渔阳太守彭宠所控制,朱浮欲收拢士子之心,招徕本地名宿和王莽故吏,引为幕府,并赡养他们妻子儿女,这就需多耗用大量州郡仓储的粮食。彭宠则认为周围群雄割据,都在扩充军队作战,不应该增加这么多官职和家属,徒耗兵甲粮储。因此,就不听朱浮命令!””

    坐在下首的窦固忽开口说道:“这彭宠所言,似乎有理。但公然违令,实属不该!”

    “彭宠并非凡人啊!故此方敢违令!”班彪道:“他和耿弇之父耿况,都是王莽所拜太守,皆在河北手握重兵。当时陛下持更始使节到河北收缴军权,只是有名无实,故当地官民无心归附,已濒临困境。而邯郸人王朗假冒成帝之子,振臂一呼,河北官民应者云集,唯独耿况和彭宠没有跟随附和,而是反过来选择支持陛下,大司马吴汉那时还只是彭宠麾下的一员战将!”

    “啊!”窦固惊诧得失口出声!

    班彪道:“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彭宠与朱浮争执起来,那朱浮随后修书一封竟迫得彭宠最终兵败身亡!”

    “一封信竟能胜得千军万马?世间真有这等奇人?”梁松顿觉不可思议。

    班彪道:“岂不闻一言既可兴邦,亦能丧邦?此信实在高明,我曾有幸拜读过,印象深刻!且待我试着道来!此信步步设伏,暗藏杀机,直引彭宠进入瓮中!”

    窦融和梁统也是未曾听说过此事,亦都目不转睛望着班彪,急待下文。

    班彪道:“其开篇便援引昔日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影射彭宠并非顺时而谋的智者,而是逆理而动的愚者,所做之事令‘亲者痛,仇者快!’,意在先以言辞在不知不觉中激怒彭宠,令其无心察觉后面暗伏的诡辩。接着,直言点明二人的分歧所在,一个是审时救急,着眼长远;一个爱惜仓库,出于眼前,都是为了国家,孰是孰非,可同赴京师在陛下面前辩个分明!然后话锋一转,措辞犀利,指责彭宠身受国家厚待,却不顾恩义,生心外叛,以至‘还有何脸面再与同僚们交往,与我朱某争执,何以为辩?行步拜起,何以自容?坐卧念之,何以为心?举措建功,何以为人?’。事实上,当时彭宠不仅并无反心,而且恰恰相反,正在遣师协助陛下与王朗交锋。看到朱浮之言如此咄咄逼人,顿感委屈,当即怀疑朱浮与陛下已暗通款曲,对己不公;随之,朱浮再继续斥责彭宠不效仿耿况之忠心耿耿,而是弃美令嘉名,造鸱枭食母之逆谋,生为世笑,死为愚鬼!如此一席话,自是激得手握重兵的彭宠怒不可遏,当即提兵进攻朱浮!故此,反叛之实遂成!”

    “后来怎样?”梁松迫不及待的问道。

    “朱浮被围攻后,迟迟不见陛下救兵,实在支撑不住,被迫弃城而逃!他秉性刚烈,随即竟上书直接斥责陛下‘纵敌人围城而不救,放逆虏而不讨’,以及‘独逸豫,不顾北陲,百姓遑遑,无所系心,三河、冀州,怎可传于后世呢!’”

    “汉军当时应正忙于与关东诸雄搏命鏖战,难分高下,本就无暇他顾,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内部却出了乱子,朱浮又凭空制造出来一个劲敌!陛下看到这份奏疏后如何说?”窦融也忍不住问道。

    班彪道:“陛下倒是从容镇定,回复朱浮,说那彭宠势不久全,早晚必会败于内乱!后来,这彭宠索性勾结匈奴反汉,在邪路上越走越远,被耿况父子和时任渔阳椽的郭伋所败,不久果然被家仆斩杀!”

    听罢,窦融、梁统、窦固尽皆默然,均觉这朱浮亦正亦邪,或巧黠刻削,或清亮自然,一时之间,竟是奇正难辨。

    唯独梁松,却若有所思,眼中流露的,却是异样的目光。

    次日早朝,乃是窦融等第一次正式参加朝会,众人俱都提前进入宫内等候。

    文武百官礼毕后,一名大臣出班高声奏道“启禀陛下,臣弹劾赵王刘良!”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殿内群臣立刻齐把目光投向说话之人。光武也是出其不意,凝神一看,原来是司隶校尉鲍永,掌管京畿卫戍军务以及监察百僚。

    “鲍永,你可知赵王刘良是朕何人?”光武回道,声音略显严厉。

    “臣当然知道,赵王乃是陛下至亲叔父!”

    “不错,朕九岁而孤,靠叔父赵王刘良抚养长大,对朕恩比天高。你竟敢参他!”

    “臣听说王者承天顺地,典爵主刑,不敢以天官私其宗,不敢以天罚轻其亲。陛下有圣明之德,理当昭然觉悟!”鲍永昂然道。

    “那好,你为何弹劾他,权且说说经过缘由?”光武声音略微舒缓。

    “昨日安丰侯窦融回京,百官奉诏出迎!夏城门口狭窄,赵王车队强行超越,竟敢冲撞陛下派去迎接的皇家仪仗队。赵王依仗其国戚身份,还当众大声斥责中郎将张邯,强令皇家车队后退,然后还诟骂门侯,并罚其前行数十步,尽情羞辱!臣以为军者,国之威也,赵王以淫威压国威,辱我将士,挫我士气,实在不守藩属之礼,应治其大不敬之罪!”鲍永抬起头直视光武。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其他官员纷纷也把目光转向了光武!

    光武面色转缓,赞道:“说得好!赵王言行着实不妥,应给予惩处!降赵王为赵公,今后不得从夏城门下经过!鲍卿真是骨鲠正直之士、不畏强梁之臣。有他监察洛阳,京师的皇亲国戚们今后可要收敛了!”

    “陛下圣明!道之本,仁义而已。五典为经,群籍为纬,陛下所为,正是出于仁义!”大司徒欧阳歙上前奏道,“臣以为,今天下刚经大乱,为政之道,先屏四患,再崇五政,方可大治!”

    欧阳家世代教授《尚书》,为天下儒者所宗!欧阳歙深受家风熏陶,每有所论,前言必因循先典。

    光武问道:“何为四患?”

    “四患者,一曰伪,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就是伪乱俗,私坏法,放越轨,奢败制!”

    “何为五政?”光武又问。

    “兴农桑以养生,审好恶以正俗,宣文教以章化,立武备以秉威,明赏罚以统法,此为五政也!”

    太仆朱浮刚等他说完,就上前奏道:“陛下,欧阳司徒所言,似有道理!但臣有事不明,想请教当面!我大汉定都洛阳已有十数载,规章制度始终不见完备,以至于各州郡、各府县的官吏均无法依律处理公务,因而大多数人都很难做到称职。请问欧阳司徒,此种情形,当属适才所云四患中哪一条?又该不该尽快解决?”

    光武侧首望向欧阳歙。

    “臣闻国之废兴,在于政事;政事得失,由乎辅佐。辅佐贤明,则俊士充朝,而理合世务。故,臣已令司徒府各部门加紧完善规制,立官员履职之依据!同时,在全国寻求、选拔贤人能士,以确保各部门各官职都有胜任之人!”欧阳歙道。

    一名身材魁梧的大臣,从武将之列的末位出前数步,声若洪钟,满堂官员都能清晰入耳:“启奏陛下!目前,我大汉官员多半都是陛下的同乡或者故旧。安丰侯窦融等入京后,此番派往河西补缺的官员又是如此。臣以为政府官员无论任命或者升迁,都应该遴选全国英俊贤才,而不应该专用陛下那些南阳同乡!”

    又是一番指向时弊而他人所不敢直谏的切悫之言!

    殿内众人循声一看,原来是新任并州太守郭伋,他早先任雁门太守,与匈奴铁骑鏖兵数年,力保城关不失;后调任镇守寇贼充斥的北方边关重镇渔阳,下车后整勒士马内驱盗贼,外御匈奴,迫其畏惮远迹,不敢轻易再来入塞侵扰,当地百姓得以安居乐业,数年之间户口翻倍!如今匈奴和卢芳转而攻袭并州一带,形势危急,故又奉诏转任并州太守御敌,路过京师入朝谢恩。

    光武倒是不以为忤,微笑道:“郭卿所言甚是有理啊,此层朕亦已想到,正在改之!适才言及河西用人,武威乃河西重镇,直接匈奴,不容有失。朕已征交趾郡的九真太守任延入替原太守梁统接此重任!”

    “陛下,臣自接到阙廷玺书,不敢有丝毫怠慢,日夜兼程,已于昨日到达京师,今特来谢恩!”文官之列的末位闪出任延,上前答道。

    “果然雷厉风行!”光武喜道,“卿在九真四年,政绩卓著,劝耕扶农,当地百姓富足礼化!故此,朕方选派你接任武威太守这一要职。从东南到西北,万里赴任,到武威后,要好好的侍奉上官,爱惜名誉啊!”

    任延听完,猛一抬头,昂视光武,凛然回道:“陛下,臣曾经听说,尽忠职守的人一定与人不和睦,与人人都和睦的人一定无法尽忠职守。坚守正道,遵守法令,是为官的基本职责。如果上官与下属搅和在一起,一个鼻孔出气,那可不是陛下的福气啊!故此,关于好好‘侍奉上官’的诏令,臣无法接受!”

    光武讪然一笑,道。“卿乃公忠亮直之士,只认理不惧威!那好,既然无法接受,那朕就收回适才所言,有任延在,武威必无忧矣!卿自努力,疾风知劲草!”

    太仆朱浮又上前奏道:“昔日,以尧舜的盛世,尚加三考;大汉之兴,也累积功效!臣以为艰难之业亦当累日才能有成。而近来太守等高官更换频繁,迎新相代,疲劳奔波于道路。况且,刚到任难免有视事不熟或不足之处。而现在的实情却是,官吏办起事来稍微不符理法,未足昭著其职,就严加切责甚至罢免,以至人人不能自保,各相顾望,不可自安!”

    他望向欧阳歙,见其不语,又继续说道:“此外,有司或因睚眦小怨以报私恨,苛求其短,求媚上意。各部门主管及长吏迫于被检举弹劾,惧于被讥刺诽谤,所以争着弄虚作假,以求取虚名。物暴长者必夭折,功猝成者必亟坏,如摧长久之业,而造速成之功,这也不是陛下之福啊。天下不是一时之用,海内不是一旦之功。愿陛下注意于长远之计,望化于一代之后,则天下幸甚!”

    欧阳歙索性将头转向旁侧,仍然默不作声。

    光武颔首,望着朱浮嘉许道:“朱卿之论,味虽苦口,但确是良药。就依朱卿所言,今后尽量减少州牧官吏的调动!”

    大司马吴汉接着奏道:“北境五原的卢芳与匈奴骑兵近日侵袭频繁,其一部已突入太行山一线边塞,我军民伤亡甚多,形势已岌岌可危!”

    光武思索片刻,道:“速令骠骑大将军杜茂,继续加强北方沿边要塞防御,尽快整修太行山中的飞狐古道,增建堡垒、烽火台!北境对匈奴军事,可不受逗留法约束!”逗留法就是与敌对战时,畏惧不前、贻误战机的惩处军法。

    随即又补充道:“大司马吴汉亲自率领扬武将军马成及其所部把雁门、代郡、上谷等三郡的官员和百姓,全部撤退到居庸关、常山关以东,以避开匈奴攻击锋芒!再命捕虏将军马武率军进驻滹陀河,以防匈奴继续南侵!”

    北境之事刚部署完,掌管藩属事务的大鸿胪戴涉又上前奏道:“今有西域之莎车和鄯善两国闻听中土已恢复大汉王朝,特派使节来到阙廷进贡,并请求大汉政府重设西域都护。”

    “那戴卿的意见呢,是否应该答允?”光武反问道。

    “武帝时,西域内属,有三十六国。我大汉阙廷曾设置使者与校尉以监督、保护该地区;宣帝时改为都护。元帝时又增加设置戊、己二校尉,分别屯田于我大汉通往西域的门户——车师国的前王庭和后王庭;王莽篡位后,将西域诸国纷纷改贬为侯爵或王爵,引发其不满与反叛,于是与中国断绝往来,转而归附匈奴。但自被匈奴再次控制后,就一直遭受强敛苛捐重税,苦不堪言。因此,此番其使前来,强烈愿望重新归属中国,恳请大汉政府再设西域都护!”戴涉边说边看了看光武。

    见光武神情依旧,又接着道:“臣等以为假如允之,必招匈奴不满,激化汉匈矛盾,有可能导致爆发全面战争。但自王莽乱政至今仅仅十数年,国家府库单竭,人财并乏,民不堪命,起为盗贼。今关内之困,尚无以相赡,更何况塞外异俗之邦国乎!故应当拒绝!”

    好畤侯耿弇之弟、五官中郎将耿国闻言,立刻奏道:“中国周边之寇,莫甚北虏匈奴!高祖刘邦曾遭被围平城之窘,太宗也受过供奉之耻。所以武帝愤怒,命遣虎臣,渡过黄河,深入大漠绝境,一直打到匈奴王庭,逼得单于鼠窜远藏;接着开辟河西五郡,以隔绝南羌,并收伏西域三十六国,从而斩断匈奴右臂。如今假如拒西域于门外,则南羌、匈奴、西域诸国势必复又联合结盟,那样的话,河西诸郡可就危险了。河西既危,先世苦心勤劳之业岂不白费?因此,臣以为应该答允,恢复设置都护,西抚诸国,庶足折冲万里,震慑匈奴!”

    光武不语,站起来,在龙书案后来回踱步,沉吟良久,转身望向耿国,缓缓说道:“万民之饥与远蛮之不可讨,何者为大?四海初定,恤民救急当为第一!边垂之患,如手足之蚧搔;中国之困,似胸背之瘭疽。方今华夏境内郡县盗贼尚不能禁,难道还有降服匈奴丑虏的实力吗?朕思之再三,还是及早拒绝西域两国使者的请求为上!”

    戴涉和耿国退下后,欧阳歙复又奏道:“《诗》有云:‘大启尔宇,为周室辅。’说的是,古者封建诸侯,夹辅王室,作为籓屏拱卫京师。如今陛下德横天地,兴复宗统,诸位王子也逐渐长大,应该考虑册封、去其领地了。所以,定号位、广籓辅之事当属眼前要务,现臣等献上大汉地图,请求选择吉日,完施礼仪。”

    光武一声长叹,道:“朕又何尝没有想过?但自王莽乱政至今,历经十多年战乱、饥荒、疾疫,城邑被焚、田野荒废、百姓奔亡流散。眼下阙廷帑藏空虚,徭役枯竭,用兵无粮。故此,朕方忍愧思难,外奉匈奴,谢绝西域,以图休养生息,恢复汉家元气。别说册封诸位皇子,即便对大汉中兴的众多功臣宿将,如邓禹、耿弇、贾复等立下汗马功劳,当下阙廷的封赏之资都捉襟见肘,余人更乏封地采邑,徒有名爵,不得不拥聚于京师!朕实感愧对于这些多年出生入死、患难与共的忠贞之士啊!”

    欧阳歙闻听,默默退下。

    朱浮上前奏道:“陛下,适才欧阳司徒言及崇五政。其中第一政,即兴农桑以养生!论议切悫,言辩而确!农桑兴,方可衣食丰;百姓富,方能府帑足,甲士强!民富兵强,方有国之盛世,则四方自会来效!”

    朝堂内的众人适才皆明明听见他籍此批驳过欧阳歙,顷刻间,却又转向拥持附议,均不知他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光武也是不解其意!

    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的望向他,整个宣德大殿又陷入一片寂静!

    只见朱浮不慌不忙,侃侃而谈:“多年内乱外扰,如今我大汉所属田亩、户口数量已严重不实,究竟有多少亩可垦之田,多少个能劳之丁,阙廷实际一无所知!这几年,每年上报阙廷的田亩数目都在增加,野谷渐少,田租率也始终没变,未增未减,然而国库进收的赋税却连年大幅减少!陛下可知是何原因?”

    光武目中精光大盛,道:“原因何在?”

    朱浮道:“各郡县的地方大户占有大量良田,却向阙廷谎报所拥有的田亩数量和农户数量!”

    欧阳歙道:“朱太仆此言只怕不实吧,难道各州郡官吏都是虚设,坐视其弄虚作假?”

    朱浮冷笑道:“这些年,先是王莽失政,后有更始之乱,海内兵连不息,各郡县地方大户纷纷堆石布土、筑围建垒,缮甲养士、习练战射,以图自保;天下安定后,又依恃所拥武力,掠夺农户、侵吞良田、扩建坞堡,扞卫并土,自为豪强!他们势力强大,根深蒂固,欺官霸府,且与阙廷权贵关系错综复杂!地方官吏岂敢招惹?有的甚至沆瀣一气,勾结作假,欺上瞒下,共同谋利!”

    欧阳歙道:“那上报阙廷田亩数量连年大增,又作何解释?”

    朱浮道:“那些多为野外荒废的贫壤之地。只有被夺家田之农户和流民,为寻生计,迫于无奈,不得不去开垦,官府闻之,遂将之统入上报!此外,还有寻常农户家之良田,亦被地方官吏丈量时多算多报!多田者少报,少田者多报,如此之下,阙廷赋税若再能连年增收,岂不反为咄咄怪事?”

    欧阳歙登时语塞。

    光武怒道:“竟有此事?当务之急,须当全面彻底核查天下的田亩数量和农户人口!”

    太中大夫梁统上前奏道:“臣以为,朱太仆所奏之事如若属实,牵连官吏必然不少,甚至乃至朝中重臣。国之元首行事正规,应该以仁义为主要规范。仁者即是爱人,义者就是坚持真理。爱人则需彻底铲除残暴,坚持真理就要排除祸乱,端正人心。故此,刑法一定要恰当精准,不可过于偏轻!”

    “好啊!自进京以来,这是梁卿第一次开尊口议国事啊!”此刻,光武已回到座上,不无调侃的说道。

    “臣才疏学浅,却被陛下委以重任,敢不尽心?”梁统谦道,随即又正色道:“《诗》云:‘无纵诡随,以谨无良’。臣看到建武元年以来,盗贼连发,攻亭劫掠,多所伤杀。然而,穿墙偷窃不禁,则致强盗;强盗不断,则为攻盗;攻盗成群,必生大奸。古时刑罚严重时,国人就敬畏法令;但现今宪律轻薄宽松,犯禁行为则不胜其数,这是因为处罚太轻,国人动不动就犯法,官员也不在乎杀人。度田之事,事关中兴大业成败,臣认为应该纠正旧法,补增新律,以惊惧奸慝,方能彻底清查国家实有田亩数量和农户人口!”

    大司徒欧阳歙身后的河南尹张伋上前奏道:“梁大夫之言差矣!前汉王朝兴起时,废除苛政,四海之内莫不欢欣。但自此以后,法令越来越多,连馈送一点桃李蔬菜,都成了行贿的赃物。小小的过错,明明与天下大义毫无关系,竟也会被判处死刑。最后反而导致法律不能约束,命令无法遏阻,上下互相逃避掩护,弊端越发加深。臣认为,应当还是使用过去的条文,不必加以调整!”

    梁统辩道:“昔董仲舒言‘理国譬若琴瑟,其不调者则解而更张’,臣所主张,并非严刑峻法,《书经》曰:‘爰制百姓于刑之衷’就是说,治理人民,刑法应当适中。适中的意思是不失之轻,也不失之重。从高祖到孝宣帝,社会秩序,井井有条。到了前一世纪五十年代,以及九十年代,盗贼匪徒,日渐增多,都是刑罚不适中,造成愚昧的人容易触犯法网。由此可见,刑罚过轻,反而容易激起大祸。对奸恶的人宽大,就是谋害善良啊!”

    欧阳歙道:“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古之明王,深识远虑,从不滥设刑罚。大汉初兴时,也仔细总结过往得失经验,剔除苛政,适度放宽法律,天下大治。反之,隆刑峻法之下,断狱者急于篣格酷烈之痛,执宪者烦于诋欺放滥之交,或因公行私,逞纵威福。因此,为政犹张琴瑟,大弦急者小弦绝。《诗》云:“不刚不柔,布政优优。”方今圣德广施,布泽上下,应该继续奉行先贤明王旧制,不宜修改!”

    朱浮上前道:“大司徒既然提及先贤明王,我大汉孝宣皇帝应该算其中一位吧!他深明治理天下之道,采用严刑峻法,使为非作歹之人心胆俱丧,从而海内清平,天下安静!由此可见,从严则大治,从宽则大乱,这么明显的为政真谛,欧阳司徒难道不知?”

    梁统接着道:“设立法律,并不能杜绝世间一切违法行为,而是应符合天下多数人所求,因此大致选取便利于国事者,就可!设置官吏,主要管人;设罚悬赏,在于甄别善恶;比如,有人相互杀伤,虽然已经伏法,但怨恨并未终结,延续到子孙数代相报,以至于灭门毁业。这就应当增加条律,可规定:犯此类罪行者,即使一人逃亡,家属也应被惩罚迁徙边塞。如此,则仇怨自解,盗贼可息!”

    张伋争道:“百姓可以德胜,难以力服!若法律过于繁密,张设重法,下易致苛刻为俗,枉杀好人,百姓无相亲之心,以至于骨肉相残,毒害弥深,感逆和气;上则抑断言路、禁割论议,以至伤忠臣之情,挫直士之锐!”

    光武见双方观点已明,却依然各执己理、僵持不下,遂一摆手,示意不要再争,道:“凡是为国之法,与调理身体相似,正常时滋补调养为主,染病时则用药石攻祛。刑罚,就是治乱之药石;德教,则是理平之补品。假如以德教治乱世,犹如用补品治疾病;若以刑罚理太平,就是用药石养身体啊!进而言之,刑罚威狱,乃是上天发怒时的震慑杀戮;温慈和惠,才是上天好生爱民的本性!因此,法律之宽紧,一切应因时而宜,大治时可适当宽松,大乱时则必须加紧!”

    言毕,他再次站起身,环视一遍群臣,目光所至,不怒自威,按剑言道:“度田之事,国之大策,势在必行!而且要丈量清楚天下每一分可垦之田!核查清楚天下每一个可耕作之人!凡是涉嫌弄虚作假官吏,必严惩不贷!不日,朕将有诏下达!”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回声绕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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