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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破城

    艾米走后,大祭司站在古列王宫前殿的楹柱边望向远方,大殿里颂经的声音此起彼伏,与山下城市激烈的巷战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韵律起伏,一个纷乱无序,就像这个世界,强者享有秩序,弱者乱中求生。战争的硝烟从城市各处升起,就像从海底腾起的热流柱,被落日的余晖染作纁黄,如同着了火一般,仿佛不久后地底的火山就要爆发,把城市送入岩浆和灰土的地狱。索菲亚深陷的眼窝里那双覆了薄霜的眼睛紧盯着远方城头的迷雾,满空若隐若现的黑点从灰白的背景里慢慢析出,在即将落下的夕阳的火光中闪着淡淡的金属晖光,构成一支庞大的浮空阵列,山呼海啸般向王宫逼来。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不断聚集的乌云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

    雷神号最终也没能回到正面战场,敌人甚至把那只胸部凹陷的半残机甲重新派上了战场,颇有些穷途末路的味道。另一具完好的白机甲则毁在了阻挡雷神号的路上,而它之所以能找到雷神号还是拜近藤仁一先前的信号所赐,拉明有些后悔没有结果掉这个叛徒。伤痕累累的雷神号出人意料的并没有在与这具机能完好的白色机甲的搏斗中处于下锋,这要得益于拉米雷兹在之前暴揍另一具机甲时得出的经验——它在胸部严重变形的情况下仍能行动,这表明它并没有生物驾驶员,远程控制在协调性和判断力上都远逊于神经直连的人类驾驶员,因此很容易推测出它有较强的AI辅助控制,考虑到伺服系统的便携性,要想达到和人类驾驶员直连类似的效果,以目前的AI算力来看,非巨型计算机不可,这显然于机器人的恶劣作战环境相左,所以基本上可以断定它有远程超算的加持。明白了这些,那么只需要让拉明去干扰它的信号连接就行。作为一支通讯部队,本来就带了信号收发和干扰的装置,想做到这一点并不难。最彻底的方式是找到附近意灵军的信号中继站进行摧毁,即便意灵军还可以使用低轨道卫星进行通信,但那肯定会面临通信延迟及信息堆栈的问题,最多只能用于植入一些修正命令和模糊策略。

    不过话虽如此,在实际操作中,胜利来得并没有想象中的容易,经过之前的一场大战,还剩下一只手的雷神号显然有些力不从心,而信号连接时断时续的白机甲的本地算力也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羸弱。在拉明的协助下,雷神号几乎耗尽了所有能量才勉强摧毁了全副武装的白色机甲,也在那之后彻底失去了支援正面战场的能力。

    与雷神号在胜利中光荣“退休”相比,乌萨麦所驾驶的“死神”巨甲正好相反,它以近乎耻辱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战斗。在联军的战机加入战斗后,沙赫尔联军形成了低中高的立体攻击模式,失去火力优势且能源告急的乌萨麦很快败下阵来,率先逃跑,联军自然不会放虎归山,C国的机器人部队呼啸着碾过战场,冒着被生化兵击落的风险紧随其后,战机则依靠高速巡航能力迅速赶到“死神”前方进行轰炸以截断它的去路,最终黑巨甲在吃了几记导弹大餐后,主动举手下跪投降,这让联军颇感意外,也许诺斯底的技术人员当时只顾着考虑这具躯体的生物机能指标,忘了检查他被酒精和安非他命侵蚀的脑子。

    连续折损了三驾机甲,意灵军只能靠着仅存的一具半残机甲与地面部队苦苦支撑,扎市意灵军的总指挥塔里克懊悔于自己采取的贸然出击的激进策略。战前他透过卧底已经得知有多国新的战力加入,本应该更加小心谨慎才是。不知道是卧底给的信息诱惑太大,还是长时间守城变得焦虑。总之,他违背了上级下达的不要主动出击的命令,私自安排了乌萨麦去偷袭,造就了当前的困境。一想到回国还要遭到德尼罗的诘难,塔里克就感到羞愤难当,作为军人兼教士,他早就做好了以身殉教的准备,也许现在正是时候。

    塔里克放弃了与一班上层官僚进行远程战术探讨的机会,避免由教宗的批斗可能带来的弹劾,在匆匆安排好了各级工作后,他独自跑到城头督战去了。他将大部分的兵力都调往了城前,这一举动加剧了城里情势的紧张。在此之前,因为城防营的事,已经有一支部队被派去城防营支援,而眼下大军压境,他又只能将重点放在城前的战事上,显然有些首尾难顾了。更为不利的消息还有城里其它势力的抬头,之前苏莱曼大操大办甘比西斯的葬礼,搞得人尽皆知以至谣言四起,对帕尔提亚政权的正当性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城里的佩尔西亚人早就蠢蠢欲动了,眼下正借着这个机会到处挑事,城里被搞得乱成了一锅粥。因为人手不足,为了维持稳定,教宗甚至连普通教众的力量都用上了,还派了红袍教士去集结教众平息民间叛乱。

    法迪在阿片类镇痛剂的作用下稍稍感觉好些,诺比用手戳出来的伤口虽不伤及脏器,但是创面较大,加之有电流灼伤,虽然C国医疗小组给他进行了激光生物胶快速缝合手术,仍时不时有股子钻心的抽痛,他又给自己贴了几片芬太尼真皮贴,那是之前麦格比索斯在黑市上买来的,因为小组没有配医疗人员,这就算一个临时的医疗措施了。

    此时还有C国的军人和设备从连接下水道的地下室里涌出,所以暂时来不及让他们撤退,伤员们在大厅里原地休息等待,法迪就在靠近地下室入口的墙边靠着,之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寤寐中他闻到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眼前开始不断闪动着如同进行过高斯模糊处理过的亮斑,他隐约听到一阵咕隆的雷声,一个留着湿漉长发的巨大人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想看清那人的脸,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没有任何细节;他想发声,却发不出只言片语,只有无声的干吟。片刻之后,那人的脸重新被闪动的亮斑替代,他感到一阵冰冷,随后一阵酥痒的感觉从皮肤上传来...

    “法迪?”一个声音轻声唤到。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见一个人正用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摇着,他搓了搓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

    “是你吗...帕里...”法迪嗫嚅着。

    “那还有假。你在这鬼地方还能做白日梦?”帕里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该走了,老伙计。”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用手撑着墙慢慢起身,帕里把法迪一只手架到脖子上,想扶着他往前走,法迪却把手收了回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推脱道:“小问题,不碍事...”随后拖着步子缓缓地朝地下室走去。

    刚进到地下室,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贯通地下室的通道带来的风夹杂着一丝发霉的土腥味,他回味着刚才梦里的场景,蓦的意识到这是他以前常做的一个梦,他笃定那是关于父亲的——他只在照片上见过父亲,那是他在巴格达大学做研究时上传的一张有些虚焦的照片——父亲穿着卡其色的休闲西装,里面是格子衬衫,半长的头发整齐的往后疏着,浓眉阔目,留着络腮胡渣的大嘴上笑容可掬,手轻揽着身边爱人的腰,这是父亲的最后一张人像照片,在他被逮捕前他销毁了大部分存储设备,将数据上传到了云端,在被放逐到纳西里耶后,他就再也没有留下过自己的照片。

    医疗小组的人此时正在把伤员往通道里抬,顺利的话,他很快就可以从这场战争中抽身。然而因为这场梦,让他联想到自己寻觅父亲未果的现实,甚至没有丝毫进展。他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干什么,只是一味浑浑噩噩的充当刽子手吗?拜那次传送所赐,很多生活的细节都丢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记忆究竟缺失了哪一块,有没有可能在某一个时期他曾经得到过一些线索?他不知道,反正现在在他的脑中,一切都归了零。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脑中闪过一个披着兜帽斗篷的模糊身影,他依稀记起了什么,身子钉在原地,呆呆的看着前方那个通往地下的大洞。

    一支增援小队此时正好从通道里出来,本来他们是用来掩护卫兵营士兵撤退的,但是现在攻城已经进入了白热阶段,战场已经转移,便被派去做些机动工作,顺便给敌军的防务部队放点“烟雾弹”。

    法迪发现那个断臂男人正倚在洞口旁边的水泥墙上,碎掉的镜框后一双形似散焦的下三白眼睛漫无目的望着前方,不知在等着什么,他望过去后,惊奇的发现对方也在看着自己。

    “嘿,帕里。”法迪叫住了走在前面的下士,帕里转过头略显疑惑的看着法迪,法迪用命令的口吻说道,“把你的枪给我。”帕里瞪大双眼不解的摊了摊手说道,“头,你不会是还没玩够吧?”

    法迪没有理会他的质疑,迈开步子走了上去,自己动手去卸他肩上的枪,“我还有些事没做完,还得跑一躺。”帕里往后躲了一下试图阻止他,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我和你一起去吧?”

    法迪一脸严肃的说道:“虽然我现在只剩下你一个部下,但怎么说我还是你的上级,服从命令!”

    帕里脸上露出恳求的表情,绝望的抓着枪的背带。

    法迪看着他扯着背带的手,脸部表情略显柔和了一些,他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是我的骄傲,也是佩尔西亚的骄傲,但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不能再失去战友,你的人民也不能失去这么优秀的战士,更何况这是我个人的私事。”说着他一把扯过背带把枪挂到了自己的肩上。

    帕里看着法迪错开身子,朝靠在墙上的那个东亚人走过去。

    独臂团长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看着法迪走到跟前,跟自己敬了一个军礼。

    “你好长官,我请求与您的士兵一起行动。”法迪忍着疼痛大声说道。

    裴子健并不感到意外,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只淡淡的从嘴唇中蹦出一个词,“理由?”

    “我对城里的情况比较熟悉,我在这潜伏过一段时间,可以带路。”

    “老周!”裴子健突然冲刚刚走出洞口的一个士官模样的黝黑汉子喊道,身子也从墙上弹了起来,盯着法迪带着军人赞赏的眼神说道,“给你介绍一个向导...”

    管理磁脉冲发射塔的一个电站被攻下后,扎格罗斯市的磁脉冲干扰系统减弱了许多,那些前一秒轮子还在地上翻滚的浮空战车,纷纷开动大功率聚变引擎,启动低空悬浮模式前进,组成了一道钢铁巨浪向前方的意灵军扑去。当战车行进到一定距离,纷纷停下将电磁炮对准前方那个歪着头的巨大金属怪物。它还在奋力作战,将战场前端的联军战车和械甲兵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清理着。当它看到面前那堵宏伟的金属炮墙时,巨型机甲的远程驾驶员知道毁灭已近,他启动自毁模式,将机甲的重聚变引擎功率调至最大,同时开启极限放电模式,增加机甲的机动能力,但此种模式极不稳定,在电磁的干扰下,约束力一旦冲破临界点,超强的电弧随时可能诱发引擎的爆炸。它带着爬满蓝白电弧的身体向联军的金属墙冲去,想要在毁灭前通过自爆的方式与联军同归于尽。密集的炮弹此时如万面钢锣般此起彼伏的炸响,在大功率引擎的助力下,威力提升了几个量级,面对着同样高功率运行的机甲,力量两相抵消,虽未能一击而溃,却大大延缓了它向前冲击的力度,它面临着随时崩溃的危险。与此同时,后端的导弹车已经抬高了发射架,一枚枚预制导火箭从蜂窝状发射筒呼啸而出,越过浮空战车组成的金属阵列向那个充满雷电的怪物飞去。

    塔里克站在前城的指挥室里手叉在胸前,看着不远处大屏幕上传回来的机甲大爆炸的画面神情严肃,随后他把视线转到一个小屏幕上,一个留着地中海头型的中年胖子正在介绍控制室的情况。不久前部下才向塔里克报告了电厂控制室遭到一股武装力量的突袭,近半的大功率磁脉冲塔被关闭,虽然及时切断了主控程序并启用了备用系统,但因为敌军高性能计算机的入侵,在极短时间内就破解并改动了发射塔的执行程序,导致近半数发射塔重启失效。

    “修复系统需要多久?”塔里克看着屏幕中央的米斯巴哈询问道。

    “看现在的情况——”米斯巴哈别开头看了看其它屏幕,回过头接着说道,“最快也要两个小时左右。”

    “太久了,能手动操作么?”

    “行是行,但效果不好,特别是对军事级别的,必须要计算机系统同步进行调协,对每个塔进行逐一校对,必要时还得改变波段和叠加射能方向,否则只是简单的打开,不能形成高能电磁振荡的效果,对敌军的电子设备和聚变引擎影响有限。”

    敌人已经要兵临城下了,两个小时黄花菜都凉了,这还不排除脉冲塔被潜入者物理消灭的可能。塔里克很快就把失去一半脉冲塔当成了一个即成事实,就连来报战况的官员问他要不要调兵支援电厂也被他直接否决了。反正已经启用了备用电源,再去亡羊补牢已经没有意义,他冥冥中觉得快要轮到自己上场了。

    这时上级的一通电话直接转到了他的耳麦上,里面传来了德尼罗的声音:“塔里克,你真让我失望。”

    “你不会专程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嘲笑我的吧?”

    “我对嘲讽败军之将没有兴趣,他们只是一群可怜虫。主自会惩罚他们。”

    “你这样说对得起前线浴血奋战的战士吗?”塔里克忍不住反驳道。

    “想要归于灵主,看的是能力,不是什么狗屁愚忠,因为你们的失败,注定不会得到灵主的拔擢。”

    塔里克最受不了别人拿信仰来羞辱他,立刻反唇相讥道:“你是指那个连一个女人都抓不住,被一介书生打爆了狗眼的蠢货么?”

    “塔里克!!”德尼罗在电话里歇斯底里道,“你个垃圾堆爬出来的野种,不要以为奥斯看重你就可以肆意妄为,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早把你个废物寡了。别忘了我现在才是你的长官,再出言不逊我让你马上滚蛋!”

    塔里克脑海里浮现出德尼罗青筋毕露的扭曲脸孔,出于大局考虑,他压住怒火催促道:“战事紧急,我没空和你嚼舌头,有什么命令直说吧。”

    德尼罗余怒未消,接着说道:“没有我打下伊巴比伦,有你一个保镖去佩尔西亚耀武扬威的份?浪费我们这么多兵力。”话里话外流露出被安排在伊巴比伦主持事务的不满。塔里克没有接他的话头,等着他说重点。

    “赶快转移古列王宫里的僧侣,撤出佩尔西亚,尽量保存装备和有生力量。”

    “你让我放弃扎格罗斯?”

    “不然呢?你把我们所有的机甲都搞废了,现在敌人已经开到家门口了,你拿什么抵抗?不过是苟延残喘。你要庆幸我现在没空追究你违抗命令、私自出击沙赫尔的事。如果这个任务都做不好,你就找个地方自我了断吧。”

    “不用你教,我会处理。”

    “我不管你怎么办,我要是没看到索菲亚和僧侣回来,你就不用来见我了;另外我派了马赫迪去冈尼尔塔那里,你只有两个小时时间。”

    又是两个小时,真讽刺。但仅有的一点理智又让塔里克觉察到了德尼罗的恶毒,“你要毁了扎格罗斯?”可话刚出口电话就被挂断了。

    塔里克铁青着脸呆坐回椅子上。他望着屏幕上战场传回来的图像——逼近的浮空战车、满天的硝烟和四散飞溅的各种机器部件——陷入了沉思。

    法迪感觉自己呼吸愈发沉重,伤口在跑动中好像又裂开了一些,如同一根崩断的弦,却只有自己能听到,没有谁会因此而放慢脚步。虚汗如雨珠一样不断滑入眼睛,蛰得生疼,每次擦拭都让视线愈发模糊,每一次眼皮的翕动,都仿佛是一场电影的蒙太奇,增加了景物的虚幻感,只有胸口那一阵阵热辣钻心的痛提醒着他还在残酷的现实当中。他们刚刚摧毁了一座磁脉冲发射塔,此刻正快速逃离现场。街上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逃难的汽车偶尔驶过,大部分人在扎格罗斯战争开始后的一段时间里就陆续逃离了,街道上很冷清,即使有行人路过也会刻意躲着他们,但是当部队斜穿过马路时,还是能隐隐感觉到有无数双眼睛从建筑物的各处望向他们。天刚刚下过一场太阳雨,空气中充满着尘腥和焚烧垃圾的烟臭味,产生的二噁英和硫化物让人不自觉想呕吐,法迪的脚步渐渐的慢了下来,掉在了队伍后面。

    老周本打算去和控制室撤出来的大部队汇合。因为城里磁场混乱,他们用不了远程的无线电,只能依靠地图和法迪的指引前进。当他们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老周的分析眼镜正好看见左侧有一支队伍向十字路口奔来,老周紧急举手示意小队停止前进,左右看了看,发现法迪的人不见后,他向一侧挥手让部队先往骑楼隐蔽。

    “中尉中尉,你人呢?”老周靠在柱子上用身上的对讲机系统呼叫法迪,停顿几秒后,法迪回复了他。“...我能看见...。”法迪的声音小而轻,后面完全被杂讯盖掉了。

    老周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接着说道:“能看见十字路口么?over”

    “...勉强可以,周先生...。”这句话清晰了一点,老周估计法迪找了个地方歇了下来。

    “对面来人了,不确定会不会拐进来.over”

    “....是条辅路,应该不会.....”

    老周没等到下文,便接着说道“不管怎样,先找个地方隐蔽....”

    “...明白...”

    “还有你离得远,等会帮观察一下是什么部队。over”

    “....”

    他又缩短句式重复了两遍,但每次都只有嘈杂的回复,他只好放弃,简单说了句:“准备战斗!”

    中尉也放弃长句简单回了声:“好的。”

    法迪在离小队不远处停着的一辆货车后面躲着,通过轮胎和货箱的夹角,他能依稀看到十字路口的景象。同一时间,处于队伍后部离得较远的队员也开始偷偷观察,老周发布准备战斗命令后往回退了几根柱子。敌军部队乌泱乌泱地驶过路口直直而去,众人知是虚惊一场。但令法迪感到意外的是,这竟是一支生化部队,前面几辆车开过后,后面跟着的全是穿着械甲的鲨兵和强化人,重甲的机械脚掌咣咣的敲击着路面,发出令人胆寒的金属鸣音。法迪在潜伏时打探过,城里并没有驻扎生化部队,因为生化兵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进城的,现在他们竟然堂而皇之出现在城里,不知道意灵军打算干什么。

    长长的队伍行进了一两分钟才整体越过十字路口,队员们松了口气,不过很快他们就无暇去思考远去的生化部队了。马路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集结了一支民兵队,领头的是一个骑着马戴着兜帽的红袍祭司,那人骑在马上一动不动的盯着马路这头的骑楼,人们此时还能听到远去军车的轰鸣声以及械甲运动发出的咣咣声,奇怪的是这些声音似乎都与眼前的场景没了关系,十字路口两端的人们只觉得此时一根针掉到面前都要响过城市的哀鸣...

    塔里克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双腿撞开椅子发出嘎吱的声响,在只有窃窃私语的指挥室里显得有些刺耳,传令官们纷纷抬起头来看着他,塔里克双手撑在桌子上,充满鄙夷的目光扫过每个被噩耗折磨的脸庞,开始了最后动员:“看看你们一个个比沙皮狗还要难看的脸,弟兄们,如果你们因为失败而沮丧,因为一时的得失而懊恼,恰恰是因为你们对拜多斯的信仰缺乏理解。灵主给予你们修行的机会,不是让你们去计较得失名利的,而是让你们展现作为人类的光辉。在这点上,无论职位高低我与在座的各位无异,无论顺境还是逆境,表现出杰出的判断与智谋才是我们应该做的,那怕仅仅是视死如归的坚定,也足以使我们获得灵主的青睐。而你们现在有些人却忘了初衷,堕入追求得失的名利场,这只会让你们最终成为一堆被主所唾弃的腐尸烂肉!身为修行者,你们应该为自己的狭隘和胆怯感到羞愧!”他直起身来继续说道,“曾经我在摩苏尔和艾比尔都曾陷入过同样的困境,我们面对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表现出了智谋和信念,最终让我们度过了难关,然而这并不能使我高兴,这意味着灵主并没有将我擢升,表示我仍缺乏历练,这也是我依然在此的原因。而这次敌人的凶猛态势已经告诉了我们,我们将又一次获得拔擢的机会!为此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以最高的姿态时刻准备着!迎接它的到来!别忘了《镜神经》的至理格言---唯有在战斗中死亡才是对武修者的最高奖赏!”

    一番动员后他开始挨个向传令官布置任务。他让城防军不再跟打地鼠一样急着去追剿城里的入侵者,只去守卫主要的道路和隘口,方便部队调兵遣将,另一部分去山上集结听候索菲亚的指挥,剩下的民兵队伍继续在城里游弋以遮人耳目。既然联军的潜入部队在没有大功率信号传输设备的情况下,仍能够让需要庞大带宽运转的星算侵入控制室,想必他们一定找到了方便的接口,因此光想着阻止城内消息外泄是不切实际的,关键在于迷惑敌人。至于正面战场,除了让前线士兵且战且退外,他通知了在山下亡者森林边缘营地隐蔽的生化部队,让他们放弃堵截沙赫尔联军的任务(之前其中一部分跟着乌萨麦去执行了偷袭任务),让它们从亡者森林抄小路袭扰联军后部,并开放了在城边驻扎的精锐生化营进城集结。

    他回到座位上拨通了G博士的电话,一接通就单刀直入的说道:“博士我们的蓝冰在哪?”

    “你不是说不用那玩意么?”博士跷着二郎腿叉着手,即使带着过滤面罩也看得出没精打采。

    “确实,我们在扎格罗斯没用过。”

    “哦?是吗?那些生化兵是怎么来的?”G博士挖苦道。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塔里克思考着要怎么表达,“我是说...”

    “你想说直接打到生化兵身上?”博士奸笑了一声说道,“你可真是个畜牲。”

    塔里克虽有点不情愿却还是应和道:“也许吧。”旋又补充道:“他们本来就异于常人。”

    “有区别么?少给自己找理由,我最讨厌道貌岸然的人。”博士说完站了起来,“我要走了,那玩意现在归米斯巴哈管,你找他要吧。”说完G博士关掉了视频电话。

    塔里克也没时间思考G博士说的“要走了”是什么意思,直接拨通了米斯巴哈的视频电话。接下来是为精锐生化兵安排领取注射剂的事宜,并要求他们在到达正面战场时再行注射。

    “对了,还有磁脉冲罩,等会你给我把它们全关了。”塔里克强调,“一个不留。”

    “你疯了?”米斯巴哈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联军的空中力量远优于我们,你这是找死。”

    “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留着干扰有屁用,趁他们的空中部队还在沙赫尔舔舐伤口,我要全力一击。”

    “那至少也能挡住部分制导武器争取一点时间吧。”米斯巴哈说完神色黯然,“德尼罗已经开始让我们往伊巴比伦托运武器装备了,现在第一批武器估计已经上路了。”

    “什么?”塔里克怒目圆睁的盯着屏幕上的米斯巴哈吼道:“都他妈给我停了,听到没有?那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希腊怪物早晚要暴死街头的!”然后他想到自己正要去武器库,情绪稍稍缓和了一点,但嘴上还是重复了一遍:“全他妈给我停了,听到没?就跟他们说是奥斯说的,我们现在才是他们的直属上司,德尼罗在越级指挥。”

    塔里克挂掉米斯巴哈的电话后,立刻通知了他的亲卫队,让他们去武器库截留装备,然后顺便给索菲亚打了个电话,请求她带着城防兵阻止马赫迪炸开冈尼尔湖,以免生灵涂炭。

    当塔里克站在武器仓库的一具小型机甲前,他终于露出了笑容,看来战士的最终归宿还得是在沙场。

    法迪眯着眼躺在教堂的地板上,柔和的阳光透过彩绘的玻璃映到他的脸上,恍如池底的水纹,与世界对接的一刻,他的耳朵里又响起了咝咝的鸣音,仿佛身边的爆炸刚刚过去。恍惚中他来到了出征之前的那个清晨,他推开门,暴露在大湖城冬日的阳光下,大风吹散了近空的雾气,刺眼的阳光炫迷了眼,他适应后陶醉在淡蓝的天空里,几丛卷云点缀在天边蓝白交递的平线和山脉上,像一幅空灵的写生油画,阳光毫不吝惜的洒到干涸的湖面上,空气干净得令人心疼。远处的湖面上停着一辆棱角分明的浮空运兵车,车侧门开着,两个士兵站在不远处的湖地上聊天,声音散在空气中若隐若现。他微笑着回过头和身后的人道别,母亲那微笑的脸庞渐渐清晰起来,好长时间这场景中母亲的脸被藏匿了起来,让他连怎么来的佩尔西亚都忘记了,只有朋友说过的一个关于启程日期的陌生数字。自从潜入扎格罗斯城后,他脑子里就没有几幕连贯的场景,记忆被切成了无数小断,前后错位、支离破碎,每一次整理记忆如同被迫做填字游戏一般困惑和痛苦。

    很快那幢幢幻影就从他的脑海中淡去,小教堂的木梁坡顶重又映入他的眼帘,法迪扭过头看着不远处的一个人影——那个带着兜帽的红袍祭司,他坐在第一排的横椅上,一手搭着椅背,教堂的侧光把他的脸藏进了阴影里。

    “法里斯...”他张着干渴皲裂的嘴唇低吟道。

    教士不动声色的看着他,法迪绷着脸咬着牙,控制着僵直的身体慢慢坐起来,侧过身坐到圣坛前的阶梯上,头痛欲裂的感觉使他烦躁不安,他用手捂住眼额,竭力使自己恢复清醒。

    等他把手从脸上拿开,祭司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是我?”说话时他还戴着过滤面罩。

    “天知道。”法迪戏谑道,擦了擦黧黑的脸上的烟尘,“就是预感。”

    “哦?”法里斯一愣,旋即明白了什么,“想通了?”

    法迪点点头。

    法里斯把手从椅背上放下,把袍帽拨到脑后,他的头发已近葭灰,脸上平添了一些皱纹,他动作舒缓地卸下面罩说道:“可惜呀——,我们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法迪一惊,追问道:“怎么了?是我的问题还是奥斯改了主意?”

    “严格来说都不是,只能算是智修者的低级失误吧。”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现在已经是宝瓶纪元了,他们早该想到最近已经到了纪元转变期,而这帮老糊涂却还按照旧有的星座习惯在已经持续了2000年的双鱼纪元里浑水摸鱼。”

    法迪似懂非懂的点头道:“我大概明白了,你意思是我不再是世主的人选了,对吗?”

    “至少现在不是,谁知道他们以后会不会又想出什么新的计算方法呢。”法里斯无奈道。

    “不知道该觉得庆幸还是不幸。”

    “我以为敢偷偷潜进来的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我们可不是你们那帮亡命的邪教徒。”他心里这样想着,却也不想激怒对方,换了一个温和一点的说法:“我们也有信仰。”

    法里斯嗤笑一声:“得了吧,不是因为你父亲?”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法迪,他急忙问道:“你有他的信息吗?”

    “反正你现在也不是我们的目标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是我们的基地还在纳西里耶时的事情——当然经过圣城爆炸案后,现在那里早就是不毛之地了——那附近曾经有个叫乌尔的古代遗迹,当时你父亲带着你母亲从镇上逃出来,去的就是那,负责追捕的是我们现在的总统,当时他只是一个红袍士,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反正支援的人赶到乌尔古城的时候你父亲已经陷入了昏迷,最后他们把你父亲送去了医院。这么看来,当时他确实没死透,也算他命硬,受了那么多的攻击没有立即毙命,不过后来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我也接受了调查。”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又补充道,“像这种事情在当时经常发生,诺斯底接收过许多科学家和信众,没有人会特意去关心一个叛徒的死活。在充满战争和恐惧的世界里,死人不过只是一串数字和代码。”

    他说的是事实,但他的漠然态度还是让法迪表现出了不满:“但谁也不应该成为数字。”

    法里斯把横放在右膝上的脚踝拿了下来,手臂撑在分开的大腿上凝视着他,口吻中带着愤懑与嘲讽:“我知道你们对诺斯底不屑,但是想要扮演道德卫士,抱歉,你们还不配!西联邦自诩文明的第一世界,却为了资源到处发动战争,造就的皑皑白骨何止千倍于我们?现在你来跟我说不应该?就连这场战争本身——要是没有你们那些道貌岸然的人的支持,我们岂能发展到今天?就凭一个在荒漠里割据的土匪政权?”

    法迪一时语塞,被法里斯直击真相的话训得抬不起头。这是他一直竭力避免面对的现实,行为的正义至少是支撑他寻找父亲的动力之一,起码他自认为是站在正义的一方,失去了道德基础,他和一个刽子手真没有什么区别。法迪眼睛里刚刚燃起的火光熄灭了,这也许就是父亲最后的归宿,他和战争中大部分人一样都是蝼蚁,不管自己认为他有多么特别,比起受难的芸芸众生,终究不过是一缕烟尘。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他最后问道。

    法里斯站了起来,把过滤口罩重新推到嘴上,按了口罩边上的一个按钮,口罩两侧护围收紧贴在他脸上,他往前走两步反身坐到法迪身旁,盯着远处教堂门口两个石雕般的守卫压低了声音:“还有一个小时,这里就要变成一片汪洋大海,让你们的部队赶紧撤吧。”

    法迪一脸震惊的瞄了他一眼,他仍然看着前方那两个守卫,看似自言自语的接着说道:“奥斯已经决定炸开冈尼尔湖。”说完站了起来,往横椅中间的过道走去。

    “城里的民众呢?”他顾不得法里斯有意放走他的好意,高声斥道,“土匪就他妈是土匪。”

    法里斯走了几步,转过身来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道:“镜神会救他们的。”

    法迪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赌誓般激动的说道:“我一定会抓到奥斯的。”

    法里斯走回他面前,俯身盯着法迪,却无生气之色,反而面色平和,仿似有无比的真诚看着他:“你们永远也抓不到奥斯,我这不是为了回你的气话。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真神德谬罗么?没错,我见过,即便以你们科学的角度来说,那也是神,如同你见到我是命运的指引一样,我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才见到的你。”说完果断转身离开。

    法迪看着他的背影,往后躺到在台上,长吁了一口气,思考着之后的行动。

    最先发现磁脉冲罩失去作用的是在城内的C国突击队员,他们缴获了几辆运兵车,正在赶往备用电厂的路上,用来监测脉冲强度的仪器在几次跳数之后忽然归了零,几分钟之后他们看到漫天的无人机掠过头顶,朝城前的战场飞去。队员们赶紧照着地图找到最近的一个信号中转站,通过有线网络把消息传了回去,但是为时已晚,前线战场上的友军已经看到了如潮水般涌过来的敌方部队。

    扎格罗斯城楼前的平地上杂乱的挤着意灵军的各种机械化单位:浮空坦克、装甲车、导弹车、武装汽车、运兵车甚至是浮空摩托,还有通过各种机械辅助的人型作战单位,包括穿着辅助装备注射了增强剂的士兵、拥有各种袖珍炸弹和干扰器的械骨重甲兵以及四五米高拿着巨大加特林的小型机甲等等,塔里克驾着一驾小型机甲站在队伍前方的一个小土坡上,他通过无线电信号对士兵们进行着冲锋前的战前动员,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们的指挥官竟然穿上了战甲亲自来到了前线,纷纷摩拳擦掌准备与敌人鱼死网破。

    西斜的太阳照在扎格罗斯高地的平原上,山峰和城楼镶上了一层库金色的辉边,薄薄的雾气给城市蒙上了一层迷人的光晕。人们的视线好像从未如此清晰,似能在影影绰绰中看见远处星点的白色雪峰,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让人不知是幻觉还是真实。

    塔里克看了看时间,估算着空中单位出击的时间,转身看了看远处依稀可辨的战火,心里默念了几句诺斯底的祷文,随后发出一声“出击”的嘶吼,率先冲下土坡。前一分钟还驳杂在一起的队伍,渐渐分出了层次,那些机动性强的战车冲到了最前面,步兵单位和运兵车紧随其后,导弹部队则蠕行在最后变换着阵形,随时准备进入发射状态。此时空中部队快速掠过城楼,以迅雷之势去到前方战场。

    且战且退的意灵士兵终于等到了支援,那些灵活的无人飞机首先赶到,挂载的末端制导空空导弹呼啸着朝浮空战车阵列飞去。联军一直在监测着战场的脉冲强度,在脉冲减弱后第一时间开足马力朝扎格罗斯全速推进,同时信息车的监测区域也在不断扩大,战争逐渐从缺乏电子信息的蛮荒时代升级到了信息化时代。意灵军的无人飞机在远未到达战场前便被联军先行侦测到,干扰弹、磁暴弹、拦截攻击一体导弹与意灵军无人机导弹短兵相接,在双方队伍前形成一道烟火的幕墙,同时频繁有漏网导弹穿过幕墙飞入对方阵地炸起重重尘桩。由于联军装备数量占优,意灵军第一波的无人机攻势中没有讨到什么便宜,随后意灵军唯一的一支大型战机部队在无人机轰炸完后快速跟上,很快突破了联军的防线。联军真正的空中部队由于痛失大脑,还在沙赫尔整备,只有少部分整备好的战机赶往主战场,意灵军趁联军真正的空中力量还未到达时用两轮空中作战快速将联军刚刚起势的阵形冲散,许多笨重的浮空单位不得不紧急降落以求自保;与此同时,塔里克率领的地面部队拍马赶到,对刚遁入地面作势未稳的部队开始冲击,双方部队犬牙相错,枪声、爆炸声、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杂乱的战地交响曲。联军战士看到那些杀红了眼的意灵军怪物,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相比起之前,他们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能承受远高于人类的机械骨骼强度,所拿的武器更加宽泛,甚至能单手持加特林和小型激光火炮,速度、力量和耐力都有了质的飞跃,之前联军还可以用先进的装备弥平这些差距,眼下却已经到了肉眼可见的碾压程度。此时的战车因为灵活度不够,除了起到皮糙肉厚的堡垒作用,几乎成了摆设,意灵军很快就将战局扳了回来,把敌人推回到坡地上。

    塔里克有一瞬间甚至臆想,如果此时有德尼罗的侧翼支援,那取得胜利也不是什么天方夜谭。甚至在从亡者森林后部进行包抄的生化部队到来之时,他一度看到了灭亡联军的希望,联军腹背受敌方寸大乱,明明数量占优却没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任意灵军的尖刀随意插入,那一刻,大部分的联军士兵都在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远渡重洋来这里埋骨他乡,明明世界刚刚从战争的阴影中摆脱出来。然而后悔的不过是棋子,如同围棋之中的弃子一般,终不过是胜利的垫脚石。苏莱曼正是那个看到希望之人,某种意义上说他甚至在等待这一时刻。一旦意灵军主动出击正面对抗,对于一支杂牌军来说其实也就意味着离灭亡不远了。以往他们的各种扰袭、拖延、迂回,甚至于奇袭都令联军心惊胆战,现在就像是亮出了底牌,不管怎样,你都能看到结果。最为惨烈的也不过是同归于尽,苏莱曼相信自己将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事实的发展如苏莱曼所料,敌军拿出底牌的增援力量虽然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但反过来也让联军士兵们意识到了自己已经退无可退,在短暂的惊慌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唯有奋力抵抗,才能获得出路,特别是面对如此凶残甚而非人的对手,断没有妥协的余地,联军随后一转颓势,和意灵军进入了正常的攻防战,此时意灵军的生化部队虽然依旧占据优势,但联军战损比也没有继续上升,而且因为联军装备有数量级的优势,战事越拖到后期意灵军的推进愈发困难,到最后只能依靠时常会误伤友军的战机来帮助推进,而这一切随着C国机器人和联军空中部队的到达土崩瓦解。

    无论再强健的战士,在真正的机器人面前也如同草芥,意灵军在关掉脉冲的同时也解放了联军的电子化部队,特别是这些依靠AI和大数据的机器人,它们消灭生化兵如同砍瓜切菜。意灵军的突袭力量很快就被肃清,而联军先进战机的到来,更是将那些意灵军的二手货打得毫无招架之力,战局开始向联军倾斜。

    塔里克早知战局回天乏术,从他穿上械甲的那刻起,他就没打算再回去,是时候和自己告别了:作为一个在底层出生的孩子,他这辈子唯一对不起的只有他年少时的好友费达,是这位伙伴教会了他战斗,培养了他的战士品质,在自己的父母因病去世后照顾年幼的自己,而他却因为一时的害怕在最后时刻选择了逃避,放任费达一家被活活烧死。失败就是对懦夫最大的惩罚,如今就是他保留人生最后尊严的机会,献上自己早已死去的灵魂。

    当联军攻到意灵军部队的后部,那些药剂退散且已军心涣散的强化兵开始逃窜。塔里克看到一群联军士兵朝他围了过来,他把子弹打完的加特林扔了出去,从兜里拿出一管药剂——为了指挥队伍他一直没用——拨掉针头保护套,毫不犹豫的朝腹股沟插去。夕阳的余晖透过械甲照在他的脸上,他操纵机器的械手伸出两把钢刃,心里默念着诺斯底的祷语,向前冲刺跃入敌军之中...

    索菲亚站在广场前看到城防军往冈尼尔湖方向匆匆赶去,转身准备返回皇宫大厅继续诵经,一辆浮空车此时开到广场上,车窗降下,一个东亚男子侧过头向外张望,目光落到索菲亚身上。男子回头对着副驾驶座的人说了几句,一个扎着马尾辫脸庞清丽的女孩就下了车。索菲亚身边的警卫打算上前盘查,被索菲亚叫住了,她眯笑着看女孩朝自己走来。

    女孩走到跟着一边行抚胸礼一边问好:“奥莉维娅见过大祭司...”

    “不必多礼。”索菲亚示意女孩不要拘束,从她下车起,祭司便认出了她是那个拿圣火令牌的女孩,索菲亚知道她早晚有一天会来找自己,“我知道你为什么而来。”

    女孩抬起头狐疑的看着索菲亚,索菲亚那双覆有白翳的眼睛仿似在看她身后的某个地方,不紧不慢的说道:“为了你的父母。”

    女孩吃了一惊,愣在那里,反应过来后赶紧补充道:“如果大祭司知道什么内情,还请大祭司不吝告之。”

    “不要叫我大祭司,都退休多少年了,叫我索菲亚就行。”老人显然不喜欢女孩太客套,他朝车子那头瞟了一眼问道,“你那朋友急吗?”

    “仁一?他没事,他姐姐已经被送到医院,我特地拜脱他过来一躺。”

    “那好,真想知道点什么,就陪我去花园走走吧。”索菲亚说完转身招手让她跟上。

    索菲亚将警卫留在了花园入口,独自和奥莉维娅步入了花园。女孩离开这里已近十年,乔克死后她便从皇宫搬了出去,免得触景生情。此刻她又看到了那棵橄榄树——她以前常坐在树下的钢木椅上读书——它稀疏的叶子无精打采的挂在虬曲的枝桠上,园中没有了鲜花,只有荒草和它形影相吊,一派缺乏打理的萧索景象,仿似她的离去抽离了它们的灵魂。乔克遇袭的那天,她在树下见过他,他送她时髦的带着银色镜脚的智能眼镜用于阅读,那时他还调戏她,扯着她不甚懂的古阿语占她的便宜,“吾为父何如?”惹得女孩嗔怪连连。

    “或许我应该叫你艾米?”索菲亚边走边打量着女孩饱满圆润的脸庞。

    女孩微笑着表示赞同,难得她还记得。

    “我想知道他们曾经是怎么样的人。”艾米走了几步后便直切主题。

    “谁都想知道自己从哪来,这无可厚非。不过你就不想更近一步,比如去找他们吗?”

    “我想过也做过,主要是为了母亲,但最近明白了,既然父亲已死,母亲肯定会有新的生活,而且年岁已久,我不再奢望得到长辈的这种感情。”

    索菲亚点头称许,继而发现了问题:“你怎知父亲不在了?”

    艾米苦笑着,又一次撞进回忆的漩涡里,她脚步放缓看着不远处的橄榄树,仿似自言自语的说道:“曾经住在这里的一位红袍修士说的...”

    “萨拉丁?”索菲亚回过头看着她。

    艾米点了点头,心头泛起一片转瞬即逝的鳞花,她渐渐习惯了老人洞察一切的睿智。

    索菲亚领着她在橄榄树旁的条椅上坐下,两人望向花园深处:缺乏护理的灌木篱笆野蛮的生长着,枯杂与新绿交织,如生命与死亡相伴,一条被荒草盖住两沿的小溪经过一段隐秘后在弯曲处激起了汩汩水花,努力证明着自己的存在。索菲亚片刻后才又问道:“艾米,你觉得萨拉丁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多年了,第一次有人和她谈起养父,由于尘封已久,她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贴切的形容词,只能如同意识流般抽象地呓语道:“神秘、隐忍、孤独,或许还有哀伤。”

    “第一次听人这样形容自己亲人。”索菲亚笑了起来,“像是某种动物。”

    艾米跟着礼貌性的抽动了一下嘴角:“亲人不算吧,算是恩人。不过他确实一直给我一种感觉,像是某种水生动物,总是沉溺于水,就像是某种灭绝了的大型鱼类,比如说---”她想了想说道,“鲸鱼。”她曾经看过一条叫做Alice的鲸鱼的故事,它发出频率与其它鲸鱼不同,没有同类听得到它说话,让它成了世上最孤独的鲸鱼。

    “听起来还好,至少人们印象中鲸鱼是种善良的动物。”

    艾米脸庞微垂眼神不觉阴郁起来。“善良?也许吧,他毕竟是一个杀人犯。”

    索菲亚略显讶异的看着她,她猜到艾米指的不是战争杀戮。“你意思是说你父亲...”

    艾米眼角湿润了,表情忧郁的垂下了头。

    索菲亚抿了抿松弛的嘴唇轻轻的拍了拍艾米的后背,安慰道:“孩子别难过,既然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就不要太难过了,谁都有这一天,他们也许不过是更早的归于灵主了。”等她心情平复一些,索菲亚分析道,“不过据我所知,红袍士一般不会去做杀人夺子的勾当,一来教法不容,二来这并不符合我们遴选世主的标准,你曾经也在这个标准之下,也就是说你的身世肯定非我们刻意为之。按他之后对你的态度来说,也可能是意外。”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艾米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

    “你真的相信乔克是凶手?”

    艾米犹豫了,其实仔细想想,她连父亲长什么样都忘记了,根本不知恨由何而生,更多的是对杀戮本身的厌恶,也许还掺杂了一丝对失去追逐目标的愤怒。她也曾经想过乔克并非故意,但同样想不出乔克有说谎的必要,反正最后只要想到乔克已死,一切恩怨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婆婆有我父母的线索么?或许我可以自己去证实一下。”

    “阿里娅。”索菲亚直白的说出了一个让她即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索菲亚看她愣神又重复了一遍,艾米好一会才把失焦的眼神收回来,“院长?她知道我父母的事?”对此艾米很是怀疑,她曾经追问过养母,她不是胡编乱造,就是转移话题,后来艾米再去找她的时候,她已不知所踪。

    “当然,那个时期大部分候选目标都是她负责看护的,为了安抚小孩,带来小孩的教士一般都会给她孩子的资料。”

    “可是她早就下落不明了吧?我问遍了当时所有可能知道的人,包括乔克。”

    “那时候他们只顾着打仗,那有空管这些,我有她现在地址,她隐居在巴士拉海港城。现在已不在教内任职,我想她没必要再隐瞒你的身世。”

    天啊,她不知道找了养母多久,艾米激动的手舞足蹈,忙不迭的说着:“谢谢婆婆!”一边想给索菲亚一个大大的拥抱,惊得索菲亚连声推辞,“别别...别高兴得太早,也许她并不知道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婆婆给了我一个解开心结的机会,如果这次不行,我也不会再去寻找了。”她脸笑靥如花,片刻高兴后,她想到了索菲亚,“婆婆找我聊天,不会只是为了给我答疑解惑的吧?”

    索菲亚终于爽朗的笑开了:“你就当是陪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聊会天吧!”

    以索菲亚的名义前去阻止马赫迪的城防军,最终被奥斯留给德尼罗的黑衣卫截在了山口,眼睁睁看着马赫迪带着部下从冈尼尔中心塔出来,马赫迪和卫兵开着几辆军车从栈桥开到湖岸边,在黑衣卫的队伍前停了下来,黑衣卫长官示意马赫迪的全体人员下车,看起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人员撤离。然后他们得到了自己应有的奖赏——每人身上几个弹孔。戴着过滤面罩的黑衣卫头子走到一具尸体旁蹲下,褪下黑色的飞行员眼镜扶起尸体的下颚查看,他眼镜下有一双大小不一的眼睛,大的是一只义眼,他用义眼扫描了一下尸体的脸并进行了拍照,确定是马赫迪后便把硕大的蛤蟆镜重新戴上了。

    血色夕阳终于落下,那些穿出迷雾的战车刚刚越过前城,接连不断的爆炸声就从山体位置传来,几条巨大的水蛇从山腰穿涌而出,像一个巨大的雕塑喷泉横亘在城市上方,同时冈尼尔湖的几道大闸全部打开,奔涌的湖水从黑河和几条山涧小溪咆哮着涌入城市和湖泊。从围城初期就处于警戒水位之上的湖水很快就漫过了湖堤民房,灌进城市洼地,整个城市在地幔水的立体夹击下逐渐陷入洪水和烂泥的包围之中。

    巨大的震动让还在盘山路上行驶的仁一只得冒险加大功率将车浮上了天空,他们进城时为了方便,换了辆民用浮空车,抗干扰能力较弱,由于没有电磁监测设备,只能靠车上的电子设备来判断干扰的大小,不敢贸然起飞。不过此前种种迹象已经表明城里的磁脉冲干扰已经失效,那些大型浮空车在塔里克集结军队出发后不久后便开启了浮空功能,眼下这会连那些抗干扰能力较弱的小型浮空设备也都纷纷升上了天空。仁一的浮空车升起来后,两人的视野一下开阔起来,仁一隐约看到山颠处有军车起飞,他猜想震动便是由这些人引发的。

    艾米想到了索菲亚,赶紧回头朝古列王宫望去,在震动的烟尘中依稀得见一部分倒塌的王宫,王宫前面的观景广场已经塌方,她催促着仁一折回去救人,却遭到了仁一的拒绝。且不说漫天倾泻的洪水和山体的震动有多危险,就是眼下他也要赶去医院接自己的姐姐,何况因为王宫的坍塌索菲亚生死难料,甚至有可能在第一波的爆炸中就失去了生命。艾米回想起索菲亚刚才和自己说的一席话,含泪放弃了回去救援的想法。

    一辆浮空战车在一栋满是玻璃幕墙的大楼顶悬浮着停了下来,法迪从楼顶平台快速钻入车内,法里斯并没有拿走他的通讯设备,这些设备本来是要在磁脉冲塔完全失效后和部队联络用的,他心里隐隐感到这是法里斯有意为之,包括洪水也是他故意告诉法迪的,好让他提前采取措施。后来的人们知道,正是法迪的决断拯救了部分滞留在扎格罗斯的居民。

    当联军的浮空车出现在城前的时候,城里唯数不多具备浮空功能的汽车基本都起飞了,整齐的联军阵列就像赶着四处乱窜的蚊蝇一般往前推进,无数的炸弹倾泻而下,城里火光四起,人们一度以为那是联军针对诺斯底的无差别报复。洪水开始席卷扎格罗斯,巨大的震动和水流造成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很快冲毁了位于坡面的建筑,裹挟着建筑材料、泥土、沙石的洪水摧枯拉朽般地推倒沿路的民房和树木,使它们归于大地的混沌之中。没有浮空载具的人们开始使用各种手段往前城疯狂逃命。与此同时,部分在空中排列的战车开始分队散开,几架轰炸机从上空掠过,投下的钻地炸弹精准命中了十多栋民房设施,引起连串的爆炸反应,当水流过这些地方,除了几处没有疏通外,大部分都形成了巨大的泄水漩涡,这些都是城市旧的排水系统的入口,钻地炸弹配合着被C国小队重启的传感炸弹,为城市炸开了一个个下水口,配合城市现有的主排水口,水势得到了稍稍缓解,但还远未到解除风险的境地。按照法迪向上级的建议,联军还需要找到湖边山麓的一所小屋,那附近有一段流向城外的旧闸,炸开后,可以引导湖水快速向另一侧坡地倾泻。之前那些导弹也有部分是为了给洪水引流。此刻那些浮空战车仍不断发射炮弹试图去击散混着杂物的泥流洪峰,洪水开始蜕脱凶势,在洼地缓慢积聚,让人们有时间上到天台和屋顶。

    正当泄洪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时,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扎格罗斯的磁脉冲装置被重新激活,功率逐渐增大,在几分钟内就超过了阈值,几分钟后因为超限和洪水原因导致了电力中断,但仍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在前城屋顶和城墙上的人们于是看到了那令人恐惧的画面,那些浮空载具,如同落英般打着转的花式向下坠落...

    这其中有一辆飞车幸运的飞到了城外的一个山涧,在干扰来临时迫降到了树林里,过了一会,一个女人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洪水此时已经到达这个山涧,流经一块巨大的椭圆形巨石,岩石上躺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孩童,他微眯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满天的流萤。女人爬上巨石,在他跟前伏膝跪下,孩童没有反应,女人把孩子轻轻抱起,用臂弯枕着孩子的蓬头,手指轻抚着他的脸庞,他仍然眯着双眼,没有什么反应。此时叠满乌云的天空终于降下雨水,雨水濡湿了孩子的衣衫和头发,在他的睫毛上挂上一串晶莹的凝珠,女人伤心的哭了起来,声音融入奔涌咆哮的洪水和簌簌摆动的风林中,一滴温暖的泪水混着雨水滴落到孩子稚嫩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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