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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棠梨•伤逝

    院中棠梨已落了一地,空余树干独立风中,枝桠片叶未留,竟比晚秋还要萧瑟。甘棠坐于病榻,痴痴望着窗外棠梨,林决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已是泣不成声。

    她回过头,轻柔地将他泪水拭去,微笑道:“莫要难过,决儿,你有你的远志,我有我的归宿,这很好。能看到你平安长大,我已经很满足了。”

    他悲声道:“连至亲都救不了,算什么药师?我不要什么远志了,我只要阿娘安康。”

    “你这便是傻话了,便是最高明的医者,又如何能治好所有病症呢?我当初不让你进山,你如何说的?”

    他垂泪不语。

    “自有了你,我和你父亲便对你许了有三个希望:一是平安健康,二是正直善良,三是自由坚强。你父亲给你取名‘决’,亦是希望你能听从自己的心意,不为外力动容,你明白么?”

    他含泪道:“孩儿明白。”

    “这些年来,我看着你进山采药,看着你治病救人,看着你为生者乐,为逝者哀,便知你心有慈悲,生来便该是一名医者。你已救了许多人,以后还会救更多人,我一直这么相信着。”

    林决忍住泪水,强笑道:“我会的。”

    她合眼缓了缓气息,又睁开眼将他上下打量许久,温柔道:“还有句话,我一直忘了对你说。”

    “阿娘说罢,我听着。”

    她欣慰地抚摸他面庞,微笑道:“决儿,我为你骄傲。”

    他怔了怔,泪水再度滚落。

    琴弦响起,一曲《河汉》温柔地从她指间流出,缓缓淌进他耳中心里。她轻启朱唇,歌声宛若天籁:

    “河汉浅兮,明月皎皎。岁寒既徂,是阳是冒。载歌载谣,苍天以告。

    中心所求,言有其居。瞻彼下土,洵广且夷。云何不行?东方且晞。”

    尾调散尽,她的手在弦上停留片刻,慢慢滑下,那一双水月似的明眸亦缓缓合上,只嘴角仍温柔笑着,永不会再开口了。

    林决伏在床沿,弓身恸哭。

    林凇撞门进来,只一眼便连扑带摔地冲到床前,还未说话先呕出一口血,嘶哑着嗓子喊道:“阿棠——”

    祠堂。

    林凇靠着梁柱歪坐,怀中抱着一个骨灰坛,目光呆滞,口里喃喃低语,不知在念着什么。林决在门外看了他许久,终于走近低声道:“二叔,我来请父亲。”

    “如果是你,”林凇仿佛没有看见他,仍旧低声呢喃道,“如果是你,一定可以救她罢……”

    “二叔——”

    林凇抬头看他,眼中滚出两行热泪。他弯腰屈身,低声重复道:“二叔,我来请父亲。”

    林凇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方道:“林决,我对不起你父亲。”

    “此事不怪二叔,还请二叔保重身体,勿要太过悲伤。”

    林凇将视线移回骨灰坛,看了许久,终于慢慢递出。林决小心接过,他却不放手,又痴痴看了青坛片刻,方苦笑道:“我到底从来没赢过你。”

    林决将骨灰坛捧在怀中,默默起身离去。林凇看着他的背影,忽悲呼道:“大哥——”

    那人却不是他大哥,亦不会回头应他。

    林决走进甘棠卧房,关门将骨灰坛放好,默默整理遗物,不敢看卧榻一眼。她平日用具简洁,不多时便整理完毕,他退到门口,闭眼许久,终于抬眼正视甘棠。

    眸中她神色安详,似只在闭眼小憩,随时都会睁眼对他微笑。他看了许久,眼睛终于受不住干涩闭上,再睁开时,便盛了满眶的泪水。窗外夕阳将他眼底照出一道清光,那光在泪中渐渐泛起一层金红的色彩,再一眨,整间房屋便都笼罩在了火焰之中。

    烈火熊熊燃烧,他站在屋内,默默看着甘棠身上的焰光,一动不动。

    燃了半时,有人砸门呼喊:“阿棠!阿棠!”

    另有人劝道:“二爷,您快回屋去罢!”

    “阿棠!”那人只惊恐呼唤,“怎么着火了?阿棠!你别在里面,危险!”

    “二爷——”

    林决静立火中,许久才听见有人说话,他抬眼望一望四周,不知自己在何处,亦不知要做何事。砸门声与呼声又闹了许久,他终于回过一口气,开门低声道:“二叔请回屋歇息罢。”

    “阿棠,你没事罢?”林凇紧张地看着他,又望向他背后涌动的火光,一把拉住他手便往外走,“快走,起火了,屋里危险。”

    他别开他的手,低声道:“二叔,母亲已经过世了,我是林决。”

    “过世?”林凇嘴里念着,神情恍惚,“你、你是——”

    他皱眉道:“我是林决。”

    “林——”林凇将他仔细认了认,忽然大惊失色,“大哥?!”

    林决惊道:“二叔,你怎么了?”

    林凇扑上前抓住他衣襟,泪如泉涌:“对不起,我不想的,我没想过你会死……我只是、只是……”

    林决心下大惊,忙对阶前李伯道:“快,把二叔送回房,我稍后就来!”

    待熄了火光,他立即飞身赶去林凇房内,匆匆诊过病状,又忙煎药喂他。林凇只挣扎着不肯吃药,好容易灌下去,他又扑到林决身前痛呼“大哥”、“阿棠”,未几便晕了过去。

    李伯已急得失了颜色,向林决道:“少爷,二爷会好转罢?”

    “我不知道……”他定定望着林凇,双手放在膝上微微颤抖,胸口似被顽石压住,难以呼吸。望了片刻,他忽然起身,摇摇晃晃地朝门外走去。李伯见他脸色苍白,忙叫道:“少爷!”

    “你照顾二叔,我去——安葬母亲。”

    走到中庭,他便有些撑不住了,扶住棠梨树稍稍喘息。阶前落花无人打扫,此刻竟被风扬了满院,拂扰他衣襟双眼。他稳住身形,一步步朝卧房走去。

    夕阳沉落,天幕星辰渐渐浮现,四下偶尔传来一声虫鸣,空气凉得彻骨。林决在棠梨树旁坐下,用泥手抹一把脸上的汗与泪,身体往后重重一倚,不住喘气。

    一日之内似将泪都流尽了,他此刻心中脑中一片空白,不愿再想任何事。呆望了河汉许久,他终于闭上眼,靠着棠梨沉沉睡去。

    熹光初吐,半睡半醒间,林决觉出似有人在身前,睁眼一看,竟是林凇往他身上披一条薄毯。他皱眉推开对方动作,准备起身。

    “盖好,当心着凉。”林凇按住他道,面色温柔。

    他惊道:“二叔?”

    林凇伸手拂拭他脸上的泥痕,微笑道:“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下次可莫要乱走了,我找寻你好久。”

    他皱眉道:“二叔,你看清楚,我是谁?”

    林凇笑道:“怎么连自己是谁都忘了,阿棠。”

    林决轻叹一声,别开他直直起身。他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道:“你去哪儿?”

    “我去给你煎药,二叔。”

    “你别走,”他忽然跟上前,一把拥住林决,轻声道,“阿棠,别走,陪陪我罢。”

    林决意欲挣脱,却被拥得愈紧,他望着天长叹一息,抬肘便给了对方肋下一击。林凇趔趄退步,捂着肋苦笑道:“抱歉。”

    “二叔,我是林决。”他咬牙道,“你这样,不仅是对我,更是对我母亲的轻侮,你知道么?”

    “你是这样想的么?”他讷讷看着他,眼中忽然涌出一眶泪,“可我真的很爱你。”

    “二叔,你如此行事,置我的父亲、你的大哥,于何地?”

    “大哥……”他念了一遍这个称呼,忽然捂住脸哭喊道,“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肯走出来?”

    “是,他死了,”林决冷笑道,“你害死的,你忘了么?”

    林凇一愣,扶着树扑倒在地,顿时痛哭失声。林决自知失言,别过头静立片刻,举步迈向药房。

    他到底无法真的不怪他。

    煎好药,林决出门一望,见林凇已不在树旁,四周亦无身影,便端着药逐间寻找。直绕过几条回廊,终于在后院发现了他的身影。

    林凇正撑着梁柱喘气,又作势要走,林决忙叫住他:“二叔!”

    他转过头看着他,满脸泪痕。林决走到他身前,将药递上:“二叔,喝药罢。”

    他张了张嘴,道:“林决。”林决心头一喜,还未问他病情,便听他下一句道:“你母亲呢?”

    他低声道:“你不知道么?”

    “我找不到她,”林凇惶恐道,“她不在房里,我四处都找不到她。她在哪儿?”

    “她走了,二叔。快喝药罢。”

    “走了?她去了何处?”林凇抓住他的肩急问。林决尽力稳住药碗托盘,平静道:“她过世了,二叔。”

    “不、不会的,你骗我!”他一把将药碗掀翻在地,“我爱了她二十年,她还未应我,怎么会死?”不待林决开口,他又跑远四处呼唤,“阿棠!阿棠——”

    “二叔!”林决呼了一声,见对方不应,便俯身默默收拾碎碗。李伯从后面追上来,叫道:“少爷!”

    他手一颤,食指便被碎片划出了血,血滴在药中,沿着地面散开了。他握住碎片,越捏越紧,血便顺着指缝越流越多。

    李伯上前掰开他的手,急道:“少爷!”

    他丢开碎片起身,平静道:“李伯,这里就麻烦你收拾了,我再去煎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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