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网 > 玄幻奇幻 > 莽原之境 > 第八章 穿透黑暗

第八章 穿透黑暗

    天色渐暗,风声鹤唳。宽阔的驿道上漆黑一片。自从狼兵出现,御马城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倘若目所能及的世界是一片汪洋大海,那么商陆现在就处在深海的最深处。尽管如此,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生怕驿道某个在隐秘阴暗的角落里,会冲出血狼把他一口扑倒,用利齿撕开他的喉咙。

    他太累了,累到骨头快散了架,每一个毛孔里的汗液都已经流干。湿润的汗液在皮肤表面蒸发,进入到忽冷忽热的空气当中,只留下他黏腻的身体。没找到马,甚至黄牛也没有一头,他只能一个人拉着步挽车上的迟元,朝御马城挪进。

    尚存的意志告诉他,他必须得尽快赶到御马城,为此他舍弃山间小路——一条从蝠头山脚下,穿过樟木林,途径康森堡的捷径。虽然那条路更近,而且步挽车能借助山坡斜向下的惯性,使他的肩膀不至于累的酸痛。但直觉告诉他,与视野较好的平坦驿道相比,山林里藏了太多不可知的危险。鬼火、狼兵、绞藤、枯木鸟,碰到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可能让他连同迟元命丧当场。

    他与生俱来的孤独与当下的黑夜融为一体。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已习惯做一个隐匿于黑夜中的勇士。从三岁生日那天——或许更早,只不过之前的事情他不可能记得。就连当下他仅存的记忆,也蒙着一层白雾,如同一扇窗帘,把他同现实隔开,让他对以往发生的事情不敢确认。

    有一点他回想起来越加疑惑。父亲丹承应该曾经有一身不错的武艺,他经常和一个来自远方的武士切磋剑术。两人在一块喝酒、比武、打猎。两把材质不同但同样锋利的长剑,常常划破破旧茅草屋沉寂的空气,犹如挥动长鞭,传来刺耳的声响。

    没多久,这个身穿长袍,头挽发髻,有一绺长发经额头垂到下巴的男子突然消失不见。父亲丹承好像也是从那一天,把剑藏起来,再也不曾触碰。转而早出晚归改种采药,如贫农一般,整日在药田照料那些从不开口说话的药苗。

    商陆也就是在那时逐渐认识、熟悉,并且融入漫长无边的黑夜。那是在什么时候呢,他努力回想。记忆的线终于好似在充沛的雨季重新流淌的河流。他看了一眼挂在腰间的长剑,这分明就是那位不知名的武士的佩剑——父亲丹承跟师父公孙启早就认识,并且他们商量好,共同在隐瞒什么秘密。

    迟元发出的呻吟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头一看,迟元已从步挽车上跳下,直挺挺的站在后面。

    “你要做什么?”商陆看着他通红的双眼,犹如蒙着一层血雾。

    他除了喉咙里漫长且低沉的喘息,没有任何回应。

    紧张的氛围让他觉察到危险。商陆把挂在肩膀上的绳索扯下,从腰间抽出长剑,小心翼翼的走向迟元。原本温热的空气,在迟元身旁凝结成水,滴落在暗不可见的地面。他在迟元身上感受到刺骨的寒冷。那双呆滞的眼睛,仿佛看不到任何东西。

    然而,他却挺直脊梁,如骷髅一般,转身朝蝠头山的方向走去。

    “你要做什么?”商陆的声音变低,他害怕把惊扰长夜,从中唤醒无法预知的危险。如今唯有手中紧握的长剑能带给他一丝缥缈的安慰。他伸手扯住迟元的胳膊,然而他却如行尸一般毫无反应,身体僵硬冰冷,额头却又烫的出奇。他盯着黑洞洞的永夜,悄无声息的往前走。

    接着,商陆感受到了更多血红的眼睛。他扭过身,看到一双双跟商陆同样空洞的眼眶,藏着被血雾包裹的眼球,这些贫农、富商、官员、猎户、老人、孩子,正迈开行尸坚冰般的双腿,蹒跚踉跄,悄无声息的朝蝠头山前进。

    他上前拉住他们,想阻止这群血尸前行,然而终究徒劳无功。沉寂压抑的局面并没持续多久,一头血狼在行尸队伍中出现,纵身一跃向他扑来。

    商陆已然持剑而立,如今再碰见他们,他已经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慌乱。血狼的攻击被他侧身躲开,那头恶狼并没给他喘息的机会,它行动迅猛,低头蓄势,后腿挺直,亮出满嘴利刃,再次朝商陆扑来。

    又是一个躲闪,商陆拿长剑从血狼颈部划过,深入腹部,从狼臀而出,干净利落的把它开膛破肚。血狼一声惨叫过后便倒地不起。商陆长剑回鞘,寻找着迟元的踪影,大步追上前去。由于行尸越来越多,他犹如在丛林里穿梭,没走两步,便被一具行尸绊倒,接着越来越多的脚向他踩踏而来。

    “呜……”一声沉闷的嘶吼从驿道旁的树后传来,行尸如同收到指令,全都止步不前,呆愣愣的站在原地。粗重的喘息声,使整条驿道变成骇人的墓地。车山坐在巨型血狼的背上,从树后的黑夜中显现。

    “又见到你了。”他持剑指向商陆,骑着血狼缓慢走来。

    “你是谁?”

    “想不想知道丹承是死是活?”车山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说着。

    商陆松开想要拔剑出鞘的手,听到丹承的消息他放松警惕。不成想,一条巨狼突然袭击把他扑倒在地。

    “跟你父亲一样蠢。”坐在血狼身上的车山不屑的说道。他从巨狼身上下来,打算把商陆捆绑起来。

    “嗖——”一支白羽箭刺破黑夜,如鬼魅一般,朝车山飞来,正中他的臂膀。他惨叫一声,放开抓住商陆的手。

    “快走……,快走……商陆。”迟元用尽力气,咬紧牙关吼道。

    “你…还活…醒了……”刚被得救的他,不知道该用醒还是活来形容迟元,时刻紧急,不容他思索,车山已拔出羽箭,气势汹汹的朝他走来。他想转身逃走,已然有几匹血狼在他身旁站定,把他围在狼群当中。

    “嗖——”迟元又搭弓射箭,正中车山的胳膊。射完这两之箭,他已经没了力气,用长弓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没等他站稳,车山再次拔出射在身上的长箭,用力朝迟元扔去,正中胸口,把他击倒在地。

    “迟元!”商陆嘶喊着。他奋力挥舞长剑,刺中一头血狼,划开包围圈,朝树林中跑去。求生的欲望,只让他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长夜漫漫,饱含杀机。他如同掉入诡异的黑夜中央,在这中央是深不见底的窟窿,将他整个吞噬殆尽。

    车山并不着急追赶,他冷静的看着商陆逃跑的身影,屏气凝神,运气用力,手掌轻挥,便将另一只白羽箭掷出,正中商陆的后背。

    一声惨叫过后,商陆跌入驿道旁的胜冷河,冰冷的河水翻腾巨浪,吞噬着他所见到的一切。商陆在这条黑夜中的白丝带里消失不见,落水的扑通声过后,沉寂的黑夜又重归于沉寂。只剩追赶的血狼在岸边面面相觑。

    “呜……”车山坐下的血狼,再次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停在驿道上的行尸,亮着红眼睛,如同站起的血狼,重新静默前行。天空雷声大作,下起雨来,冲刷掉车山身上的血迹。他眼无旁骛,跟着行尸队伍,朝蝠头山前进。

    远处的御马城,城墙巍峨,在显露晨色的天空下,像一尊快要睁眼的石像,呆滞的凝望着诡谲的四周。行尸队伍渐行渐远,在越发滂沱的大雨中,迟元睁开血红的双眼,从泥水中爬起,加入进前行的队伍。

    胜冷河发源于槐江高原,先如发丝,盘根错节,逐渐汇聚成发束般的河流,经过崎岖蜿蜒的河道,流经御马城,注入神隐大陆和神寂大陆交接处的深渊。河水四季冰冷,想必是流经察尔科雪山的缘故。

    商陆跌入胜冷河,逐渐发冷,失去知觉,缓慢的朝河底沉去。似乎这河深不见底,他不停的往下坠,眼前先是一片黑暗,一种浓重的,让人透不过气的黑暗。他本能的伸手拨开,黑暗被撕裂,出现一层朝四周扩散的薄雾。

    整个世界逐渐清晰起来。先是一个绿色的点,他继续往下掉,那颗绿豆大的点逐渐分裂成两个,中间由一道裂痕分开。其中一个的上方,被显眼的黑点遮住,像是某种病菌,吞噬四周作为成长的养分,逐渐变大。好奇心促使他朝黑点看去。

    然而他还在往下掉,朝黑点砸去,找不到着力点,他只能任由自己往下掉落。近时才发现那是一团黑雾。他穿过黑雾,下面正有一座城,城里边,他清晰的看到裕文在火炉前熬制草药。褐红色的药汁在瓦罐里蒸腾。他口中念念有词,急躁的心情使他面部扭曲,围着旺盛的火炉,一刻不停的走来走去。

    是谁生病了。商陆拨开挡住他视线的白色绸缎般的薄雾,朝内室看去。旋锦在床上昏迷不醒,床前木桌上,放着各种丰盛菜肴,一个个空着的药碗,摞成高高的一列。看来她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从床铺上下来走动。

    “旋锦。”商陆试着叫醒她。肚子里的气息通过咽喉,直至体外,任凭他臌胀肚子,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张开嘴巴呼喊,一股冰冷的河水灌进他的嘴巴,像一把无情的利刃,冲入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四肢发冷,浑身打颤。他好似被寂默封禁了一般,只能望向旋锦,在脑海里想象着叫她。

    躺在床上的旋锦,还是听到他无声的呼喊。她慢慢睁开双眼寻找,屋里仍旧一片寂静。这声响从空中传来,她认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攥紧拳头,用尽力气回应商陆,叫着他的名字。一声、两声,她耗尽全身力气,刚睁开的双眼又缓缓闭上,屋内重归死一般的沉寂。

    商陆不单单害怕这种沉寂,在旋锦睁开眼睛的那一霎,他分明看到跟迟元同样的血红的双眼。一种不妙的猜测占据着他的内心——她染上了御马城的瘟疫。慌乱占据了他的内心,他不知所措,继续拨开白雾,在御马城寻找张大夫,只有他才能把旋锦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不然,恐怕她也会变成自己遇到的行尸,跟迟元一样,在狼兵的驱赶下,朝蝠头山走去。

    御马城内环境嘈乱,人影如棉絮般互相粘连。这里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样的灾难,只见饲马场内堆满了尸体,以腐尸为食的鸟类、各种禽兽,正对他们大快朵颐。奉祀堂的火至今未熄,主堂已被烧塌半边,三神像被推到在地。往日城中最繁华,最金碧辉煌的地方,已成为一片废墟。放置各种书籍的偏殿,早已不复存在,只有灰烬中几条深黑的地基,还能证明这里先前确实有一间,承载着厚重历史的阁楼。

    他在街道上寻找张大夫的身影,徒劳无获,大小街道内,包括昭霜王的宫殿,全都被血狼和狼兵占满。他们肆意啃食,鞭打着奴隶和城内的穷人、富商。不多时,又一道黄白色的烟雾,如一条蒸腾的巨龙,在御马城东南角升起,直冲云霄。

    药仓着火了。这里存放御马城几乎全部的药材,然而在一个独臂狼兵的点燃下,很快便付之一炬。他在推倒的石柱旁,发现了张大夫的尸体。他全身血迹已干,被浮灰包裹,裸露在外的手脚,早被靠腐尸为食的鬣狗啃食干净。再要不了多久,他破旧的衣衫将会被扒开,整个躯体也会被撕咬的只剩一具白骨。

    火焰蒸腾弥漫,任由火舌四散,没一人愿意出手救火。或许御马城内已没有活人存在,他看向城门处,行尸队伍正一个跟着一个朝蝠头山走去,宛如训练有素的军队。长队从御马城内汇集,经过驿道,穿过丛林,被一团黑雾笼罩。他伸手拨开浓雾,想知道里面藏着的真相——然而浓雾厚重,犹如石板。

    “用意念操控身体。”一个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宛如飞过的风声。

    他皱着眉头思索,集中意念再次常识,终究不能打开浓雾。睁开眼睛,无助的在御马城上空俯瞰。城市依旧苍然耸立,胜冷河由高处朝下倾泻,如一条丝带缠绕着古老斑驳的城墙。这熟悉的一切,在城内四起的烟火下,让他觉得陌生而可怕。

    他觉得一切都在离他远去。父亲丹承现在下落不明,他甚至不敢往蝠头山的方向多走一步。师父公孙启也同样断了消息,他还想等遇到他,好好问问他跟父亲丹承的真正关系。赵爷爷被可恨的狼兵杀了。迟元成了行尸。旋锦躺在病床上。这一切如一座沉重的山朝他袭来,压的他胸口憋闷,喘不过气来。

    一定得知道下面藏着的是什么。他依照低语指引,把眉头锁紧,更加用力的思索。浓雾像有独立思想的人,专门与他作对。他越想掀开它,它越变得厚重,仿佛要吞噬一切,冲天朝他而来。

    “想象着自己在黑夜中生存,与黑夜作伴。”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出现。

    他试着闭上眼睛,回想独自在房间内的景象。绵软的黑夜如同多年不见的老友,接纳、拥抱着他的孤独和秘密。风声在他耳边环绕,还有虫鸣鸟叫的低吟。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丹承站在茅草屋外,身穿铠甲,手持一把被黄色光晕包裹着的长剑,背对着他,若有所思的看向远方。

    他伸手把门推开,一切都在想象中消失不见。眼前的浓雾打开一道裂口,露出一支红眼睛的长队伍。原本驿道旁鼓起的土山,被他们踏平,成为一条闪亮发光的新路。顺着队伍看去,蝠头山上密密麻麻的行尸,不知在建造什么工程。山下浓烟四起,山顶上的树木已被砍伐干净。这群行尸如蝗虫般,把浓郁的树林是噬咬成光秃秃的石山。

    浓雾被他驱散,金色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广袤的土地上。目光所及之处,寒冷如被吹走的浓烟,很快消失不见。行尸好似受到某种召唤,停下脚步,眼睛里的红色消失不见。整个队伍骚动起来,他们正在一点点的恢复意识。

    商陆朝蝠头山顶搜寻,他想知道曾经住过的茅草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山顶已经变得光秃秃,火烧留下的黑色灰烬,如同一方不透光的手帕,掩盖住了原本他熟悉的一切——包括他长大的房子。

    他的目光继续向西转移,找寻父亲和公孙启的身影,越过蝠头山,来到荡风屿。这里海风咆哮,空气中的焦油味夹杂着一股尸体腐烂的恶臭。狼兵和血狼来回巡逻。荡风屿伸向远海的一角,丁零当啷,类似打铁的声音从地底传来。远处的海面不断翻腾,呈现黑夜里的浅红色,似乎有一股力量要从地底喷射而出。

    协羽和藏风划破长空,向他飞来,他伸手触摸,两只白雕又突然消失不见。他朝荡风屿中心望去,想要在那里寻找需要的信息。然而屿上的群香亭内,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望向他。他被这双眼睛刺透,浑身发冷,不自觉的躲闪,脚下一跌,从浓雾中掉落,继续在冰冷的河水中下沉。

    此时河水变得异常温暖,他虽然闭着双眼,能感受到河中的鱼虾在他的指尖来回窜动。鱼尾如同毛茸茸的羊尾,在他的脸颊上来回摇摆。

    “你睁开眼睛吧。”那个声音又在他耳边低语。他深吸一口气,感受河水从他鼻腔流入腹内,再从肚中经鼻腔流出,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一条巨蟒正盘卧在他面前。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