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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魂归何处?

    延熹二年,西羌烧当、勒姐、当煎等八个主要部落结成联盟,进犯陇西、金城等汉边境,兼之匈奴与南越连年侵扰,大汉边境危如累卵,人人自危。

    满目素白。

    段炯睁了睁眼,左手紧了紧,强烈的眩晕感让他不适,恍惚间仿佛依然置身塞外雪地之中,全身冰冷。

    段炯眉头紧锁,没记错的话,在他意识恍惚之中,依稀记得有人冲他呼喊,说什么来着?

    啧,竟然忘了,罢了。段炯放空神思,尽力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眼前。

    他现在趴卧在床榻上,房间简单干净,除了几卷书册和一个棋盘,床底下的炭盆早已熄了,屋外除了风雪的声音,好像还夹着点哀哀切切的丧乐与哭声?

    丧乐?段炯撑着床沿,下半身的疼痛席卷而来,他久经沙场,各种皮肉伤不知受了多少,竟不觉得有几次是比这还疼的时候,他咬着后槽牙,掀开自己的里衣。

    果然。段炯看着胸腹与大腿间的青紫伤痕,一眼便知原主是受了鞭打,又挨了不少板子,隆冬时节,本身身子就弱,竟活生生地被打死了。

    这满目的素白,恐怕就是给自己的丧礼了。

    段炯心中冷笑几声,这宿阳段家,果真有趣的很!

    段炯努力将汹涌而至的记忆整理好,回宿阳后的桩桩件件事,都让他觉得心惊胆寒。

    原主也叫段炯,生性喜静,好读书,大父大母俱在时,他与段家所有的孩子一样,三岁启蒙,而后被带到乡序读了几年书,也随大父游历了几处名胜之地,天赋极佳,颇得西席喜爱,也是宿阳段氏中最有可能入郡国学之人,本想此次随大父回宿阳段家,一是为解亲人思念之情,二是将此事向阿翁详细说明,此后无后顾之忧,安心向学。未曾想,大父突发旧疾,骤然离世,自己也被人设计,差点落下个“大不孝”之名。

    大父去世,自己声名几近被毁,段炯多年来只是一个好读书的傻子,被后母王氏相激,一时言语在阿翁面前失了分寸,被鞭打成了如今这么个鬼样子。

    段炯正凝神思事,门外锣鼓哀乐声越来越近,片刻后有一老仆跪在门外高呼:“公子正歇息,命我在此守候,还请……”

    “放屁!段三被抬进来的时候全无气息,我看他就是被打死了!”段四身披孝衣,仓皇间也顾不得自个言语:“现在就要把这晦气东西收棺入殓,正好让他在黄泉路上陪着大父!”

    “四公子慎言。”老仆低眉作揖,言语间却毫不退让,“公子歇息前命我守着,不能让人扰了,还请四小公子带着您这些东西,回吧!”

    宿阳段家,段炯上有两位兄长与一位姐姐,他们四人,同母同父,家里兄姐们俱已成家,长兄段方娶的是临江邱氏嫡次女,次兄段廷娶得是当渠万家长女,女兄段若兰下嫁了岭南房式嫡子,下有两位妹妹与一个弟弟,是大母逝后,由阿翁继娶的王氏女再生,都还在家,分别名为段若柳与段若萍,段家小四段祺,就是那个最小的弟弟了。

    他现在也无心理清头绪了,凭着原主的本能记忆,想着先应付过去这一场再说。

    在屋内听了这么一会儿争执,段炯也大约能知道外头什么情景,若是自己再晚一会儿醒来,怕就是躺在棺材里了,这宿阳段家人之间,不知还剩多少当初那份家人相互扶持的情谊了。

    段炯尽力够着床榻底下的鞋,他手指僵硬,勉强摸到也没多少力气,不过弄出点动静还是足够的。

    毕竟死前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段炯够着只鞋,把它往炭盆边推,过了一会儿,鞋子与炭盆的轻微撞击声传了出去。

    很快,段四带着几个人闯了进来,老仆紧随其后。段四望着床上趴卧着的段炯,怔愣了下:“你不是……死了吗?”

    老仆迅速反应过来:“公子,可有需要?我让郎中过来?”

    段炯皱了皱眉,点头:“有劳了。”

    老仆略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只剩段四并一众小厮还在眼前站着。

    那个老仆本是大父身边人,被大父带到他面前后多年来一直服侍自己,虽已年过花甲,却是极细心周到的。

    段四。段炯心中叹了声,方开口道,语气极冷:“小四,你这是要送阿兄赴黄泉了么?”

    他语调平平,却让段四无端生了一身冷汗,诺诺开口:“阿…阿兄,是因大父丧期……丧期未过,府中尽是如此装扮,我们是…是来……看看阿兄的。”

    段炯头也不抬,刚刚他们进门时他已看见了门口的棺材,心中发冷,道:“看过了,回吧。”

    段四仿佛得了赦令,他平时被阿母教导,虽受宠爱,但平时有一丁半点行差踏错便要被罚,于是便养成了个怯弱的性子,以往也极少与这个长年在外的兄长见面,这一次是受了阿母的指示,要做足了好戏给人看。见着了还活着的阿兄,又得了话,连忙往外走,却不慎撞到了棋盘,一盘棋子噼噼啪啪地往地下落,段炯抬头望了一眼。

    “我……我马上捡起来……阿兄……您歇息。”段四手忙脚乱地捡起棋盘棋子,还不忘使唤下人,“都死了不是!还不赶紧帮忙!你!赶紧捡!听到没有?!”

    一群人手忙脚乱,屋子里热闹了许多,段炯有些晃神,他以前极少有心思在下棋这种事情上,棋艺也不算精,勉强能下几子而已,那群人手忙脚乱间,却让他想起了最近在西境与同袍战友共同应对骚乱之时。

    西羌部落繁多,为首的仅有四五支,其余不过依附这四五支主要部落之下而已,近两年来,烧当、阿勒、当煎三部落收拢人心,势力渐大,他死前的几次骚乱,诡计频出,一改以往的规律,将士们费了不少心思,却仍旧损失惨重。

    “阿兄……”段四站在棋盘边上,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们收拾好了。”

    段炯回过神来,眼睛在他们中扫了一圈,最后定格在段四脸上:“可学过武艺?”

    “啊……啊?”

    段炯皱眉:“你们中,没人学过武艺?”

    段四反应过来:“阿兄……我们宿阳段家,历来只重儒道两家,这你应是再清楚不过的啊!”

    段炯看他一眼,又趴回枕上了,是了,这毕竟不是他们人人尚武的西境边塞。

    好一会儿后他才道:“出去吧,我累了。”

    段四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抬着棺材来,又浩浩荡荡地抬着棺材走了。

    老仆早带着郎中在门外侯着多时了,见段四他们抬着棺材出了院门,方才带着人敲门进屋,还不忘替他点上两块新碳。

    段炯让郎中看过了伤,又被老仆灌下碗药,就又沉沉的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极舒服,段炯早已忘了有多少年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以往纵使是在梦中,也担心着周边安宁,时刻得防着四处作乱的西羌人,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酉正之后。

    醒来时老仆守在他的炭盆边,仔细地拨着碳火,见他醒来,忙放下手中拨弄炭火的竹棍,过来扶起他,声音苍桑却让他感觉温暖:“公子,您醒了。”

    段炯就着他的手略微支起身子,询问道:“我睡了多久?”

    “两个多时辰了。”

    “那现在是几时了?”

    “快到戌时了,公子,可要吃点东西?”

    段炯点了点头,道:“早点回来,我有事要问你。”

    老仆低首应了声“诺”,便出去取饭食了。

    段炯才醒来不久,神思却清明了不少,多年来养成的警觉让他察觉到了些异样,他扯了扯嘴角,道:“出来吧。”

    没动静。段炯心生疑窦,却不疾不徐地说道:“大父生前,曾留下一封书信,让我拿着这信去洛阳寻人,届时他自会为我安排……你若不出来,那我便将此信烧了,待我病愈后,也不再去洛阳了,一直为大父守墓。”

    “多年不见,我们家小弟竟有了如此胆量,看来司马先生教导的极好。”来人眉目清朗,身姿挺拔修长,眉宇间英气逼人,声音朗润,“只是怎么只几个月,便成这个样儿了?”

    段炯一愣,立刻便要掀起被褥,想要起身,却被另一个从窗户跳进来的人按住了。

    这般身手,几息之间就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床边,段炯心中暗叹一声,然后又老老实实地躺回去,只能抬手作了个礼:“大兄,次兄。”

    段廷把人塞回被子里,他性子急,又一向直言直语,此时见着人惨兮兮的躺在床上,语气不善道:“我与阿兄才跟你们分别不到半年,再见时竟一死一伤,要说这里面没有鬼,谁信呢!”

    段方在房间里环顾了一圈,此时也难掩怒气:“竟然只给阿炯住这个地方!那王氏,果真是操持的一手好家务!”

    “阿兄,”段廷坐下来拨弄几下碳火,“要不要修书请王大人来一趟?阿兄只管开口,跑腿的事弟弟替你办!”

    段方摆摆手,将目光停留在床上的人身上:“阿炯?”

    段炯正出神呢,猛听到段方叫他,还反应不及,只用着询问的眼神回看他。

    段廷多年来一直跟着段方,早已习惯了听从段方的,对于这个从小到大都被大父带出去游学的幺弟,虽多有疼惜,却总找不对相处的法子,于是便造成了外人眼里他们兄弟不睦的局面。他急急道:“阿兄问你要不要报这个仇?阿炯你回句话!要的话兄长替你把这个劳什子王氏丢出去!还有她生的那几个小兔崽子,随便打发到哪个庄子去!”

    段炯抬头,缓缓对他道:“次兄,这事不急。”

    然后又转头看向段方:“大兄,听说司马先生不日便能到宿阳?”

    段方略一思索,沉吟道:“我与你次兄,半个月前与司马先生在洛阳见过一面,自从得知大父辞世,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司马先生也知晓了,与你的二位嫂嫂一同在后头,算行程最多再有两日便到了。”

    段炯颔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又道:“二位兄长也是今日才到,想来路途劳累,便留下来一道用了飨食如何?”

    段廷略微惊讶地看向段方,倒是段方,依旧是处变不惊:“也好,阿廷,你去将我们带回来的东西带过来吧。”

    段廷又是惊喜又是着急,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去找他们随身带回来的好东西了。

    段炯失笑,这班人物,若是在征羌军中,定是有一番作为的骁勇战士。

    只是他这一笑,却忘了眼前还有个心智无双的段方。

    段方倒是不急,他也多年未见自家小弟,就是除夕守岁时,也因着人多,三兄弟难得有独处的时间。只是这次见面,段方总觉得哪里有些异样。

    他将棋盘搬至床边,捏起一枚棋子,敲敲棋盘:“陪我下一局?”

    段炯回过神来,他的棋艺一向不精,却不知原主是何水平,按他现有的记忆,也只能勉强猜出至少比自己好这点。

    于是段炯道:“大兄,我身子不适,没心思下棋,可否改日?”

    段方似乎是预料到他会如此说,点点头,自己随手摆了个残局解,道:“大父生前留了信?”

    该来的总会来,段炯闭了闭眼,道:“大兄想要么?”

    段方摇摇头,反问他:“阿炯觉得大兄想要?”

    段炯老实答道:“我不知。”

    “呵。”段方轻轻笑了声,“阿兄不要,你次兄也不会要,不过阿炯怀疑我们,理所应当。”

    段炯没应了,段方没说错,他确实怀疑他们,生死之交间尚有可能存在隔阂,况且是一个对于他这只是占了人家弟弟身体的魂魄而言。

    段方道:“阿炯不用急,兄长们会与你一同在。”

    段炯问:“若我去守墓呢?”

    “那兄长们便与你一同守墓。”

    “若我想回与大父一同游学的地方呢?”

    “那也一起去。”段方头也不抬,神色平静道,“纵是大漠边疆,苦寒之地,兄长们也会陪你。”

    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他将一枚白旗放下,这残局,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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