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出狱
3788年5月18日,六点半。
半小时前,安德纳得知了自己被释放的消息。
比他预想中的要早上一些。
听到出狱的消息时,他的第一个想法不是终于可以见到希格维尔了,而是终于可以将那枚金币送去他的革新派诊所了。
其实前些天——就是最初他会购买加餐的那些天——他考虑过将钱攒下来。
可那时,他的理性占着绝对上风,认为缺了钱也无妨。
现在不一样了。
短时间内,他的理性不会有着绝对优势了。
近半年,来诊所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作为一家黑诊所,安提菲诊所不仅为病人免费看病,连基础药物都是免费提供的。
就这样,作为老板的安德纳每月的支出水涨船高。
他走出第一道门,面前是一堵高墙。他熟练地转向左边,向监狱的出口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孤身一人站在围墙的影子里仰望太阳。他五指微张遮住阳光,碧蓝的天就那么挂在两指间,有些虚幻,有些鲜艳。
一瞬间,他眼中的一切都是橙的、薄的、长的,令他看不清指缝中的世界,也说不清此刻的感觉。
我究竟是从黑色的监狱走出,还是踏入了新的、只不过围墙是橙色的监狱?或者,两边都是监狱。监狱的定义又是什么呢?对自耕农来说,干旱的土地是监狱;对尤利娅•薛俄女士来说,学院派的绝对话语权是监狱。那对我来说呢?
他思索着,观察着。
思绪让指缝间的世界不再虚幻,太阳云朵也都恢复原位,像从未消失般挂在那。
“安德纳先生,您还没走啊?”监狱侍卫佩罗戈依说,“要不,您到那边坐坐?”
在安德纳多次的劝说下,佩罗戈依终于不再以“卡佩先生”来称呼他了。
“您知道吗,我进过快十次监狱了,曾经在里面呆过比这次长很多的时间。”
以安德纳的血统,他本不应对平民用敬语的,但他总是坚持这样。虚伪吗?他也不知道。
他的嘴里很干,瞧见佩罗戈依腰间有一个破水壶,迟疑一下,他问道,“有水吗?我有点渴了。”
“您说这里面吗?我去给您拿个干净的碗吧。”
佩罗戈依虽说有点傻,但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
“不用了,这个就可以,谢谢您。”
佩罗戈依取下腰间的水壶,拔出塞子,递给安德纳。
“应该的,应该的。”
一时间,一种介于怜悯与冷漠的眼神出现在安德纳脸上,他笑了。
水壶是劣质皮革做的,棕灰色的壶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划痕,壶身的左下角有一块补丁,壶底刻着佩罗戈依的名字。
水,有股子掺了劣质啤酒的味道,安德纳想起三天前喝过的羊膻味烈酒,忍不住皱起眉,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
“水壶有些年头了吧?”
废话,安德纳认为佩罗戈依定是这么想的。
“是的,您眼力真好。”
安德纳再次抬头,几只嬉闹的蝴蝶飞过,落在围墙上摆放油灯的架子上。
“每次出狱,我都在庆幸,原来我真的是自由的。”
佩罗戈依根本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他有一瞬间认为,比起永远都不会正眼看平民一眼的贵族子弟,安德纳这种人更难伺候——因为你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说什么。
“佩罗,可以坐的地方在哪?”
“出大门左边,有一个长椅,刚修的。您出来前我擦过了,干净的很!”
“好。”
“我带您过去吧。”
“不用了,您去工作吧,谢谢您了。”
佩罗戈依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工作”这个单词用在自己身上。以往,不论是上级还是侍卫,只会用“站岗的”这个复合词形容监狱侍卫所做之事。
“我给您拿杯子打点儿水吧,”佩罗戈依说,“嗯……值班室有没兑过水的啤酒,不过是一铁币一瓶的那种,您喝的惯吗?”
“可以,给我拿一瓶酒吧,水就不用了。”
边说着,安德纳边走出围墙的影子,那张憔悴的脸终于露在阳光下。
他一下子活了。生机,不,似乎是生命,生命穿过围墙、穿过肉体与他的灵魂交融。他变得跟墙外的树一样了,他抬起的胳膊,像树木向上的绿色枝条,疯狂地汲取阳光,获得更多生命。
我还活着,巴博教授已经死了,薛俄女士也死了。
下一个是谁呢?
应该是我的。
他闻到了酒的味道,是佩罗戈依回来了。
一口吞下没掺水的酒,他咂嘴细细品味着。苦涩、混乱、温暖,这就是便宜酒的味道。
“给您,我还拿了点烟草,您嚼这个吧?”
“谢谢,烟草就不用了,我不喜欢嚼那东西。”
安德纳连嚼烟都不是很喜欢,更别提干嚼未加工过的烟草了。
烟斗、雪茄、纸烟、嚼烟和干烟草,他只钟情于纸烟,烟斗与雪茄虽尊贵,但不方便携带,还是纸烟更方便,可以放进口袋中随手拿一根。
他往外走去,心想,这应该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进监狱了吧。
来到监狱外后,他找到佩罗戈依说的长椅,坐在上面。
摸向内衬口袋,他却发现身上没有烟,穿的平民衣服上也没有口袋。他摇头失笑,有些后悔拒绝了佩罗戈依的烟草,再怎么说,那也是烟,总比空无一物的好。
于是他只好观察停留于路边的一只乌鸦,对着乌鸦挥了挥手。
那乌鸦一蹦一跳地靠近他,停在距离他约二十厘米的位置,又扑腾一下飞走了。
走的时候还在地上留下一泡白色的屎。
不知怎的,安德纳想起一句关于鸟类的笑话。
鸟妈妈对孩子说:“孩子们,记住,见到黑车拉白屎,白车拉黑屎。”
“安德!”
安德纳抬起头,看见一位银白色长发的男子跳下马车,走向自己。
这男子不仅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眸也是银白色的。
据说他本人说,他原本的头发与眼睛都是金色的,得了白化病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还没等安德纳接话,那男子就接着说:“天哪,乌鸦你都不放过?安德你是畜生吗?畜生啊!”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安德纳面前。
来者正是安德纳的好朋友,拥有精灵耳的煤老板佐伊。
佐伊头一甩,将低马尾甩到脑后,俯视着抬头的安德纳,笑得很是灿烂。
“感动吧,我可是洗了马车才来接你的。”
“最近总下雨,希望未来下的不是泥雨。”安德纳回应。
“泥雨,你说得对,这让我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
“去年,去年春天我刚洗完车厢,就下雨了,那个雨非常的脏,真是恶心啊。”
安德纳不假思索地回应:“我记得那场雨,脏跟鸟粪似的。”
“没文化,”佐伊哼了一声,“那叫春泥。”
“滚。”
安德纳没好气地踢了佐伊一脚。
他低下头,注意到佐伊穿了双他没见过的新靴子。
他记得这双鞋缝了金线的翻面靴是今年的流行款,价值三个多金币或是更贵。皇家医学院一年的学费是四金币二十四银币。皇家医学院的学费是整个帝国第二昂贵的。大多数大学的学费为每天十铁币——这并没算上住宿等其他开销——即每年七银币十四铜币十铁币,是皇家医学院的二十分之一。
随即,他扫了眼佐伊的打扮,发现还是熟悉的搭配,除了靴子是新款,其他的他都见过。
从上到下,佐伊穿着米白色衬衫,外面配着墨绿色及膝外套,衬衫与深棕色紧身裤间是深棕色皮质腰封,最后是深棕色半筒靴。
至于戒指等饰品,安德纳不记得他见没见过了。
若不是佐伊那个银白色的眼睛会给人一种诡异感,他相信,佐伊凭借那张脸就能博个更好的前程。
往马车里一扫,安德纳没见到希格维尔的身影。
他没问希格维尔为什么不在,他知道,她来与不来,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她这两天有事,没空接你。”佐伊看出了安德纳的失落,“本来定好是明天的接你的,但手续昨晚就办完了,我寻思让你早点出来,陪我去洗澡。”
“我不想跟你去洗澡。”
“我知道你想去希格那洗,但是她今天有事。你可真是个淫魔啊!”
“滚。你在说你自己吗?我明明是三个人里最安分那个。”安德纳翻了个白眼。
佐伊的确是最没资格说安德纳私生活的人,比起帝国每个贵族都习以为常的一夜情——即便安德纳想脱离贵族身份,但他依旧在许多行为上沿袭了大贵族的生活方式——佐伊同时谈着男朋友和女朋友这种情况才少见。
“是吗?”佐伊拍了拍安德纳的脸蛋,“你邋遢得跟个乞丐似的,跟你走在一起真是丢我的脸啊,不要说你认识我。”
过长的刘海、凹陷的眼窝、明显的黑眼圈、扎手的胡茬、平民的粗麻布衬衫,安德纳的确很像刚流浪的乞丐。
自从前天尤利娅·薛俄离去后,他总共只睡过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一直在发呆,有时会出现一些混乱的幻觉。
“乞丐不会在勒林若西市区坐着。这里没有乞丐,只要治安侍卫勤快。”安德纳直言。
“哦我的太阳神,你真的好脏啊。我都不想让你坐在我的马车里,怎么办啊安德,我的车厢刚清洗完啊!”
那是一辆外部擦得反光的马车,鞍辔、车轮、车厢内的窗帘是全新的,厢体外的花纹上,镶着几颗发光的宝石。
“您把马车送给我,您就不用痛苦了。或者您可以去法师塔求求西那托西帮您擦车。让太阳神神选帮您擦车,多有排面。或者,让希格帮您擦也行,她可是下一代神选。”
安德纳说着,却低头看了看衣服。
“你要是一直能对我用敬语,称呼我为‘您’的话,我不介意把马车送你,顺便可以把你这几年的学费付了,我真是太善良了!”
佐伊直接无视安德纳的后半句话。在芒神话中,太阳神“芒”讨厌其他种族的人形生物,其中最讨厌的就是精灵,或许这就是纯血精灵最先灭绝的原因。
拥有精灵耳的佐伊,对整个体系下的神明都嗤之以鼻,他说过,“神从未庇护过因精灵耳而被欺辱的他,神是罪魁祸首”。
这话,他是两年前对希格维尔说的,希格维尔则是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抽烟。
“你好吵,闭嘴吧……”
安德纳实在受不了佐伊夸张的语气,又踢了他一脚。
“你的马车和我五年的学费加起来才三百多个金币,你就想让我一直对你说敬语?虽然我连三百个银币都拿不出来,但我能拿出来三百个铜币。”
安德纳揉揉酸涩的腰,将过长的刘海捋到头顶,抬起右臂,“拉我起来,我给你三百个铁币。”
“好的呢,安德纳·卡佩少爷。”
佐伊阴阳怪气说着,脱下丝制手套,轻轻一用力,就将安德纳拽了起来。
“你再连名带姓叫我,我真生气了。”
“好的,来自帝国西北的卡佩帝国伯爵的三儿子,皇家医学院长年绩点第一的无姓人——安德纳先生。”佐伊贱兮兮的声音环绕在安德纳耳畔。
“我现在感谢我出身于帝国贵族家庭,而不是封建主贵族家庭,否则你能在前面给我加上一堆爵位头衔。”
“你说得对,如果你当初跟阿卡莎·沃尔克结婚了,那我现在应该说,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意·沃尔克,托太阳神‘芒’的祝福,永远的北暮因尼亚-兰迪子爵和科尼亚子爵。但你居然出身于帝国贵族家庭!不仅没有完全属于你的土地,还得时刻听皇帝的!真的是……”
“滚,”安德纳白了佐伊一眼,“给我根烟。”
说完,他就用不干净的手扒开佐伊的外套,摸向外套的内侧口袋。
佐伊喜欢把好烟放在这。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火柴。
“乖儿子,叫我父亲,要不然别想抽。”
佐伊不知从哪变出火柴盒,得意洋洋地举到头顶。以安德纳的身高,蹦起来都够不到,他们俩足足相差快十五厘米,更别提佐伊的鞋跟还有四厘米。
“滚。”安德纳猛踢出一脚,趁着佐伊抽痛时抢走了火柴,“长这么高还穿高跟鞋,你真的好烦。”
“这就是混血种,可怜的纯血人类。”
“滚。”
他们坐上车,随着中气十足的甩鞭声,安德纳只觉得车身摇摆了一下,窗外的树木开始移动。
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阵,安德纳知道,这是快进勒林若西的市中心了。
窗外的景色从单调的杨树变成富有生活气息的排楼,安德纳拄着下巴,幻想自己也是忙碌群众中的一员。
佐伊也在瞧着外面,他的耳饰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并吸引了安德纳的注意力。
安德纳想起佐伊刚打耳洞时,忘记自己打了耳洞,脱衣服依旧脱得飞快,耳朵被扯肿了半个月。
他微笑着转过头,接着看向外面。
快经过纽伦不克广场时,安德纳拉上了帘子,皱眉闭上了眼睛。
半小时前,安德纳得知了自己被释放的消息。
比他预想中的要早上一些。
听到出狱的消息时,他的第一个想法不是终于可以见到希格维尔了,而是终于可以将那枚金币送去他的革新派诊所了。
其实前些天——就是最初他会购买加餐的那些天——他考虑过将钱攒下来。
可那时,他的理性占着绝对上风,认为缺了钱也无妨。
现在不一样了。
短时间内,他的理性不会有着绝对优势了。
近半年,来诊所来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作为一家黑诊所,安提菲诊所不仅为病人免费看病,连基础药物都是免费提供的。
就这样,作为老板的安德纳每月的支出水涨船高。
他走出第一道门,面前是一堵高墙。他熟练地转向左边,向监狱的出口走。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下,孤身一人站在围墙的影子里仰望太阳。他五指微张遮住阳光,碧蓝的天就那么挂在两指间,有些虚幻,有些鲜艳。
一瞬间,他眼中的一切都是橙的、薄的、长的,令他看不清指缝中的世界,也说不清此刻的感觉。
我究竟是从黑色的监狱走出,还是踏入了新的、只不过围墙是橙色的监狱?或者,两边都是监狱。监狱的定义又是什么呢?对自耕农来说,干旱的土地是监狱;对尤利娅•薛俄女士来说,学院派的绝对话语权是监狱。那对我来说呢?
他思索着,观察着。
思绪让指缝间的世界不再虚幻,太阳云朵也都恢复原位,像从未消失般挂在那。
“安德纳先生,您还没走啊?”监狱侍卫佩罗戈依说,“要不,您到那边坐坐?”
在安德纳多次的劝说下,佩罗戈依终于不再以“卡佩先生”来称呼他了。
“您知道吗,我进过快十次监狱了,曾经在里面呆过比这次长很多的时间。”
以安德纳的血统,他本不应对平民用敬语的,但他总是坚持这样。虚伪吗?他也不知道。
他的嘴里很干,瞧见佩罗戈依腰间有一个破水壶,迟疑一下,他问道,“有水吗?我有点渴了。”
“您说这里面吗?我去给您拿个干净的碗吧。”
佩罗戈依虽说有点傻,但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
“不用了,这个就可以,谢谢您。”
佩罗戈依取下腰间的水壶,拔出塞子,递给安德纳。
“应该的,应该的。”
一时间,一种介于怜悯与冷漠的眼神出现在安德纳脸上,他笑了。
水壶是劣质皮革做的,棕灰色的壶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划痕,壶身的左下角有一块补丁,壶底刻着佩罗戈依的名字。
水,有股子掺了劣质啤酒的味道,安德纳想起三天前喝过的羊膻味烈酒,忍不住皱起眉,只喝了一口就不再喝了。
“水壶有些年头了吧?”
废话,安德纳认为佩罗戈依定是这么想的。
“是的,您眼力真好。”
安德纳再次抬头,几只嬉闹的蝴蝶飞过,落在围墙上摆放油灯的架子上。
“每次出狱,我都在庆幸,原来我真的是自由的。”
佩罗戈依根本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他有一瞬间认为,比起永远都不会正眼看平民一眼的贵族子弟,安德纳这种人更难伺候——因为你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会做什么说什么。
“佩罗,可以坐的地方在哪?”
“出大门左边,有一个长椅,刚修的。您出来前我擦过了,干净的很!”
“好。”
“我带您过去吧。”
“不用了,您去工作吧,谢谢您了。”
佩罗戈依第一次听到有人将“工作”这个单词用在自己身上。以往,不论是上级还是侍卫,只会用“站岗的”这个复合词形容监狱侍卫所做之事。
“我给您拿杯子打点儿水吧,”佩罗戈依说,“嗯……值班室有没兑过水的啤酒,不过是一铁币一瓶的那种,您喝的惯吗?”
“可以,给我拿一瓶酒吧,水就不用了。”
边说着,安德纳边走出围墙的影子,那张憔悴的脸终于露在阳光下。
他一下子活了。生机,不,似乎是生命,生命穿过围墙、穿过肉体与他的灵魂交融。他变得跟墙外的树一样了,他抬起的胳膊,像树木向上的绿色枝条,疯狂地汲取阳光,获得更多生命。
我还活着,巴博教授已经死了,薛俄女士也死了。
下一个是谁呢?
应该是我的。
他闻到了酒的味道,是佩罗戈依回来了。
一口吞下没掺水的酒,他咂嘴细细品味着。苦涩、混乱、温暖,这就是便宜酒的味道。
“给您,我还拿了点烟草,您嚼这个吧?”
“谢谢,烟草就不用了,我不喜欢嚼那东西。”
安德纳连嚼烟都不是很喜欢,更别提干嚼未加工过的烟草了。
烟斗、雪茄、纸烟、嚼烟和干烟草,他只钟情于纸烟,烟斗与雪茄虽尊贵,但不方便携带,还是纸烟更方便,可以放进口袋中随手拿一根。
他往外走去,心想,这应该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进监狱了吧。
来到监狱外后,他找到佩罗戈依说的长椅,坐在上面。
摸向内衬口袋,他却发现身上没有烟,穿的平民衣服上也没有口袋。他摇头失笑,有些后悔拒绝了佩罗戈依的烟草,再怎么说,那也是烟,总比空无一物的好。
于是他只好观察停留于路边的一只乌鸦,对着乌鸦挥了挥手。
那乌鸦一蹦一跳地靠近他,停在距离他约二十厘米的位置,又扑腾一下飞走了。
走的时候还在地上留下一泡白色的屎。
不知怎的,安德纳想起一句关于鸟类的笑话。
鸟妈妈对孩子说:“孩子们,记住,见到黑车拉白屎,白车拉黑屎。”
“安德!”
安德纳抬起头,看见一位银白色长发的男子跳下马车,走向自己。
这男子不仅头发是银白色的,眼眸也是银白色的。
据说他本人说,他原本的头发与眼睛都是金色的,得了白化病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还没等安德纳接话,那男子就接着说:“天哪,乌鸦你都不放过?安德你是畜生吗?畜生啊!”
说着,他已经走到了安德纳面前。
来者正是安德纳的好朋友,拥有精灵耳的煤老板佐伊。
佐伊头一甩,将低马尾甩到脑后,俯视着抬头的安德纳,笑得很是灿烂。
“感动吧,我可是洗了马车才来接你的。”
“最近总下雨,希望未来下的不是泥雨。”安德纳回应。
“泥雨,你说得对,这让我我想起一件事。”
“什么?”
“去年,去年春天我刚洗完车厢,就下雨了,那个雨非常的脏,真是恶心啊。”
安德纳不假思索地回应:“我记得那场雨,脏跟鸟粪似的。”
“没文化,”佐伊哼了一声,“那叫春泥。”
“滚。”
安德纳没好气地踢了佐伊一脚。
他低下头,注意到佐伊穿了双他没见过的新靴子。
他记得这双鞋缝了金线的翻面靴是今年的流行款,价值三个多金币或是更贵。皇家医学院一年的学费是四金币二十四银币。皇家医学院的学费是整个帝国第二昂贵的。大多数大学的学费为每天十铁币——这并没算上住宿等其他开销——即每年七银币十四铜币十铁币,是皇家医学院的二十分之一。
随即,他扫了眼佐伊的打扮,发现还是熟悉的搭配,除了靴子是新款,其他的他都见过。
从上到下,佐伊穿着米白色衬衫,外面配着墨绿色及膝外套,衬衫与深棕色紧身裤间是深棕色皮质腰封,最后是深棕色半筒靴。
至于戒指等饰品,安德纳不记得他见没见过了。
若不是佐伊那个银白色的眼睛会给人一种诡异感,他相信,佐伊凭借那张脸就能博个更好的前程。
往马车里一扫,安德纳没见到希格维尔的身影。
他没问希格维尔为什么不在,他知道,她来与不来,都不是他能掌控的。
“她这两天有事,没空接你。”佐伊看出了安德纳的失落,“本来定好是明天的接你的,但手续昨晚就办完了,我寻思让你早点出来,陪我去洗澡。”
“我不想跟你去洗澡。”
“我知道你想去希格那洗,但是她今天有事。你可真是个淫魔啊!”
“滚。你在说你自己吗?我明明是三个人里最安分那个。”安德纳翻了个白眼。
佐伊的确是最没资格说安德纳私生活的人,比起帝国每个贵族都习以为常的一夜情——即便安德纳想脱离贵族身份,但他依旧在许多行为上沿袭了大贵族的生活方式——佐伊同时谈着男朋友和女朋友这种情况才少见。
“是吗?”佐伊拍了拍安德纳的脸蛋,“你邋遢得跟个乞丐似的,跟你走在一起真是丢我的脸啊,不要说你认识我。”
过长的刘海、凹陷的眼窝、明显的黑眼圈、扎手的胡茬、平民的粗麻布衬衫,安德纳的确很像刚流浪的乞丐。
自从前天尤利娅·薛俄离去后,他总共只睡过四个小时,其余时间,他一直在发呆,有时会出现一些混乱的幻觉。
“乞丐不会在勒林若西市区坐着。这里没有乞丐,只要治安侍卫勤快。”安德纳直言。
“哦我的太阳神,你真的好脏啊。我都不想让你坐在我的马车里,怎么办啊安德,我的车厢刚清洗完啊!”
那是一辆外部擦得反光的马车,鞍辔、车轮、车厢内的窗帘是全新的,厢体外的花纹上,镶着几颗发光的宝石。
“您把马车送给我,您就不用痛苦了。或者您可以去法师塔求求西那托西帮您擦车。让太阳神神选帮您擦车,多有排面。或者,让希格帮您擦也行,她可是下一代神选。”
安德纳说着,却低头看了看衣服。
“你要是一直能对我用敬语,称呼我为‘您’的话,我不介意把马车送你,顺便可以把你这几年的学费付了,我真是太善良了!”
佐伊直接无视安德纳的后半句话。在芒神话中,太阳神“芒”讨厌其他种族的人形生物,其中最讨厌的就是精灵,或许这就是纯血精灵最先灭绝的原因。
拥有精灵耳的佐伊,对整个体系下的神明都嗤之以鼻,他说过,“神从未庇护过因精灵耳而被欺辱的他,神是罪魁祸首”。
这话,他是两年前对希格维尔说的,希格维尔则是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抽烟。
“你好吵,闭嘴吧……”
安德纳实在受不了佐伊夸张的语气,又踢了他一脚。
“你的马车和我五年的学费加起来才三百多个金币,你就想让我一直对你说敬语?虽然我连三百个银币都拿不出来,但我能拿出来三百个铜币。”
安德纳揉揉酸涩的腰,将过长的刘海捋到头顶,抬起右臂,“拉我起来,我给你三百个铁币。”
“好的呢,安德纳·卡佩少爷。”
佐伊阴阳怪气说着,脱下丝制手套,轻轻一用力,就将安德纳拽了起来。
“你再连名带姓叫我,我真生气了。”
“好的,来自帝国西北的卡佩帝国伯爵的三儿子,皇家医学院长年绩点第一的无姓人——安德纳先生。”佐伊贱兮兮的声音环绕在安德纳耳畔。
“我现在感谢我出身于帝国贵族家庭,而不是封建主贵族家庭,否则你能在前面给我加上一堆爵位头衔。”
“你说得对,如果你当初跟阿卡莎·沃尔克结婚了,那我现在应该说,安德纳·里西海·丽安娜·德意·沃尔克,托太阳神‘芒’的祝福,永远的北暮因尼亚-兰迪子爵和科尼亚子爵。但你居然出身于帝国贵族家庭!不仅没有完全属于你的土地,还得时刻听皇帝的!真的是……”
“滚,”安德纳白了佐伊一眼,“给我根烟。”
说完,他就用不干净的手扒开佐伊的外套,摸向外套的内侧口袋。
佐伊喜欢把好烟放在这。
他找了半天,没找到火柴。
“乖儿子,叫我父亲,要不然别想抽。”
佐伊不知从哪变出火柴盒,得意洋洋地举到头顶。以安德纳的身高,蹦起来都够不到,他们俩足足相差快十五厘米,更别提佐伊的鞋跟还有四厘米。
“滚。”安德纳猛踢出一脚,趁着佐伊抽痛时抢走了火柴,“长这么高还穿高跟鞋,你真的好烦。”
“这就是混血种,可怜的纯血人类。”
“滚。”
他们坐上车,随着中气十足的甩鞭声,安德纳只觉得车身摇摆了一下,窗外的树木开始移动。
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阵,安德纳知道,这是快进勒林若西的市中心了。
窗外的景色从单调的杨树变成富有生活气息的排楼,安德纳拄着下巴,幻想自己也是忙碌群众中的一员。
佐伊也在瞧着外面,他的耳饰被阳光照耀得闪闪发光,并吸引了安德纳的注意力。
安德纳想起佐伊刚打耳洞时,忘记自己打了耳洞,脱衣服依旧脱得飞快,耳朵被扯肿了半个月。
他微笑着转过头,接着看向外面。
快经过纽伦不克广场时,安德纳拉上了帘子,皱眉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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