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阿琢

    傅,庭,深。

    傅琢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双脚好似没有重量,踩过旋转的木质楼梯,一步步靠近那个连门扉都浸染地满是药味的房间。

    有笑谈声。

    这倒是新鲜,毕竟一直以来,充斥着这间房的只有破败的咳嗽与痛苦的呻/吟。

    傅琢眉头轻蹙,想要叩门的手轻放,转为无声无息地推开条罅隙。

    常年笼罩着的床帘掀起了,干瘪的躯体夹在两道背影之间,萎缩的面庞夹在两个暧昧挨着的臂胳之间,一远,一近。

    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衬衫挺括,Y字形的背带夹勒着宽肩,落拓而优雅。

    她看到自己母亲旗袍紧贴出的曼妙曲线,耳坠摇曳,左手含羞似的托着腮。她看到腕子上平日里都不怎么佩戴的石英表,金粉色的婚戒在指间烁着微光。

    傅琢潜伏在阴影里注视着。

    她莫名感觉到一股危机降临,一种自己领地被侵犯的不愉快。

    渴望更近一步观察到男人鼻峰的弧度,对方有所感应,缓缓扭过头来。

    傅琢转身就飞奔上四楼。

    在一楼客厅看到过自己的生日礼物,大大小小的精美礼盒堆积地像棵圣诞树。

    母亲送了她一条午夜蓝的丝绒旗袍,此刻正正地挂在衣橱上,午夜蓝是相当瞩目的颜色,她却被放在床中央的黑色礼盒吸引。

    打开看是一排弹夹。

    傅琢端详片刻,眸光沁出丝许雀跃与不安。

    卧室楼下就是病房,夜里能听到挣扎的梦呓。

    病房为了通风和观赏,往外伸了个宽阔的阳台,两人不知何时聊到阳台上了,卧室纱窗如同雨帘,一眼过去便能瞧见。

    母亲笑得花枝乱颤,身体语言在卖/弄风情,陌生男人双手插兜,距离适中,分明得体而不逾矩,却又叫人觉着他在用目光挑逗。

    傅琢对这位神秘的三叔没什么印象。

    也许正如朗婶所说,他离开的时候自己还太小,而这么多年他又未曾与祖宅联系,她对他的概念只是个模糊朦胧的影子,就像日落大道上那辆飞驰的敞篷车。

    就像家族合影上那张被涂白的孩子脸庞。

    傅琢额角抵着窗框,眉骨轻微下压,指甲有一搭没一搭地划着墙壁,投去的视线宛若怨灵。

    而那块白墙旧伤未祛,又添新痕。

    在这样的窥觑中,她毫无预兆地被陌客清晰的眼神点中。

    傅琢很难形容这样的眼神。

    有点优雅的迷人,有点神秘的邪性,还有点乖张的孩子气。

    他在笑,像获得拯救那样充满光辉。

    傅少棠病了两年多了,年前还好,湿冷冬日里都尚能下床行走,年关一过就彻底卧床不起了,直至如今深入膏肓,神志不清难以为继。

    傅琢穿着那条午夜蓝的旗袍去到床边,吻了吻缠绕在他额上的头巾:“爸爸。”

    傅少棠年还没过半百,此刻病容却犹如古稀,他眼皮翕动着,发出模棱不清的几个音节。

    “阿琢。”

    母亲慢步进来,见她换上了自己送的裙子,的确尤为惊艳,一时间分不清是感慨还是称赞,对男人道:“很漂亮吧?为着她的生日礼物我没少头疼,东奔西跑的,特地跑去屯门找那全香港最出色的燕裁缝,花了大半个月才缝制好呢。”

    旗袍是改版的,修身设计但不包臀,略带褶皱的直筒裙摆丝滑而柔软,并无其他点缀,连背脊上平直的扣链都深埋在午夜蓝调的珠光里。

    傅庭深没有说话,眼睛却像会说话。

    傅琢继续贴在病人耳畔柔声道:“谢谢你送我的生日礼物。”

    病房冷清空旷,何佩如听见这句,问道:“你已经拆开看过了?”

    她又扭头对男人笑道:“她小时候最喜欢看一本叫什么会隐形的狐狸的童话书,她爸经常在睡前读给她听,少棠现在这幅模样,想送她什么也说不拎清,偏生我莫得准这父女俩的心思,找出版社的朋友帮忙,甚至问了作者的孙子孙女儿,才找着的第一版定稿,听他们意思是珍贵得不行,谁懂小孩子的玩意儿…”

    傅琢认为自己滔滔不绝的母亲在邀功,在试图博得赞赏,如同满身伤痕的乞丐逢人便道,爱我吧,怜悯我吧,求你了。

    这点她习以为常,另一点却令她微微蹙眉。

    弹夹从何而来。

    她直起身,第二次,正面的,迎上那双含笑的眼。

    瞳孔是蔚然色的,仿佛倒映着蓝天的池水,她从那道固定不变、木偶似的笑弧依稀挖掘到某种神经质的病变。

    傅庭深上前一步,眸光炽热,非常灼人,像看到什么宝物。

    他轻喃道:“阿琢。”

    亲爱的阿琢。

    “你三叔,你过七岁生日的时候他回来看过你呢,你还叫他兰道叔叔,不过你大概是不记得了。”

    “傻愣着干什么,叫人呀。”

    傅琢嘴巴动了动,榻上病人抽搐:“…不…”

    傅琢启唇喊:“三叔。”

    少女咬字分明,音色清脆,像瓦檐上的水珠滴落。

    傅庭深道:“我给你带了生日礼物,你应该会很喜欢。”

    何佩如附和道:“在客厅呢。”

    两只臂胳又紧挨到一起,病人分外艰难地延长吐息:“…不…”

    三人同时看去,傅琢握住他枯瘦的手:“爸爸,头又疼了么?”

    何佩如道:“是到该吃药的点了,我们先下楼好不好?让元宝上来。”

    地上脚步游走,锃亮的黑色皮鞋和锃亮的红色高跟鞋相得益彰,如同踩着节拍离去。

    像是被这一幕刺激到,病人战战兢兢地反复攥她的指关节。

    傅琢安抚性地在病人森冷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蓦然的,不知是因安然还是因绝望,病人浑浊的双眼里泪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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