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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个故事 雪诺

    “等到京城里降下第一片初雪,我就来看你。”

    “好,我等你。”

    孩提时代的诺言总是唯美的,他们不是预言家,也不能通晓天象,但执着地相信,有了这个承诺,自己定能早日归来。

    而被许诺的那一方,也从不曾怀疑过誓言的真伪。

    至于那个冬天会不会下雪,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感应或触碰到第一片雪花,对方是否重诺守信,还都是未知数。

    其实,令人坚信的,从不是所谓的初雪,而是许下诺言时沉甸甸的心意。

    “心相印”除了是一种纸巾的命名,更是一份美好期许,心,心意,印,符合。

    心意互相符合,不必言说便可通晓对方的意图,心有灵犀一点就通。

    其实,谁都知道,京城不常飘雪,之所以许诺,是为了让离别显得不那么凄怆。

    之所以应诺,是为了成全那份厚重的心意。

    十六年前,京城里还是一片人荒马乱,天灾人祸席卷了这本该繁华绮丽的都城,人们流离失所,战场是硝烟肆虐,哀鸿遍野。

    有不少人家都在混乱中遗失了自己的孩子。

    顾惜和顾念就是万千孩童中的两个。

    好在幸运的是,她们被一户人家收养,不致风餐露宿。

    收养她们的是一对勤恳本分的猎户,家中生活拮据,只能供一人念书。

    顾惜年龄稍长,主动把机会让给了年幼的妹妹顾念。

    每天上完学堂,顾念都会把偷偷向先生要的课本和记下的重点内容拿给顾惜。

    她天资聪颖,记忆力极强,利用闲暇时光倒也把同龄人的知识学了个通透。

    顾念总是觉得姐姐比自己更有资格去上学,而自己实则鸠占鹊巢,霸占了姐姐的位置,也夺取了她很多机遇。

    如果,自己身处姐姐的位置,未必会比她做得更好,而姐姐却常常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读书不抱有多大的兴趣。

    只是,顾念深知,姐姐不想让自己负疚才刻意隐藏自己的天赋和才能。

    姐姐的眼睛只有在求知的时候才会散发出亮晶晶的闪光。

    十几年的相伴,纵使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人,也生出了相知相惜的姐妹情分。

    当年,与家人离散的慌乱和思念亲人的悲伤,在时间的涤荡下渐渐无痕。

    唯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影像和细若游丝的情绪在午夜梦回时,如料峭寒风中的斜枝,刺得人心底隐隐泛痛。

    开始,想要回家,如今,不知哪个才是自己的家。

    在姐妹俩即将及笄的这天,猎户出身的夫妇俩为二人布置了一桌野味,取出陈年酿造的女儿红,为两人庆祝这个特殊的日子。

    夫妻俩回忆当年路遇这两个小不点的情景,感叹岁月如流水转瞬即逝,自己在很多方面也力不从心了。

    顾惜看出“父母”正为自己和妹妹的未来担忧,便率先打破寂静:“娘,妹妹自幼勤奋,又上过书塾,腹有诗书,就算当不了女先生,觅一个如意郎君想必不成问题,您二老实在无需忧心。”

    顾念把小手握得紧紧的,只要一想到有一天又要从这个家离开,就鼻子酸酸的。

    当年那样的形势,也父母分离,虽是迫不得已,仍有如被遗弃一般。

    现在的家不富有,但是其乐融融,一家人在一起苦中也有甘甜。

    顾念偷偷观察着二老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昨儿个先生说京城吴相爷家要给千金寻一个女侍读。吴家是名门望族,又是书香门第,名义上是雇侍读,谁不知道就是找女师傅呢,待遇自是极好的。”

    猎户夫妇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眼前两个女儿,眉宇渐渐舒朗:“如此甚好,你二人不日便可启程去谋这桩差事。吴家是积善之家,我们也很放心。至于爹娘,你们大可不用挂心,我们常年行猎,身体强健,纵然年迈,也能自给自足。倒是你们,此行没准能打听到亲身父母的消息,岂不两全其美?”

    顾惜不愿离开“父母”,又想到女师傅毕竟只有一个名额,决意让妹妹去,自己留在家中侍养二老。

    顾念提出这个建议,本想和姐姐一起去碰碰运气,瑕不掩瑜,凭姐姐的才智,胜任女师傅不在话下。

    不料姐姐像小时候一样,一味牺牲本该属于自己的机遇,于是当下就不乐意了:“爹,娘,姐姐聪明伶俐,虽然没正式上过学堂,该学该记的一样没落下。您二老就忍心看她在这草莽间埋没自己的才华,一辈子当个没出息的人吗!”

    夫妻俩没意见,让两姐妹自己拿主意。

    顾惜执意不远行,顾念一气之下决定只身上路。

    当晚,二人不欢而散。

    顾惜悄悄把自己的平安玉佩压在了爹娘给妹妹顾念准备的包袱。

    那枚小小的玉佩,通体雪白,晶莹润泽,触手升温,呈圆环状,上书一个安字,反面又镂刻了晚泽二字。

    听说,爹娘当年把她捡回去的时候,这块玉就佩戴在最贴近胸口的地方,想来是家人借以保佑自己平安祥和的。

    至于“晚泽”二字,顾惜想,许是泽被后代的意思吧。

    猎户顾姓夫妇给自己和妹妹取了新的名字,一个“惜”字,一个“念”字。

    自己确实应该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美好,念着爹娘的养育栽培的恩情,又怎么能为了自己的将来将二老弃之不顾呢?

    自己已是在黑夜迷路的萤火虫,怎么能再把这点微弱的光芒从二老那取走呢?

    如果可以,就请容许我常伴你们身侧,做你们的一抹光吧。

    顾念辗转来到相府,老管家将她的随身包裹带到客房,又找了一个随侍女仆替她收拾。

    丫鬟把顾念行李里的衣服,干粮都取出来放好,见底下压着一块雪白玉佩,便放在床头。

    面试明天开始。

    晚上,顾念准备休息,突然看到了那块玉佩。

    从前,好像在姐姐那里见过,她一向最宝贝不过,只是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想到今早有侍女进来整理过自己的行李,顾念猜到是姐姐特意留下的。

    玉,有遇难成祥,逢凶化吉之意。姐姐把她留给了自己,心意已不能再明显。

    顾念心里麻麻的,又有些恐慌,好像自己偷走了姐姐的如意,会令她置身险境似的。

    第二天,顾念将姐姐的玉佩小心佩戴在腰上,这样就能带着姐姐的祝福过关斩将,将“女师傅”收获囊中了。

    姐姐看到了,会为我骄傲的吧。

    相爷从内室缓缓迈入厅堂,右手携着自己的小女儿。

    堂下皆是前来面试的人,年龄不等。

    顾念在这群人中显得格外眨眼,因为,她的年龄最小。

    相爷简单介绍了面试的流程,依次出题提问。

    等候过程异常煎熬,顾念的手心都快出汗了,她不断地回忆书塾上先生的教导,命令自己平心静气,从容应对。

    终于轮到她时,面对相爷的询问,她思维缜密,自信机敏,落落大方,赢得了相府千金的青睐,在场众人无不对她小小年纪,博闻强记感到讶异。

    顾念小小得意地扬起头颅,淡定回视他们惊异的目光,心想:这才哪儿跟哪儿啊,我的才智品学不及姐姐的万分之一。你们还需继续精进啊。

    面试完毕,相爷破格录取了年仅16岁的顾念做他小女儿吴晚清的女侍读。

    8岁的相府千金从座位上跳下来,蹦跶着向顾念靠近:“顾师傅,以后我的四书五经就拜托你啦!”

    说着便去拉顾念的一角,随着视线下移,陡然瞧见一块成色非凡的玉佩,顿时间目不转睛。

    端详了片刻,小千金从顾念的腰上取下那枚玉佩:“好漂亮的玉啊,雪白雪白的。诶,这儿还有字,是个安字,反面也有字,晚、泽......”

    相爷闻爷激动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抓过小千金手里的玉佩,细细看着,眼里竟湿润起来。

    他一把把顾念揽入怀中,顷刻间已经泣不成声:“泽儿,你是我的泽儿!你知道为父找了你多少年吗,为父,为父终于见到你了......我对不起你啊......”

    信息量有些过大,顾念依旧一头雾水,怎么又多出个爹来?

    难道是因为这块刻了字的玉佩?

    好家伙,可这玉佩根本不是我的呀。

    相爷紧紧攥着那块玉佩,又看看顾念,更加确信她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女儿。

    自己本来只是想为小女儿找一个德才兼备的侍读,不想兜兜转转,竟将大女儿这颗沧海遗珠给重新寻回来了。

    冥冥之中,实在是有机缘存在啊。

    顾念也很贪恋这份浓烈的亲情,可这是姐姐的,不属于自己。

    自己已经“鸠占鹊巢”了那么多年,不能再恬不知耻地抢走她的父亲了。

    当下,顾念便向相爷交代清楚这块玉佩的来龙去脉,答应会把姐姐带到京城,带到他的身边。

    猎户夫妇和顾念送顾惜走的那天,天色阴沉沉的,空气里有股潮湿的味道。

    秋季将过,寒冬将至。

    顾惜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扰得心烦意乱,心被揪得紧紧的。

    虽然很想念自己的亲身父母和妹妹,但一想到要和猎户二老和顾念告别,从此山高路远,后会遥遥无期,心里就像是被谁打了一记闷拳,很不是滋味。

    幼时的离散懵懵懂懂,那时很容易接受新的人事物,如同新陈代谢一般。

    经年累月,变得愈发多愁善感,对熟悉的事物只会更加念念不忘。

    顾惜与顾念在漫长的彷徨、失意的日子里,给予彼此温暖,又将对方变成深深信任,不忍辜负的那个特别的人。

    其间,有很多的细枝末节在她们之间有着扯不断的交集。

    顾念学着姐姐伪装不在意的神态,对即将到来的别离,饰演出一副毫不动容的样子来。

    当姐姐问她,什么时候能再见面时,她说:“等到京城里降下第一片初雪,我就来看你。”

    顾惜几乎不假思索地就回答:“好,等你。”然后惯性地勾勾顾念的小手指。

    这是她们之间的约定,如果相信诺言一定需要一个理由或者条件,顾惜想,她相信顾念会重诺守信的原因,仅仅因为她是那个会为“鸠占鹊巢”感到负疚,一直默默地弥补着,把自己当作骄傲的顾念吧。

    如果这可以算是原因的话。

    你说你会来,所以我等。

    只是,当顾念还憧憬迷恋着京城,缠着书塾老先生给她讲京城趣闻的时候,老先生就曾告诉过她:“京城不常下雪。”

    在顾惜回到相府的第七年,出奇地,京城降雪了。

    在草莽间长大,却异常冰雪玲珑的姐姐离开了,天地间是该有一场大雪的。

    只是,这雪会不会来得太迟。

    顾惜欢快地跑到院中,欣喜地看着这场期盼已久的初雪,任由雪花飘落在掌心,脸颊,头发。

    顾惜从没有这么欢喜过下雪,因为初雪意味着,故人归来,相逢可期。

    那天,顾惜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等着,等着,等得日落西山,初雪渐停也不肯回屋。

    当天边挂起几颗星子时候,门外跌跌撞撞入一个身影。

    那身影由远及近,逐渐分明。

    顾惜看着顾念向自己狂奔而来,天上的星星显得更亮了。

    “对不起,顾惜,我来晚了。”

    “不会,刚刚好。”

    因为相信你会来,所以我等。

    所谓雪诺,山海不可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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