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质测试

    银色的液体滑进魏翕的喉咙。

    起先是冰凉,忽而又转为炽热,炽热的东西熔化了,它们熔化成一缕粘稠、滚烫又亮如白昼的铂金,流淌进魏翕每一根血管。

    漫长的等待中,那几乎要熔化并碾碎她神经的白热疼痛几乎要变成一个梦境,魏翕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发抖,因为她除了疼痛已然无法感知自己的身体,魂灵仿佛飘荡在外。

    在这种非常奇异的状态中,她的魂灵睁开眼睛,看到的不再是瑰丽的温室花园,而是无数溢散的光点,在深处,有一道又一道不同颜色的明净光华,可惜那些光华已失去所有能量,黯淡无序,周边取而代之的是精密咬合的齿轮,齿轮转动,意识中充满犹如幻觉般的盛大回音。

    魏翕吐出一口气,闭上眼控制着自己把灵感收回。这本不是件简单的事,然而魏翕的进度比她自己预料的要快,须臾之间,她再次睁开眼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现实。

    银色的流光在她眼眸中一闪而逝。

    “感觉如何,看到什么了?”皇帝的语气仍很平稳,想来对魏翕身上的异状心知肚明。

    “很多光,很多齿轮。”魏翕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没发现任何异常的情况。

    她抬头四处观察:“我在您的位置看到了光点聚集。”她指了指温室的三个方位,“这些地方也有,但没有您那儿多和亮。”

    关于这种现象,魏翕心里有猜测,她看到的光应为神灵时代的残留物,教廷的灵能洗礼技术能将这些残留物加以应用,赋予有资质的人五花八门的能力。

    而皇帝身边自然有厉害的灵能者保护,只不过从光的密集度来看,面前这位老人才是最强的那一位。

    “你做得很好,阿比盖尔。”奥丁皇帝的语气更加和蔼了一分,魏翕的表现让他确认她不仅有这个资质,资质还很好,要知道,当年他第一次灵能洗礼时,控制时间和艰难程度是魏翕的好几倍,也没这么轻描淡写――虽然他是永久固化,而魏翕是短暂开启。

    “秘药只能持续半天时间,正式仪式要在教廷展开,你拥有这个资格。”

    魏翕安静听着,忽然一笑。她笑起来时,年纪显得很小,仿佛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少女,让奥丁回忆起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心里有些遗憾,不多,一点点,他带着这点遗憾继续说:

    “但是,阿比盖尔,此次选拔不同于以往,毕竟现在所有人渴望的是真正能带来胜利的天使。”

    魏翕知道,“但是”后头才是重头戏,于是她的眼睫轻巧地眨了眨,像是要求,又有种悄声的恳切,堪称胆大妄为。

    奥丁皇帝的神色在这一刻竟然有些复杂,魏翕还是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真实的犹豫,片刻后他重新开口。

    “现在的帝国比以往任何时刻都需要一个天使,我们可以静静等待这个天使出现,但还有种更稳妥的方法――人为创造一个天使,所以御前会议通过了一个军队与教廷的合作计划。”

    “这个计划,叫做【罪业圣女·昔拉】。”

    “很伟大的计划。”魏翕听起来像在赞美一件艺术品,这个答案太好了,让奥丁皇帝无从质疑抑或反问,只能无奈一笑。

    “你不知道这代表什么,我的女孩儿。”奥丁皇帝指节敲了敲硬木,魏翕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像雨落在远方的草野,但旋即她意识到声音来自他们不远处的灌木。

    很快,齐腰深的叶丛间钻出一头小牝鹿,机警地用蹄子踢着地,魏翕拥有拂过它头顶的机会,但它机警地不肯靠近奥丁皇帝一步。

    有人造的风吹动灌木,小牝鹿扭身离开,风进而晃动奥丁皇帝纯白色的影子,其间一点金色来自他头顶皇权的象征,他望着灌木丛说:“在计划结束前,会有一批没有名字的少女被投入战场,她们就像这头鹿一样被圈养着,争夺唯一一个“昔拉”的称号。”

    “所有人都拥有资质而无灵能,经过永动研究所多年实验,确认空白的少女躯体才是容纳神灵遗物的最佳容器。阿比盖尔,我可以给你提供前期准备,让你毫无后顾之忧,但你呢,你应有决心,有勇气踏入战场并赢得这一切。”奥丁皇帝用陈述句的语调反问。

    魏翕下意识去看更远处的橡木书桌。有一封信摆在文件堆上,金色火漆很容易在脑海里还原成卡法家族纹章的模样。她张开嘴,念了封面的那个名字:“Sariel。”

    “我会拿到它的。”魏翕低声说,抬起头望向了皇帝,日光映在她黑色的虹膜上,仿若两丛火,“我会拿到它的,陛下。”

    “好。”皇帝这样说,伸开他的腿,把那封信取来,放在魏翕眼前的桌面上,“拿着这个,你就正式拥有了入场券,两天后,去教廷,会有人把你们带到该去的地方。”

    魏翕握住了那封信。

    他们之间一度陷入两相适宜的沉默,远处传来的震动乐声甚至掩下了下方那些碰杯与擦身而过间可能存在的流言与交易。等到仆人察觉时限,为他们送来一壶新茶,奥丁皇帝挥挥手示意不必,径自起身离开。

    他一路走下漫长的楼梯,护卫侍从逐层退开,魏翕在他之后站起了身,皇帝说:“去把刚才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孩子找回来吧。”

    “找回来,把他带走。”

    他们在琥珀宫耽搁了足够久,时间接近正午,阳光彻晒,显得高高的空中巴比伦像是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里。

    过亮的日光在魏翕眼前照出了黑斑,她站原地,目送皇帝远去,像是掩饰,又像某种堂而皇之的昭示。

    仆从围拢上来,为她按亮向下的电梯。

    ……

    菲利普·萨罗希尔从未感受过自己离死亡如此之近。

    哪怕在蒙蒂家的地下,他都笃定自己能活下来,因为他对蒙蒂伯爵有用。可是,皇帝不会对他手下留情,他碾死他们就像碾死不起眼的蚂蚁。

    即便有着教皇的保护,罗莎琳娜还是在教皇眼皮子底下死去了,不然他父亲不会这么迅速把他打包丢去伦底姆,而阿比盖尔,他不确定阿比盖尔会不会过来救他。

    因为皇帝的突然插手,他们先前的交易对于阿比盖尔的吸引力逐渐下降,甚至到了可有可无的地步。如果奥丁皇帝晚一点召见蒙蒂伯爵,那么菲利普手里好歹有一张能与阿比盖尔进行谈判的大筹码。

    而现在……

    他现在也只能求那一线生机。

    胡思乱想中,门外传来了密集的脚步声。

    从未被松绑的菲利普握紧拳头,呼吸略显急促。

    下一秒房间的门打开了,鹅黄裙子的女孩站在光影明暗交割处,半边皎洁侧脸隐入黑暗中,织金面纱遮住冷澈的黑色眼眸。黑白两色方格地板在她脚下交汇,像是宏大的两种色泽交织成壮阔的河流,又仿佛是楚河汉界般截然分明。

    “菲利普·萨罗希尔,我来接你回去。”

    “……”

    菲利普盯着那道光,忽然觉得自己的大脑失了灵。

    他甚至用了好几秒才找回了自己的心跳和声音,再用好几秒才平复了自己的语调,使它们竭力和平时一样,并尽量轻描淡写地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魏翕看着他走过来,没有错过菲利普脸上异样的红潮,她想了一想,说:“皇帝陛下同意我带你走,况且,我也不至于把毁约当成家常便饭。”

    她堂而皇之在宫廷里说盟约的消息,身后的总管和护卫脸色变也未变。在魏翕展露出资质后,皇帝陛下默认让她两头通吃。

    毫无疑问这是魏翕在大脑中无数模拟,最终促成的最有利的未来,她有这样的天赋,自然要利用它达成目的。

    “听起来很有道理。”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死的菲利普试探道:“那您打算留我多久?总不会一直养着我吧!”

    “放心,在你父亲卸任或者死亡前,我会放了你。”

    果然,站在人群中间彷如纯粹的发光体时的情景都是假象,此时阿比盖尔这冷漠阴郁又含着机心的表情才是真实的,菲利普莫名松了口气。

    菲利普跟在魏翕身后走出去,一整个小队的皇家护卫毫无阻拦的意思。

    走在卡法帝国宫廷中,菲利普错觉脚下的长廊似乎永无尽头。无论是脚下铺陈的丝绒地毯也好,侧壁与天花板上包覆的暗纹锦缎也好,在细枝水晶吊灯照耀之下皆是奢艳夺目的殷赤颜色,密不透风地包裹了上下左右。

    整条走廊如同猩红幽窒的巨口,无声洞开,吞噬众人。而阿比盖尔是唯一能带他走出去的一个。

    离开主体建筑站到庭院里的时候,菲利普还有些不可思议,他忍不住看一眼阿比盖尔又看一眼身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毫发无损地出来了。

    魏翕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毫不在意,工具不需要在意,她只是在思考自己的天赋。

    一直以来,预言都属于神秘学的领域,在信奉决定论的人们眼中,未来是被过去所决定的,只要能够知道一件事的所有影响因素,就能通过规律得出确定的结果。

    而魏翕的天赋能使她逆推这个过程,她看到了想要的未来,再补全达到未来所需的条件,轻松了不知多少倍。

    她以后还能做到更多。魏翕抿嘴微笑,坐上来时的车。

    铸有浮雕的宫殿大门缓慢开启,银蓝的旗帜间渐渐升起斑斓火焰的图样。那些露台下与走廊前悬挂的风灯与魏翕来时见得的毫无分别,偶尔风扯得急促了些,便带动灯底的摇铃清脆一响。

    皇帝拨了一支小队保护蒙蒂宅邸的安全,魏翕也就从善如流收下,监视和保护的意味大抵都有,正好魏翕也不想被太多无关的人打扰,只说:“回去之后给你的父亲写信,萨罗希尔先生。”

    “另外,记得请求教皇证实我回归雅莱的举动是完全合理的,任何对此表示反驳的人,都有可能使我们的盟约动摇。”

    把蒙蒂家族踢出雅莱不仅是教皇一个人出力。所有大家族对于自己家在宫廷里的地位都十分敏感,小心维护。蒙蒂的失败与其说只是跟教皇的矛盾,不如说是其他大贵族找到机会消灭竞争者,毕竟国王的亲信有限,能少一个竞争者肯定是好事。

    魏翕轻描淡写道:“在达成目的之前,我绝不能在此时倒下。”

    “所以我需要一枚能让我安然入睡的护身符。”

    “皇帝陛下已经表态,萨罗希尔先生,我希望你的信件能快一点写完。”她抬起手,缓慢拂过菲利普的头发,他的头发生的好,眼睛极美,像他的父亲托德罗德·萨罗希尔。

    菲利普的表情看起来像座椅上有一颗钉,他尽可能心平气和:“我知道了,回去就写。”

    他们回了在雅莱的老房子里,偌大的宅邸早年间已然荒凉大半,徒余昔年富丽的一点旧貌孤影。

    她回来的要比塞拉想象的早,房间实则没有收拾完全。塞拉路过了许多熟悉的空屋子,那些黑暗的空间从前是蒙蒂家族的会客室和藏书室。她一路走到最远处那扇门前,象征性地敲了敲门,转手将门推开。

    魏翕只在窗前远望宽阔的旧院,两手扶在窗棂之下,看到塞拉时点点头,没有说话的意思。

    女仆长让仆役搬来包着皮革的扶手椅和表面漆得光亮的胡桃木弯脚矮桌,开启一瓶很好的葡萄酒,注满亮银色有浮雕花纹的高脚杯。

    “我想您需要这个。”她向屋子外多迈了一步,反手阖上了门扇。

    魏翕拿着杯子,拉开窗帘,刺目的天光倾泻而入明亮而滚烫地照在她脸上。

    她实则是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望得久了,目光遥远,也很陌生,偏偏又看得无比执着。然而长久瞧着仆人来来去去的庭院,脑海里像是又看到许多往者和来者言笑晏晏地经过,正向她回首。

    她行走于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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