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珠

    三十年来颜色故,五十州推风流主,木子李,山上玉,海中珠。

    洛阳,琦玉楼。

    一袭宫装,静立重桂下,随云髻,青峰眉,碎星眸子柳叶唇,颔下山川锦绣,指间芳芬流华,周身蒙蒙气,雾里淡淡心。

    白玉钗头凤,取下后,在左手上一拨两划,殷红血迹在掌心流淌,不多时,剔透如镜,蓦然缤纷,花瓣丝语,自成一画,立于女子身前。

    镜中一秀丽女子身影慢慢浮现,赫然便是墨绮,在房间内走来走去,两手握拳,不时上下交叠,眉头紧蹙,数次向窗外张望,有顷,一只泛光白蝴蝶扑棱飞入,至墨绮耳边停了一会儿,又转身飞出。

    墨绮颜色舒展,如释重负,坐在榻边愣了好一会儿,骤然脸上浮现一股决然神色,拿着凭空而现的一把银鞘小刀,先把满头秀发一缕缕割断,再在脸上划了几十道伤口,血盈面庞,初时还是微蹙眉头,不过三五刀后就变作淡漠至极,好似从容施妆,敷粉,腮红,花钿,点面靥,描斜红,有条不紊。

    手上血滴落,绽开衣裳花,不多时,便有面骨裸露,未携刀的手臂也被刀削得血肉淋漓。

    停下了刀刻后,墨绮似是丝毫不觉疼痛,又不紧不慢地将身上锦衣一层层脱去,清肌腻肤,含白云雨,清雾乍起,若隐若现,之后又从箱中拿出一件灰色袍子披在身上,翩翩一转,窈窕婆娑,还有心情揽镜自照,短发血面,骷髅美人。

    莞尔一笑后,着眼前方,眼神复杂,明明是向着宫装女子看去。

    李玉珠不待看接下来的画面,口中叹息,右手两指轻轻一抹,玉钗重接云鬟,诸般景象消失。

    她于庭中漫步,无心花色。

    缘池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

    世间女子多情,总是没来由的。

    她看在眼里,心中有数,不愿多管,爱与不爱是姑娘们的自由,被无情抛弃也好,真的双宿双飞也好,个人福气多寡,智慧深浅罢了。

    可小墨行事之激烈还是出乎意料,竟然不惜耗费数十载道行,使用雾蝶族秘法,形销骨立,也要救得那李光颜一命。

    她之所以没有出手,一是不想掺和进去那朝中纷争,二是打心底里不看好两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世事多变,人心乖戾,不知有多少缘灭憾事,根由在于各自位置的差异。

    一个边将,一个妖女,她愿意为了他自断道途,他便能放弃大好前程,不去纵横当世么?要一个壮年英雄,不爱兵戈只爱美人吗?

    梧高凤至,花香蝶来,情深不寿,道法够高,还怕没人要么?

    思虑渐春深,花苞才放,风吹池莲自在香。

    黄昏有人至,提灯暗香来。

    “阿珠,好久不见。”

    李玉珠缘池而走,闻言眉头微皱,缓缓回头,衣宫装而作揖,古怪一礼道:“元师兄!不知将夜来访所为何事?”

    提着一盏青色灯笼的元稹倚栏而笑:“夜色清凉如水,可惜不是入秋,不见萤火,不见轻罗,想起师妹,自然就来了。”

    李玉珠神色平静:“能教一国宰辅时时挂念,真是荣幸之至!”

    元稹没有说话,放下灯笼,从栏杆边盒子里抓了把鱼食撒下,数尾红鲤竞相跃起,风起微澜,点点清波。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一袭紫衣,玉簪定髻的元稹方至不惑,却已经执掌中枢,举手投足间贵气与道气皆有,桀骜与谦逊同存。

    李玉珠没心情看他,不过皮囊而已,自己也不差的,何须外求?她见元稹似乎心事极重,也就不在乎他的无声冷漠,自顾自听风听晚。

    明月下西楼,素光衣她以华裳,清清冷冷,云髻峨峨,丹唇外朗。

    出神已久的元稹似乎想起了身边之人,周身凝滞之感为之一轻,他不去管清波澹澹,循竹柏影抬眼望向玉夫人,一时激赏,赞道:“人间无此姝丽,非妖即狐!师妹玉质芸芸,比之故年犹胜,真真美人,哦不,天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李玉珠闻言自然欣喜,只是面上不好表露,一双长眸在夜里灯光影绰间显得愈发明亮,狡黠一笑道:“我以前不是最美么?唉,也是,元平章平步青云,眼界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见多了美女佳丽,再也难看我这般庸脂俗粉了!”

    元稹一时语塞,心想大道真玄也比不得女子心思,支支吾吾,灵光一闪道:“唉,师兄年纪大了,经不起大喜大悲,也不好直言爱恨,喜欢的类型自然有所转变,不只看面上颜色的。当然了,毋庸置疑的是小师妹始终在一个最最独特的位置,皮相,骨相,内里风情都是仙人一流,寻常女子我岂敢随意拿来做比?”

    李玉珠翻了个白眼,随后笑道:“师兄果然不只经国济世是栋梁之才,就连哄骗女子也是一流好手,真不知嫂子当年怎么就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

    元稹尴尬一笑,暗中红了脸,强自镇定,解释道:“你哪知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人生得一良匹,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我只敢倍加珍惜,岂能妄自尊大,自毁良缘?”

    李玉珠咯咯笑了起来,全不顾仪态,前俯后仰,最后抱着肚子道:“师兄,你真牛,惧内就惧内,还有这么多说辞,指定是心肾两虚吧!”

    沉默不失为一种反击,元稹干脆不说话了,只按着栏杆,抬头瞅着那轮弦月,有众星拱绕,闪闪烁烁。

    李玉珠似也笑得没意思,微微前倾,两掌托颔,晶莹眸子看月,看灯,也看风,饱满身姿和月光两映,一片秀白,至于青丝如泻,翩翩如柳。

    毕竟已经长大了,许多旧有长欢笑事,难得长久。

    元稹以指点木栏,清脆入调,头也不转,眼神幽深,缓缓说道:“李泌出京了。”

    李玉珠似毫不在意,直起腰身,双臂伸展,一副慵懒态度,随性而道:“哦,管他呢,烟花巷子深客,经些风沙磨砺,未必没有好处,再说了,师兄给师妹出气,还要什么理由?”

    元稹闻言轻笑,收指以双掌拍栏,一派轻松样子,道:“听说小师妹有本记账簿子,怕是明天我就要高居榜首了。就是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补救一下?”

    李玉珠一脸无辜:“这是听谁说的啊?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况且就算真有,阿珠也只会记得师兄的好,至于一些不必要的误会,我睡一觉就忘了呢!”

    元稹无奈摇头,提起青色灯笼,转身要走,迟疑了一下,背对李玉珠,轻声道:“很多事不是我在那个位置就能做的,各家人有各家愁,别着急怨我。如果在京城无聊得紧,就出去转一转吧,想必青竹很乐意再看到你!”

    说完,头也不回,自顾自眨眼无踪。

    李玉珠看着元稹离开的方向,笑了笑,心想师兄还是懂我的。

    于是伸出手,整个身子依着月光向空中而去,渐渐虚幻。

    与此同时,无定城中,那天空之上一轮明月忽地银辉极盛,一道光影直射而来。

    青竹酒肆的老板娘正悠哉悠哉地躺在吊床之上把酒望月,微风独酌。

    突然眉头一喜,倏忽起身,御风而去。

    光影变幻,怦然破碎化作一条银色空中步道,一袭素衣,身材修颀的李玉珠自明月之中走来。

    青竹娘则麻衣布裙,钗定散环髻,双手负后挽葫芦,笑意盈盈。

    李玉珠飞身而至,笑道:“阔别多年,不知青竹夫人可是真夫人了?”

    身材高大的老板娘笑容逐渐牵强,喝了口酒,掩去微微脸红,随后全身一震,一手撩拨鬓角,步子洒脱,刹那而至李玉珠身前,食指轻点玉颔,盯着那双夜色清凉中如雾朦胧的柔软双眸道:“要是阿珠愿意,我还等个什么劲儿!双宿双飞,两人够了!”

    李玉珠并不抗拒,反而缓缓俯下身子,仰头伸手捏住青竹裙角,吐气如兰,嗫嚅道:“好姐姐,饶了我!”

    “那可不行,要受惩罚的哦!”

    老板娘刚刚说完,身子猛地一激灵,好家伙,入戏太深,多好的江湖儿女,差点给活生生掰弯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做贼心虚地抽回手,又灌了口酒,心绪抚平,递给仍然含情脉脉,眼望佳人的李玉珠,哭笑不得道:“不愧是豪杰为之酥身者,只说这份无师自通的绵绵情义销魂眼,如我这般俗女子便是拍马难及的。”

    李玉珠一下子跳起来,拿起酒葫芦,猛灌两口,无缝切换,神采奕奕道:“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忍不住,嘿,早料到你又要调戏本姑娘,这下吃招了吧!”

    老板娘面色尴尬,伸出拇指道:“还不错,有老娘当年的十分之一!”

    “嗯?”

    “唉,常年打雁,今儿个给雁啄了眼,合着有备而来,就搁这儿等着姐妹上钩呢!”

    话音刚落,一位高冠博带的多少人落至场中,微侧身子,并不着眼凉两人,冷声道:“兵家重地,不容擅闯!还请客人自重!”

    青竹娘一阵头大,真是哪都有你!

    却是李玉珠敛衽一礼,温声细语道:“此次是阿珠的不是,该提前和先生打个招呼的!”

    男子面无表情,只是微微点头,而后说道:“既已知错,便不追究你前次之过,至于现在,还是速速离去!”

    “我………”

    “退!”

    李玉珠何曾受过这气,眼中冷冷,当下抿起大袖,眼看就要大动干戈,

    青竹娘见机不妙,突然拉起李玉珠飞至那人身前不远处,口中嚷着:“小心我告你非礼!”

    “哗啦”一声,布帛碎去,一片雪白玉臂暴露空中,李玉珠骤遭突袭,吓了一大跳,哀怨地瞅了眼青竹娘,呢喃道:“哎呀,弄疼妹妹了呢!”

    男子应声闭目,语气毫无波澜:“勿谓言之不预也!”

    青竹娘见这迂腐呆子今儿个突然聪明许多,不由更加气闷,不待李玉珠发火,自己一手横空,一把青色竹剑破云而至。

    不待分说,一阵狂砍。

    青衫男子不动如山,一身玄气厚重如山岳,其内有山川百脉,云树月灵,时隐时现。

    李玉珠目瞪口呆,好嘛,是个硬茬子,这么硬?

    随即弯腰,裙下打结,束紧发丝。

    就牵月光流水为剑。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一剑而已,李玉珠顿觉手心震疼,这也太能抗了吧!

    眼看青竹娘疯魔一般,出剑毫无间断,银牙一咬,就欲舍命陪美人。

    就在这时,一道流光突至,来人玄袍大袖,身姿如松,不怒自威,只见他看了眼李玉珠,就对那个青衫男子淡淡笑道:“颜先生,给个面子,就这一次!”

    男子微微皱眉,大手一挥,转身离去,嗓音仍冷:“下不为例!”

    青竹娘收剑立定,大汗淋漓,双臂颤抖不停。

    李玉珠欢快跑过来,盈盈笑道:“城主哥哥好!”

    “记账姑娘,多年不见,还是这般漂亮!”

    李玉珠稍稍赧然。

    张承奉又望向青竹娘,破天荒有些腼腆,微笑试探道:“卿卿还生我气?”

    叶青竹别过头去,暗里深吸一口气,冷声道:“您可是一城之主,青竹不过市井女子,哪敢纠缠?”

    张承奉苦笑摇头道:“再给个机会!”

    李玉珠噗嗤一笑。

    叶青竹瞪她一眼。

    随后老板娘拉着李玉珠按下云头,轻身入城,向身后传去声音道:“忍不住去嫖,莫挨老子!”

    留下张承奉一人独自在风中凌乱。

    一袭青衫的颜姓读书人去而复返,不复古板神态,玩味笑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老子可是拼着得罪两个火药桶的风险,才造就了这般情境。”

    张承奉一扫颓气,朗声道:“颜先生苦心,承奉感激不尽!两壶百花酿!”

    “三壶!”

    “别不要脸!”

    “我可以不要,倒是你有这玩意儿吗?搞清楚,我可是监察使,你一个城主监守自盗,私藏美酒,该当何罪!”

    “你打我呀!”

    “你打我呀!”

    两人嘴炮不停,就是手上不动。

    一个青衫戴束发冠的蓄须中年人也来至场中,两手各提两坛酒,于云中行走,轻盈似鹤。

    “两位稍安勿躁,酒灭愁人心,值此清夜,良宵痛饮,则身外事不足为虑,何须吵嚷!”

    颜先生对其一揖,陈中流点头致意。

    张承奉飞快过去,接着两坛酒,屁颠屁颠返身递给颜先生一坛。

    大灌一口道:“过瘾哪!过瘾!”

    而后指着陈中流手中的两坛。

    男人一脸理所当然道:“你们不行,我比较能喝!”

    张承奉哑口无言,要说一言不合和他拼酒,却也不想自讨苦吃。

    摇了摇头,抛去杂念,再次大灌一口道:“过瘾哪!过瘾!”

    颜先生瞥了他一眼,道:“确实能打不一定能打!”

    陈中流哈哈大笑。

    张承奉鄙夷道:“读书人又憋着坏!”

    “清风就酒,美人也羞!”

    “这个我也会,平时不表现,怕抢你风头!”

    “请赐教!”

    “听好了,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颜先生仰头饮一大口,眼神灼灼,举目而东,朗笑道:“无花有月,没那寂寞,也算应景!”

    陈中流伸出大拇指,一气鲸饮,同样赞到:“城头月也是心中月,豪杰饮于壮山河,四海妖风著,有何可惧!”

    “壮哉!”

    “猛!”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