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珂姬
一辆色彩艳丽的牛车在舍人的牵引下，自南边出承明门、建礼门，向东边的待贤门缓缓驶去。牛车两侧，有两队装备精良的近卫军作为仪仗随行护卫。
阿罗醐并未阻止辉夜外出，只是传口谕给螺呪罗，命其好好侍奉不可怠慢。
“记得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大河剧，总会好奇牛车坐起来是什么感觉。”辉夜倚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的建筑感慨道，“还真是像做梦一样，明明不久之前我还在家里准备开学的，一转眼人就已经在这里了。”
“殿下……”依礼，螺呪罗本该骑马在侧随行，但辉夜说一个人坐着太闷了，就让他也上车陪着说话。当他发现皇女看向窗外的侧脸似乎有些伤感，下意识就关切地问道，“您在清凉殿，住得还习惯吗？”
螺呪罗本是个善于交际、能说会道之人，此刻却有些紧张，整个人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其实也很诧异，明明自己在妖邪界呆了几百年，而对方才初来乍到，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压力。也不知是身份的差异，还是自己做贼心虚，不敢面对。
“呼……”听他这样问，辉夜感觉脑袋都酸胀了起来，她一边轻揉着太阳穴一边无奈地叹息道，“说实话，其他的还好，但饭是真的太难吃了。”
“……”没想到皇女竟如此直言不讳，螺呪罗既有些尴尬又感到难以理解。作为魔将，他自然尝过御厨的手艺，每次出席节日宴会，那些精美的膳食不能说十分美味，但也不至于非常难吃吧。
“说起来，你不是幻魔将吗？”辉夜脑中灵光乍现，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对方，“你能不能发挥一下你的特长，让我吃饭时产生食物很可口的幻觉？”
“啊……”螺呪罗傻眼了，皇女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果然行不通吗……”见他面露难色，辉夜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倚着车窗喃喃自语，“人生……还真是坎坷啊。”
“殿下，像这样的话，今后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出于好心，螺呪罗开口劝道，“万一传到陛下那里，可能会对您不利的。”
“当着女官们的面我一直忍着什么都没说好吗？”辉夜却不服气地反驳道，“而且我就只说了句饭难吃而已，你总不会为了这种事就去告我的状吧？”
“微臣自然是不会的！”螺呪罗急忙为自己辩白。他忽然觉得皇女性格率真，某种程度上应该也是相信他才会讲话如此随意，于是鼓起勇气向对方行了一礼，“殿下，微臣之前……对您多有冒犯，恳请您恕罪。”
“嗯？”辉夜却一脸疑惑地转过头，“你指的是什么？”
“这……”螺呪罗顿时语塞，根本不敢抬头。他总不能老实承认自己曾因为和远山家的深仇大恨而觊觎过对方，想要占有她为妻吧。
“哦~你说那个啊。”辉夜像是自己反应了过来，以为他指的是三魔将把她抓回妖邪界的事，于是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殿下真的……不治微臣的罪吗？”螺呪罗心中暗喜，但他还想再确认一次。
“治你的罪我能有什么好处？”辉夜似笑非笑地着看他，“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也不必再提了。”
“微臣多谢殿下宽宥！”螺呪罗如释重负，激动得再度行礼致谢。
出了待贤门，牛车沿着中御门大路继续缓缓前行。一路上辉夜像是来观光的游客一般，不断好奇地询问螺呪罗各种关于妖邪界的问题，然后默默地把道路、建筑以及对方话语中有价值的信息全都记在了脑中。
“我们是不是到了？”透过精致的车帘，辉夜看到前方远远地站了许多人，似乎正聚在一处等待，便猜到应该是到达目的地了。
“殿下聪慧，那里正是微臣的私宅。”螺呪罗恭维道。
很快，牛车在幻魔将府邸前停了下来，帘子被两边的舍人卷起。螺呪罗率先下车，然后十分恭敬地双手去扶辉夜。
府里的人得知皇女要来做客，早早地候在了府邸门口。见家主将皇女扶下车，众人都齐刷刷地跪倒，深深地拜了下去。
“见过皇女，殿下一路辛苦了。”这时，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孩上前，但只是缓缓地向辉夜鞠了一躬，随后便抬头看向了她的眼睛。
“阿珂，不可僭越。”见她的礼行得不周全，螺呪罗轻声呵斥了一句。
“这位……莫非是令妹？”辉夜觉得对方的年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应该不太可能是螺呪罗的夫人。再仔细一端详，她和螺呪罗无论是发色还是五官都有几分相似，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兄妹。
“殿下真是好眼力~”不等螺呪罗开口，珂姬便抢着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舍妹年纪还小，不懂规矩，还请殿下恕罪。”螺呪罗管不住任性的妹妹，只得自己向皇女道歉。
“你叫阿珂吗？”辉夜却并不生气，她在清凉殿里见多了恭敬顺从的女子，正希望能遇到些性格活泼直爽的人。
“是呢。”珂姬的笑容灿烂，毫不矫揉造作，就像是春日里的暖阳，一瞬间让辉夜产生了自己仿佛还在人间的错觉。
“来。”辉夜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主动向对方伸出了手。
“既如此，就由舍妹先陪殿下去庭院里走走吧。”螺呪罗见状忙说道。
“哥你去忙你的吧~”珂姬也不等辉夜说话，拉住对方的手就进了府邸。
“大人。”待两个女孩的背影走远，府邸的管事少纳言走到螺呪罗的身后。她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气质沉稳，衣着搭配亦颇为不俗，“不知皇女殿下会在府中逗留多久？是否要准备侍奉晚膳呢？”
“晚膳啊……”听到少纳言这么说，螺呪罗心里不禁犯了难。皇女连御厨做的美味佳肴都嗤之以鼻，何况是他府里的厨房。
“大人……是有何为难之处吗？”
“你有熟悉的清凉殿女官吗？去打听一下殿下的口味。”螺呪罗决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先抛给对方，“殿下似乎对膳食口味颇为挑剔，你务必用心应对。”
“是。”少纳言闻言神色一凛，匆匆领命而去。
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后，螺呪罗摈退左右，穿过四足门和长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在地板上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手绢，一层一层小心打开后，包在最里面的正是辉夜给他的那颗金平糖。
这东西看起来像宝石，应该是皇女爱吃的，他如此想着，将糖放进了嘴里。
“！”那一刻，螺呪罗只觉得有股完美的甜味在口中绽放开来，没有任何词能形容这种极致的味觉感受，哪怕是极其珍贵的蜂蜜，也比不上此物的口感。
人间竟有如此甜美之物，这就是皇女对御膳颇有微词的原因吗？这么说起来的话……她莫非爱吃甜的？螺呪罗在心中思忖片刻，很快便有了主意。
“殿下觉得这院子如何？”此刻，珂姬正引导辉夜来到府邸南面的庭院中。
“之前没看出来，你哥哥品位还真不错啊。”辉夜欣赏着院中的筑山与树木，闻着花草的清香，心情比在清凉殿时放松了不少。
“可惜这里还是简陋了些，比不得烦恼京的宅子。”
“烦恼京？”辉夜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记得迦游罗自我介绍时也曾提起过，便猜测道，“那是你们的都城吗？”
“是呢~”珂姬看向辉夜，笑容可掬地说，“但现在也是殿下的都城了~”
不好！听到她的话，辉夜暗自心惊：她刚刚一时疏忽，又下意识把自己放在和妖邪界敌对的立场上。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决不能再如此麻痹大意。
“怎么了，殿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伤口又疼了吗？”珂姬担心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对方想得那么多。
“没什么事，别担心。”辉夜重新平稳了自己的心态，略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过伤的事呢？”
“消息早就已经传遍了。”珂姬却笑了出来，“毕竟封皇女这样重大的事，在妖邪界还是头一回，大家自然会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受到陛下如此青睐。”
“这样啊……”尽管对方是在恭维她，辉夜却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姐姐，你笑一笑嘛！”谁知，珂姬忽然凑上前来，“我看你都不开心呢。”
“你……刚刚叫我什么？”辉夜怔住了。
“我觉得殿下很亲切，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您姐姐吗？”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珂姬已经察觉到皇女和她一样不喜欢被规矩约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当然可以。”辉夜心里一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头发。
“姐姐，我都听说了……之前哥哥在战场上受了伤，多亏有你帮他治好……”珂姬忽然哽咽了起来，“如果不是姐姐心善……我差点就又没有哥哥了……”
辉夜心中不禁疑惑，“又？”
珂姬红着眼眶，把当年在人间的遭遇向她复述了一遍，包括螺呪罗是如何被家主推上战场送死，而自己又是如何饿到险些断气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辉夜震惊得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当年是远山家……差点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的吗……”
“千真万确。”珂姬以袖拭泪，并不知道对方就是远山家的后裔，“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陛下重用哥哥，阿珂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辉夜此刻却被负罪感深深纠缠，阿罗醐两世的悲剧是宙斯造下的孽，而螺呪罗兄妹又差点死于远山家先祖之手，她作为他们的后人，面对的竟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忽然发现，他们的怨念与憎恨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四魔将对人间倒戈相向更不是无缘无故的。如果说妖邪都是由人类的负面情绪而来，那妖邪界能坐大到如今这种程度，人类和他们的祖先是否也应该为之负责呢？
“姐姐，你别怕！”见辉夜脸上露出震惊而痛苦的表情，珂姬却会错了意，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妖邪界真的不是可怕的地方，你也不是一个人，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你救了哥哥，阿珂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看着眼前单纯的姑娘，辉夜没有说话，而是抿紧嘴唇，愧疚地将她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肩头，仿佛想要以此来抚慰她曾经受过伤的那颗心。
真的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可走吗……难道就没有办法化解这些仇恨吗……
“姐姐，我早就不难过了，你也别难过了好不好？”珂姬再度甜甜地笑了。
“好，我不难过。”辉夜答应了她，转身将目光投向了庭院南面的一汪池水，“你这里有鱼食吗？我忽然有些想喂鱼了。”
“有呢~姐姐稍等，我这就去取~”
见珂姬离开，辉夜沿着木桥缓缓走到中岛，倚着栏杆看鱼儿在水里嬉戏。
之前捅向胸口的那一刀，竟歪打正着破除了封印，使得她恢复了全部的神力，并以此治愈了所受的伤。然而，现在身体虽无大碍，她却像被困在孤岛上一般，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同伴们怎么样了，更不知道他们准备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即使有心相助，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宙斯想要的里应外合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她在被出卖后失去了理智，将战术透露给了阿罗醐，已然错失了最佳的行动时机。
但话说回来，现在远离天守阁，附近又恰好没有人，既然力量已经恢复了，要不索性豁出去试试？尽管她不止一次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一想到无辜的珂姬，想到远山家的祖先对兄妹俩的亏欠，她还是犹豫了。这件事本就没有多大的把握，若是选择铤而走险，无论成功与否，最终都会牵连到他们的。
“姐姐~我拿来了~”就在她内心彷徨的时候，珂姬带着鱼食回来了。
罢了，还是不要在这里动手吧，辉夜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阿罗醐不是傻子，既然放心让她走出内里，就说明已经做足了防范，根本不担心她会逃。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在真正的机会来临之前就应该隐忍，以最大限度保存实力才对。
她不知道的是，因为自己的理智与善良，侥幸躲过了一场早已设下的圈套。而作为幕后黑手的阿罗醐，此刻正通过谒见厅的大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陛下若是不放心，为何要允许殿下外出呢？”同在殿内的迦游罗问道。
“我命你在竹取身边用心侍奉，她却选择了跟螺呪罗走。”阿罗醐用冷冰冰的语气反问她，“为何会如此呢，迦游罗？”
“是妾身无能，没有照顾好殿下。”迦游罗闻言立刻盈盈拜倒，向主上请罪，“妾身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请您责罚。”
阿罗醐对她的请罪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她不是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了吗？”
“妾身知道妖邪界没有任何事可以瞒过陛下。”迦游罗虽然面有愧色，语气却依然显得平静，“但妾身已向殿下做出承诺，不会将昨夜的谈话内容说出去。因此，请恕妾身不能如实向您禀报。”
“若是有价值的情报，不用我问，你也会说的。”阿罗醐却显得相当信任她，“想必是竹取宣泄了情绪，又觉得那样很不体面，才让你不要对外吐露的吧。”
“陛下英明。”迦游罗委婉地肯定了他的猜测。
“别看她是神祇转世，名头好像很唬人，但骨子里还是个未成熟的小丫头。”阿罗醐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信心，“你方才问我为何允许她离开，我若不给她创造逃走的机会，她又怎会有勇气去尝试呢？”
“陛下，难道您是想……试探殿下的忠诚？”迦游罗微微一怔。
“她现在不可能是真心归顺的，只是处境艰难，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这么选。”阿罗醐不慌不忙地分析着义女的心理，“我也不在乎她虚与委蛇，只要她敢尝试去突破结界，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蚍蜉撼树，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迦游罗听言，澄清的眸中掠过一抹担忧。
“怎么？你担心竹取吗？”阿罗醐没有错过她这一瞬的失常，“放心好了，她现在可是我的“爱女”，我不会惩罚她的，只是想要帮她认清现实罢了。”
然而，他期待的事却并没有发生。大镜里，辉夜和珂姬用鱼食逗弄着池中的游鱼，两个女孩有说有笑，显得十分悠闲安逸。
见此情形，迦游罗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昨夜的规劝还是奏效了。
阿罗醐却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竟变得如此沉得住气，倒是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了。片刻过后，他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迦游罗，询问着她的看法，“你觉得她如何？”
“陛下的眼光极好。”迦游罗依然回答得十分含蓄。
“唔……”阿罗醐没有因为她的恭维而忘乎所以，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虽然有这样沉稳的表现是好事，但也不能说明她就真的认命了。还是得想办法彻底断绝她的念头，妖邪界才能高枕无忧。”
“陛下的意思是……”
“不着急……等我得到人间，她自然再没有退路了。”阿罗醐得意地笑道，“到那时她别无去处，只能安心留在这里，一心一意当她的皇女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是真的看重皇女呢。”迦游罗把奉承话说得滴水不漏，吟吟笑道，“殿下冰雪聪明，定能领会陛下的好意。”
“但愿如此吧。”阿罗醐忽然下令道，“你派人传我的口谕给螺呪罗，就说如果竹取觉得在他府上过得舒心，可以不必急着回清凉殿，让她的妹妹悉心侍奉。对了，他那里人手应该不够，你再派几个得力的女官过去帮衬吧。”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妾身这就去办。”迦游罗行了一礼后，起身告退。
谒见厅立刻安静了下来，独自留在大殿内的阿罗醐忽然感觉有些百无聊赖，正当他考虑是否要去闭关一会儿积蓄力量时，一个熟悉的气息闯入了他的脑海。
幻魔将府邸那边，珂姬喂完鱼食，兴致勃勃地邀请辉夜去赴“小弓之会”。
“小弓之会……是什么？”辉夜有些好奇地问道。
“就是女眷玩的赌弓啦~”珂姬拉着她的手，边走边介绍游戏玩法。原来，这里的女子们也热衷进行射箭游戏，只是与男子间流行骑射不同，小弓通常是在室内射吊着的布靶，使用的弓也比男子所用的小巧轻便。为了提高乐趣，围观者还会押上相应的赌注，像是银虫笼、金枕、银笙、花枝等女子喜爱的物品。
射箭啊……辉夜想到自己的前世，几乎每天都会背着弓在山林里穿梭狩猎，转世后却再没有碰过弓箭了，心中不禁有些唏嘘。
见她们二人过来，正在铺榻榻米的侍女们纷纷行礼。
“姐姐，你要不要试试看？”珂姬一心想逗她开心，命侍女把弓箭送了过来。
“好吧。”一来盛情难却，二来辉夜也许久不曾射箭，忽然生出了些兴致。她接过弓，稍微试了试弦的力道，心中已然有数。虽然这只是给女眷游戏用的弓，倒也做得十分精巧，准头应该不差。
“姐姐加油，我可是赌了你赢的~”珂姬将一根精美的腰带作为赌注，交给了今天负责组织小弓之会的侍女。
“重在参与吧。”辉夜谦虚地回了一句，随后拈弓搭箭，瞄准了前方的布靶。
“！”螺呪罗本在远远看着，一见到她起弓的动作，便知绝对是高手。
果不其然，弦响镝出，一箭正中靶心，惊得女眷们甚至都忘了喝彩。
辉夜自己觉得马马虎虎，这么久没碰果然还是生疏了，好在身体似乎还记得那种感觉，不费吹灰之力便足以应付这种场合。
这事要不要禀报陛下呢……螺呪罗在心中犹豫着，缓缓走向了她们。
阿罗醐并未阻止辉夜外出，只是传口谕给螺呪罗，命其好好侍奉不可怠慢。
“记得小时候在电视里看大河剧，总会好奇牛车坐起来是什么感觉。”辉夜倚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的建筑感慨道，“还真是像做梦一样，明明不久之前我还在家里准备开学的，一转眼人就已经在这里了。”
“殿下……”依礼，螺呪罗本该骑马在侧随行，但辉夜说一个人坐着太闷了，就让他也上车陪着说话。当他发现皇女看向窗外的侧脸似乎有些伤感，下意识就关切地问道，“您在清凉殿，住得还习惯吗？”
螺呪罗本是个善于交际、能说会道之人，此刻却有些紧张，整个人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其实也很诧异，明明自己在妖邪界呆了几百年，而对方才初来乍到，看上去年纪也不大，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压力。也不知是身份的差异，还是自己做贼心虚，不敢面对。
“呼……”听他这样问，辉夜感觉脑袋都酸胀了起来，她一边轻揉着太阳穴一边无奈地叹息道，“说实话，其他的还好，但饭是真的太难吃了。”
“……”没想到皇女竟如此直言不讳，螺呪罗既有些尴尬又感到难以理解。作为魔将，他自然尝过御厨的手艺，每次出席节日宴会，那些精美的膳食不能说十分美味，但也不至于非常难吃吧。
“说起来，你不是幻魔将吗？”辉夜脑中灵光乍现，用期待的眼神看向对方，“你能不能发挥一下你的特长，让我吃饭时产生食物很可口的幻觉？”
“啊……”螺呪罗傻眼了，皇女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果然行不通吗……”见他面露难色，辉夜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倚着车窗喃喃自语，“人生……还真是坎坷啊。”
“殿下，像这样的话，今后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出于好心，螺呪罗开口劝道，“万一传到陛下那里，可能会对您不利的。”
“当着女官们的面我一直忍着什么都没说好吗？”辉夜却不服气地反驳道，“而且我就只说了句饭难吃而已，你总不会为了这种事就去告我的状吧？”
“微臣自然是不会的！”螺呪罗急忙为自己辩白。他忽然觉得皇女性格率真，某种程度上应该也是相信他才会讲话如此随意，于是鼓起勇气向对方行了一礼，“殿下，微臣之前……对您多有冒犯，恳请您恕罪。”
“嗯？”辉夜却一脸疑惑地转过头，“你指的是什么？”
“这……”螺呪罗顿时语塞，根本不敢抬头。他总不能老实承认自己曾因为和远山家的深仇大恨而觊觎过对方，想要占有她为妻吧。
“哦~你说那个啊。”辉夜像是自己反应了过来，以为他指的是三魔将把她抓回妖邪界的事，于是大度地摆了摆手，“算了，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殿下真的……不治微臣的罪吗？”螺呪罗心中暗喜，但他还想再确认一次。
“治你的罪我能有什么好处？”辉夜似笑非笑地着看他，“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就让它过去吧，以后也不必再提了。”
“微臣多谢殿下宽宥！”螺呪罗如释重负，激动得再度行礼致谢。
出了待贤门，牛车沿着中御门大路继续缓缓前行。一路上辉夜像是来观光的游客一般，不断好奇地询问螺呪罗各种关于妖邪界的问题，然后默默地把道路、建筑以及对方话语中有价值的信息全都记在了脑中。
“我们是不是到了？”透过精致的车帘，辉夜看到前方远远地站了许多人，似乎正聚在一处等待，便猜到应该是到达目的地了。
“殿下聪慧，那里正是微臣的私宅。”螺呪罗恭维道。
很快，牛车在幻魔将府邸前停了下来，帘子被两边的舍人卷起。螺呪罗率先下车，然后十分恭敬地双手去扶辉夜。
府里的人得知皇女要来做客，早早地候在了府邸门口。见家主将皇女扶下车，众人都齐刷刷地跪倒，深深地拜了下去。
“见过皇女，殿下一路辛苦了。”这时，一名身着华服的女孩上前，但只是缓缓地向辉夜鞠了一躬，随后便抬头看向了她的眼睛。
“阿珂，不可僭越。”见她的礼行得不周全，螺呪罗轻声呵斥了一句。
“这位……莫非是令妹？”辉夜觉得对方的年纪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小一两岁，应该不太可能是螺呪罗的夫人。再仔细一端详，她和螺呪罗无论是发色还是五官都有几分相似，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兄妹。
“殿下真是好眼力~”不等螺呪罗开口，珂姬便抢着回答了对方的问题。
“舍妹年纪还小，不懂规矩，还请殿下恕罪。”螺呪罗管不住任性的妹妹，只得自己向皇女道歉。
“你叫阿珂吗？”辉夜却并不生气，她在清凉殿里见多了恭敬顺从的女子，正希望能遇到些性格活泼直爽的人。
“是呢。”珂姬的笑容灿烂，毫不矫揉造作，就像是春日里的暖阳，一瞬间让辉夜产生了自己仿佛还在人间的错觉。
“来。”辉夜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主动向对方伸出了手。
“既如此，就由舍妹先陪殿下去庭院里走走吧。”螺呪罗见状忙说道。
“哥你去忙你的吧~”珂姬也不等辉夜说话，拉住对方的手就进了府邸。
“大人。”待两个女孩的背影走远，府邸的管事少纳言走到螺呪罗的身后。她看上去约莫三四十岁，气质沉稳，衣着搭配亦颇为不俗，“不知皇女殿下会在府中逗留多久？是否要准备侍奉晚膳呢？”
“晚膳啊……”听到少纳言这么说，螺呪罗心里不禁犯了难。皇女连御厨做的美味佳肴都嗤之以鼻，何况是他府里的厨房。
“大人……是有何为难之处吗？”
“你有熟悉的清凉殿女官吗？去打听一下殿下的口味。”螺呪罗决定把这个棘手的问题先抛给对方，“殿下似乎对膳食口味颇为挑剔，你务必用心应对。”
“是。”少纳言闻言神色一凛，匆匆领命而去。
把事情都安排妥当后，螺呪罗摈退左右，穿过四足门和长廊，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在地板上盘腿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方精致的手绢，一层一层小心打开后，包在最里面的正是辉夜给他的那颗金平糖。
这东西看起来像宝石，应该是皇女爱吃的，他如此想着，将糖放进了嘴里。
“！”那一刻，螺呪罗只觉得有股完美的甜味在口中绽放开来，没有任何词能形容这种极致的味觉感受，哪怕是极其珍贵的蜂蜜，也比不上此物的口感。
人间竟有如此甜美之物，这就是皇女对御膳颇有微词的原因吗？这么说起来的话……她莫非爱吃甜的？螺呪罗在心中思忖片刻，很快便有了主意。
“殿下觉得这院子如何？”此刻，珂姬正引导辉夜来到府邸南面的庭院中。
“之前没看出来，你哥哥品位还真不错啊。”辉夜欣赏着院中的筑山与树木，闻着花草的清香，心情比在清凉殿时放松了不少。
“可惜这里还是简陋了些，比不得烦恼京的宅子。”
“烦恼京？”辉夜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了，她记得迦游罗自我介绍时也曾提起过，便猜测道，“那是你们的都城吗？”
“是呢~”珂姬看向辉夜，笑容可掬地说，“但现在也是殿下的都城了~”
不好！听到她的话，辉夜暗自心惊：她刚刚一时疏忽，又下意识把自己放在和妖邪界敌对的立场上。现在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决不能再如此麻痹大意。
“怎么了，殿下……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伤口又疼了吗？”珂姬担心地看着她，似乎并没有对方想得那么多。
“没什么事，别担心。”辉夜重新平稳了自己的心态，略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受过伤的事呢？”
“消息早就已经传遍了。”珂姬却笑了出来，“毕竟封皇女这样重大的事，在妖邪界还是头一回，大家自然会好奇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受到陛下如此青睐。”
“这样啊……”尽管对方是在恭维她，辉夜却在心底苦笑了一声。
“姐姐，你笑一笑嘛！”谁知，珂姬忽然凑上前来，“我看你都不开心呢。”
“你……刚刚叫我什么？”辉夜怔住了。
“我觉得殿下很亲切，没人的时候，可以叫您姐姐吗？”就这一会儿的工夫，珂姬已经察觉到皇女和她一样不喜欢被规矩约束，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当然可以。”辉夜心里一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女孩的头发。
“姐姐，我都听说了……之前哥哥在战场上受了伤，多亏有你帮他治好……”珂姬忽然哽咽了起来，“如果不是姐姐心善……我差点就又没有哥哥了……”
辉夜心中不禁疑惑，“又？”
珂姬红着眼眶，把当年在人间的遭遇向她复述了一遍，包括螺呪罗是如何被家主推上战场送死，而自己又是如何饿到险些断气的。
“你说的是真的吗……”辉夜震惊得手都在微微颤抖，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当年是远山家……差点害得你们家破人亡的吗……”
“千真万确。”珂姬以袖拭泪，并不知道对方就是远山家的后裔，“不过，现在一切都好了，陛下重用哥哥，阿珂以后再也不会饿肚子了。”
“……”辉夜此刻却被负罪感深深纠缠，阿罗醐两世的悲剧是宙斯造下的孽，而螺呪罗兄妹又差点死于远山家先祖之手，她作为他们的后人，面对的竟是这样的血海深仇。她忽然发现，他们的怨念与憎恨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四魔将对人间倒戈相向更不是无缘无故的。如果说妖邪都是由人类的负面情绪而来，那妖邪界能坐大到如今这种程度，人类和他们的祖先是否也应该为之负责呢？
“姐姐，你别怕！”见辉夜脸上露出震惊而痛苦的表情，珂姬却会错了意，紧紧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妖邪界真的不是可怕的地方，你也不是一个人，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你救了哥哥，阿珂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
“……”看着眼前单纯的姑娘，辉夜没有说话，而是抿紧嘴唇，愧疚地将她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肩头，仿佛想要以此来抚慰她曾经受过伤的那颗心。
真的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可走吗……难道就没有办法化解这些仇恨吗……
“姐姐，我早就不难过了，你也别难过了好不好？”珂姬再度甜甜地笑了。
“好，我不难过。”辉夜答应了她，转身将目光投向了庭院南面的一汪池水，“你这里有鱼食吗？我忽然有些想喂鱼了。”
“有呢~姐姐稍等，我这就去取~”
见珂姬离开，辉夜沿着木桥缓缓走到中岛，倚着栏杆看鱼儿在水里嬉戏。
之前捅向胸口的那一刀，竟歪打正着破除了封印，使得她恢复了全部的神力，并以此治愈了所受的伤。然而，现在身体虽无大碍，她却像被困在孤岛上一般，和外界彻底失去了联系。不知道同伴们怎么样了，更不知道他们准备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即使有心相助，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
宙斯想要的里应外合或许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但她在被出卖后失去了理智，将战术透露给了阿罗醐，已然错失了最佳的行动时机。
但话说回来，现在远离天守阁，附近又恰好没有人，既然力量已经恢复了，要不索性豁出去试试？尽管她不止一次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一想到无辜的珂姬，想到远山家的祖先对兄妹俩的亏欠，她还是犹豫了。这件事本就没有多大的把握，若是选择铤而走险，无论成功与否，最终都会牵连到他们的。
“姐姐~我拿来了~”就在她内心彷徨的时候，珂姬带着鱼食回来了。
罢了，还是不要在这里动手吧，辉夜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阿罗醐不是傻子，既然放心让她走出内里，就说明已经做足了防范，根本不担心她会逃。既然自己选了这条路，在真正的机会来临之前就应该隐忍，以最大限度保存实力才对。
她不知道的是，因为自己的理智与善良，侥幸躲过了一场早已设下的圈套。而作为幕后黑手的阿罗醐，此刻正通过谒见厅的大镜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陛下若是不放心，为何要允许殿下外出呢？”同在殿内的迦游罗问道。
“我命你在竹取身边用心侍奉，她却选择了跟螺呪罗走。”阿罗醐用冷冰冰的语气反问她，“为何会如此呢，迦游罗？”
“是妾身无能，没有照顾好殿下。”迦游罗闻言立刻盈盈拜倒，向主上请罪，“妾身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请您责罚。”
阿罗醐对她的请罪不置可否，继续问道，“她不是已经对你另眼相看了吗？”
“妾身知道妖邪界没有任何事可以瞒过陛下。”迦游罗虽然面有愧色，语气却依然显得平静，“但妾身已向殿下做出承诺，不会将昨夜的谈话内容说出去。因此，请恕妾身不能如实向您禀报。”
“若是有价值的情报，不用我问，你也会说的。”阿罗醐却显得相当信任她，“想必是竹取宣泄了情绪，又觉得那样很不体面，才让你不要对外吐露的吧。”
“陛下英明。”迦游罗委婉地肯定了他的猜测。
“别看她是神祇转世，名头好像很唬人，但骨子里还是个未成熟的小丫头。”阿罗醐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信心，“你方才问我为何允许她离开，我若不给她创造逃走的机会，她又怎会有勇气去尝试呢？”
“陛下，难道您是想……试探殿下的忠诚？”迦游罗微微一怔。
“她现在不可能是真心归顺的，只是处境艰难，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这么选。”阿罗醐不慌不忙地分析着义女的心理，“我也不在乎她虚与委蛇，只要她敢尝试去突破结界，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过是蚍蜉撼树，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迦游罗听言，澄清的眸中掠过一抹担忧。
“怎么？你担心竹取吗？”阿罗醐没有错过她这一瞬的失常，“放心好了，她现在可是我的“爱女”，我不会惩罚她的，只是想要帮她认清现实罢了。”
然而，他期待的事却并没有发生。大镜里，辉夜和珂姬用鱼食逗弄着池中的游鱼，两个女孩有说有笑，显得十分悠闲安逸。
见此情形，迦游罗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昨夜的规劝还是奏效了。
阿罗醐却颇感意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竟变得如此沉得住气，倒是令他有些刮目相看了。片刻过后，他将目光再次投向了迦游罗，询问着她的看法，“你觉得她如何？”
“陛下的眼光极好。”迦游罗依然回答得十分含蓄。
“唔……”阿罗醐没有因为她的恭维而忘乎所以，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道，“虽然有这样沉稳的表现是好事，但也不能说明她就真的认命了。还是得想办法彻底断绝她的念头，妖邪界才能高枕无忧。”
“陛下的意思是……”
“不着急……等我得到人间，她自然再没有退路了。”阿罗醐得意地笑道，“到那时她别无去处，只能安心留在这里，一心一意当她的皇女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陛下是真的看重皇女呢。”迦游罗把奉承话说得滴水不漏，吟吟笑道，“殿下冰雪聪明，定能领会陛下的好意。”
“但愿如此吧。”阿罗醐忽然下令道，“你派人传我的口谕给螺呪罗，就说如果竹取觉得在他府上过得舒心，可以不必急着回清凉殿，让她的妹妹悉心侍奉。对了，他那里人手应该不够，你再派几个得力的女官过去帮衬吧。”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妾身这就去办。”迦游罗行了一礼后，起身告退。
谒见厅立刻安静了下来，独自留在大殿内的阿罗醐忽然感觉有些百无聊赖，正当他考虑是否要去闭关一会儿积蓄力量时，一个熟悉的气息闯入了他的脑海。
幻魔将府邸那边，珂姬喂完鱼食，兴致勃勃地邀请辉夜去赴“小弓之会”。
“小弓之会……是什么？”辉夜有些好奇地问道。
“就是女眷玩的赌弓啦~”珂姬拉着她的手，边走边介绍游戏玩法。原来，这里的女子们也热衷进行射箭游戏，只是与男子间流行骑射不同，小弓通常是在室内射吊着的布靶，使用的弓也比男子所用的小巧轻便。为了提高乐趣，围观者还会押上相应的赌注，像是银虫笼、金枕、银笙、花枝等女子喜爱的物品。
射箭啊……辉夜想到自己的前世，几乎每天都会背着弓在山林里穿梭狩猎，转世后却再没有碰过弓箭了，心中不禁有些唏嘘。
见她们二人过来，正在铺榻榻米的侍女们纷纷行礼。
“姐姐，你要不要试试看？”珂姬一心想逗她开心，命侍女把弓箭送了过来。
“好吧。”一来盛情难却，二来辉夜也许久不曾射箭，忽然生出了些兴致。她接过弓，稍微试了试弦的力道，心中已然有数。虽然这只是给女眷游戏用的弓，倒也做得十分精巧，准头应该不差。
“姐姐加油，我可是赌了你赢的~”珂姬将一根精美的腰带作为赌注，交给了今天负责组织小弓之会的侍女。
“重在参与吧。”辉夜谦虚地回了一句，随后拈弓搭箭，瞄准了前方的布靶。
“！”螺呪罗本在远远看着，一见到她起弓的动作，便知绝对是高手。
果不其然，弦响镝出，一箭正中靶心，惊得女眷们甚至都忘了喝彩。
辉夜自己觉得马马虎虎，这么久没碰果然还是生疏了，好在身体似乎还记得那种感觉，不费吹灰之力便足以应付这种场合。
这事要不要禀报陛下呢……螺呪罗在心中犹豫着，缓缓走向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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