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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坠马

    “大人,前面是如春城,到了那咱们能好好歇歇脚。”首相大人巫西泰挥动马鞭,指向远处一座繁华的城池,对国王颔首,“那里四季如春,瓜果如蜂蜜,女人如凝脂,多少旅人在这里流连忘返,花光钱财,宁愿当一个小小的马倌,也不愿意踏出城池。”

    “瓜果只有像女人那样鲜美多汁,才算得上甜蜜。”御前侍卫俟平对首相大人说的话颇不相信。他向来如此,不是亲眼见到,他总会保持怀疑。“等我到了红灯楼,找到你说的瓜果,各种美食美酒,再来跟你说说如春城该不该叫这个名字。”红灯楼里藏着各种做皮肉生意的女人,他常流连于此。

    “注意你粗俗的言语。”巫西泰看了眼王子良禁乘坐的马车,“我们年少的王子还在这里。快把市侩习气收一收,以免玷污了王族的贵气。”

    “在风餐露宿里可没有贵气可言,只有市侩和女人才能让你感受到如春般的温暖。”他吸了一口斗烟,把烟雾喷在巫西泰的脸上,“你出生在书塔里,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巫西泰挥鞭,把眼前烟雾吹走。他虽然是国王首相,但出身世家,小时候跟家臣学过几年剑术。对于俟平这种满身野路子的山林村夫,他从来都是耻与为伍。更何况,他身为国王的御前侍卫,为国王效力,整天混迹于烟花柳巷之地,惹得一身脂粉味,实在有失体统。

    他难以忍受俟平粗鲁的举动,朝他的脸上甩动马鞭,给他一点来自首相大人的教训,改改他蛮人一样的野气。

    “够了。”固政叫停两人的争斗,“现在可不是谈论女人的时候。”从奉神城过来,越往西走,碰见的流民越多。他们从御马城而来,有些甚至饿死在王城大道上。如果奴隶主不再爱护他们的奴隶,那说明奴隶主和奴隶的生命都已经受到了威胁,“我只需要你们两个尽职尽责,不要多生事端。”

    首相大人点头致歉。俟平松开要拔剑的手,抚摸着亮银盔甲上的刀痕和破洞——这套璩岩城的能工巧匠为他量身定制的盔甲,刚穿在身上两个星期,已成了这幅模样——看向国王,语气稍缓慢的说道,“愿意守卫国王大人安全。”

    “首相大人。”国王在马上的威严,比在王座上更深刻几分,“为什么我们的奴隶和子民会饿死在路上。难到没有任何一个城池肯接纳他们?”

    “回禀国王大人。”巫西泰拨开垂下来的帽帘——他已做了十三年的首相,象征身份的帽帘丝带,一年比一年长,如今已到腰间,并且绣上了象征国家治理有方的书和剑。然而这个担子,正如不受他控制的长帽帘一样,正给他带来麻烦,“距离御马城最近最大的城市,是炎苇堡。早在一个月前,我就下令让他们开城接纳流民。可是达朗……”

    “够了。”固政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达朗并从没宣布过对王国存在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对于王命,他们也有自己的执法和解释权,一直以来都很让固政头疼,“我会处理这件事情。”

    御前侍卫俟平一马当先走在队伍最前,巫西泰跟在固政身边,在侍卫们的保护下缓慢前行。照这个速度,估计要在天黑之后到达如春城。

    “这真是一段漫长疲倦的旅途。”高头大马上的国王不无疲倦的想道。他太长时间没再巡视过领土。优渥的生活使他丧失征服四野的雄心。他想回马车里躺下歇会,但国王的身份使他必须坐在马上巡视四境,接受沿路子民的瞻仰与祝福。况且,一个不能带领战士向前的国王,又怎么能算得上是国王呢。

    他作为航船的舵手,不由得担心起来,沿路流民甚多。倘若还没等他赶到御马城,那里就已经被狼兵攻下作为据点,恐怕现在就要召集军队,对其进行剿灭。如果是这样,那群极难对付的狼兵,也会让自己的军队遭受重创。

    万一天阳国损失惨重,神寂大陆上的东境王国肯定会为了女娲精魄进犯边境——他们向来喜欢做这种勾当。连同他们现在手里的三颗女娲精魄也是这么得来的。这真是让他头疼。神隐大陆上的火离国,虽然不会趁机侵犯领土,但固政确信,他们肯定也不会出手相助。

    “三神在上,希望真能发现那颗遗失女娲精魄的下落。真能得到最后一颗女娲精魄,就有了足够的力量跟东境王国对抗。”遥远的思绪萦绕着他,等剿灭了东境王国和火离国,他就得到了全部八颗女娲精魄,那样就能够主动出击幽冥界,让里面的各种恶魔无处遁形。

    他踌躇满志,即刻就想挥剑往前冲锋。眼前的景色把他拉回现实,这里并不是战场,而且他心中所想,早就是十五岁时所发下的宏愿。不过当初那个雄心壮志的少年早就不复存在,直到今天才又出现他的影子。

    “那么多年,我究竟做了什么呢。”他不禁感叹,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好国王,甚至算不上是一个好父亲。“要是茅伦在身边,他一定能坚定我的信念。他是一个好的将领,将来也会是一个好的国王。”

    茅伦跟他同时出发,不过他往西走,茅伦则往南走。按照行军速度推算,茅伦大约已经到了南云谷。“三神保佑。希望他能尽快解决叛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马蹄沉重的在王城大道上来回踢踏,建造于天阳国之初,用于连接各个王城的宽阔大路,现如今也满是杂草,充满时间的刻痕和印记。

    “或许真的是老了。”固政对自己最近总满是伤春悲秋想法的原因解释道,他用力一夹马肚,往前快走两步。

    “怎么还没有拿来。你们是要故意饿死我吗。”马车里传来良禁对下人的斥责声,接着传来戒尺打在人身上沉闷的声响。红着脸的侍女哭泣着退到一旁,站在树后流民的尸体旁。她还要待好长一段时间,因为愤怒的王子,命令她不到天黑不准离开这里半步,否则就会拿走她的小命。

    “你又在训斥下人。”固政调转马头,来到良禁所在的马车旁边,“这可不是宫里,不准你再胡闹。”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我没有胡闹。”良禁掀开车帘,探出头来,露出因颠簸导致睡眠不足出现的黑眼圈,“从早晨就吩咐他们给我拿云水梨过来,到现在我还没见到。他们该罚。还有她。”他指着树后罚站的侍女,挥舞着苍耳,“他扯烂了我的睡袍。”

    “所以为了你那不值钱的睡袍,就要让她白白丢掉性命?”固政露出他一如往常的威严。如果是在宫里,有灵妍护短,他毫无办法。也正因为如此,才会养成良禁嚣张跋扈的性格。他爱这个孩子。但孩子的表现,又好像总是在提醒他没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职责。“夜晚王城大道上野狼众多,你又让她站在流民的尸体旁,你觉得她能撑多久?”他下马走到侍女的身边,表示歉意,把她重新拉回到队伍当中。

    “已经没有吃的了吗?”固政朝掌管伙食的军官问道。

    “回禀国王大人。我们预备了足足一个月的粮食,现在刚过一个星期。粮食现在并不成问题。”他耐心解释,“如果不够,我会命人就近采购些吃的回来。您不用为此担心。”

    “那为什么我的小儿子吃不到他想吃的东西。”

    伙食官面露难色,“云水梨产地据此将近三百里,倘若在奉神城,有各地的水果商人,或许还能采购到。只是现在,着实有些困难。”

    “好了。”他说给良禁听,“听到了吗,现在没有。好好收起你的臭脾气。”他命人牵来一匹骏马,对良禁不容置疑的命令,“下来骑在马上,不要总像雏鸟似的藏在见不着风雨的地方。”

    本就不高兴的良禁,经过固政训斥,心里更是一阵烦闷。不过这烦闷不到一会儿的功夫便烟消云散。他爱上了在马背上驰骋的感觉。微风拂面,穿过发梢,远处怡人的风景,片刻功夫便到了他的眼前。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快乐。

    要是在王宫内他只能骑着那匹小矮马,而且,武器库总管海映江,从不肯让他离开驯马场方寸大的地方。日子过得乏味极了。他爱上了这片土地,爱上了一个又一个的村庄,还有参天树木。逐渐的,他把往日带给他欢乐的宫女太监抛诸脑后。想要做一个真正能巡视四境的王子。

    他把战马停在原地等待车队。等固政到了身边,他向他请求,能让自己骑着战马,到更远的地方,他保证会在前方等待所有人。

    “这可不是你的王宫后院,你见到的也不是没了蛋的太监和涂脂抹粉的宫女。”固政不放心,“倘若遇到危险,你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应对。”

    “让我陪着良禁殿下。”虎背熊腰的护卫队长泰伦对固政自告奋勇,“国王大人,王子殿下也应该国家的领土。”

    就这样,他跟在良禁后面,两人骑马向西。不知不觉间忘掉时间,直至太阳消失的地平线上,两人觉得有些冷。泰伦下马休息,喝了两口酒。

    “给我一些。”良禁把马拴在一边,对泰伦说道。

    “殿下,恐怕您现在还不到喝酒的年纪。”

    “别废话,拿来。”他从泰伦手中夺过酒袋,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冰凉的烈酒下肚,让他浑身发冷,不住地打颤。没过一会儿,肚子里像生了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内脏,连他的脸也烫的发红。他觉得头晕,连路也站不稳。

    “殿下,该回去了。”泰伦笑道,“你还承受不了那么多的酒精,应该只来一小口。”

    “我想喝多少喝多少,轮不到你来管。”

    酒劲正盛的王子翻身上马,用力挥舞马鞭,坐下的马越跑越快,凉风灌进他的鼻子和嘴巴,他闻到空气里青草的味道。从未有过的体验让他如梦似幻。眼前络绎不绝的流民和穷人是他唯一觉得不舒服的地方,他们煞了他的风景。不过这也无大碍,他对蝼蚁的生活向来不感兴趣。他们早就过了如春城,这并不重要,反正那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想把这虚度的十多年今天找回来,看更多没见过的世界。

    “驾!驾!”迎面两人骑马过来,他们焦急万分,不住地挥舞马鞭,使坐下的骏马飞驰起来。一不留神,惊了良禁的战马,使年幼的王子从马上坠下。

    泰伦拦住两人的去路,回身查看良禁的伤势。好在他跌在王城大道旁堆积的稻草上,除了胳膊有些擦伤,并无大碍。“王子殿下,请您原谅我的失职。”

    他并没理会眼前鞠躬致歉的男人,径直朝刚才的两人走去,“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惊了我的坐骑。”说着便朝其中一人刺去。那人行动敏捷,从他宽厚的肩膀、如炬的目光能看出来是一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他只是拔剑格挡,轻轻一挥,便把良禁手中的苍耳打落,震的他手疼,蹲在地上咬牙。

    “真是非常抱歉。”另外稍年轻一些的少年说道,他看向泰伦,又看向良禁,“惊了您的战马。您要是受了伤,可以来如春城找我。我现在急事在身,不便在此逗留。”说罢边要翻身上马。

    “泰伦,给我拦住他们。”气急败坏的良禁吼道。他第一次觉得这么有人不在意他的尊严,况且这里还都是些肮脏的下等人。他走向被泰伦拦住的英俊少年,“如春城我自然会去,不过你们两个可得留在这里。”

    气氛剑拔弩张,他亮出自己王子的身份,趾高气昂的持剑指向肩膀宽厚的战士,“你袭击了你的国王殿下。”

    “恕我多言。”战士并不理会他的指责,“恐怕我眼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是我的国王殿下。”语气中满含轻蔑。

    “司磊叔叔。”少年劝道,“请您别对我们的王子殿下说话。”他转头看向良禁,“我是如春城城主的儿子申山亮,正跟卫队队长司磊叔叔出去执行任务。不小心惊扰了您的战马,还请您原谅。”

    “你可以走,他得留下。”良禁的气焰越发嚣张,他对泰伦命令,“给我拿下他的人头。”

    “殿下。”泰伦挡在两人中间,“我想时候不早了,不如等会到如春城,让国王和城主处理此事。”

    “住嘴!记住自己的身份,不要违背主子的命令。”气急败坏的王子殿下吼道,持剑冲向司磊。

    又是出剑格挡,良禁进攻虽然勇猛,但毫无章法。碍于他的身份,司磊一退再退,几个回合下来,身材瘦削的王子已气喘吁吁。最后手中的剑被击飞在地。

    “请注意你们的言行。”泰伦看到良禁节节败退,持剑跟司磊缠斗起来。两人你来我往,空旷的野外,兵器碰撞的声音叮当作响,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声响,又被远处的树林掩埋。这场荒唐的战斗,持续一段时间并未结束。仍旧是两人手下留情,无心恋战,互相拆招的无聊争斗。

    “司磊叔叔。”申山亮出手阻止,持剑分开两人,站在两人中间,看向泰伦和良禁,“我们还有急事。到了如春城,自会向国王请罪。”又看向司磊,“我们快走罢。”两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拦住他。”良禁吼道。

    “殿下,恐怕这不是明智之举。”泰伦看着走远的两人,语调悠扬的说道。

    良禁捡起苍耳,气呼呼的上马,用力挥动手中的鞭子,骏马抬腿朝如春城跑去。天色渐暗,远古森林里传出各种奇珍异兽的吼叫。泰伦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翻身上马,双腿用力夹着马肚,跟了上去。

    如春城内正忙碌迎接国王的仪式。然而这种仪式,大多是各种无聊繁琐的礼仪。本来良禁作为王子,应该出席,但找不到他的踪迹,再加上固政这次不过是从如春城路过,没有做过多停留的打算,命令一切从简,才免去好多的繁文礼节。

    “国王大人,您这次来真得好好待上一段日子。如春城现在百花争艳,各种特产在城里边眼花缭乱。虽然奉神城什么都不缺,但是我向您保证,您要是在如春城待上一段时间,肯定不想回到奉神城去了。到时候,我还真怕您想把如春城当做天阳国的都城。”说话的是如春城主申屠兴,他正在兴头上,一股脑的喝了一大杯葡萄酒。

    “咱们有好长时间没见了。”固政摸着隆起的肚子,又指了指申屠兴跟他差不多的体态,幸灾乐祸似的,“看来你也跟我一样,这些年也只顾着沉迷于酒色了。”他同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宴会正酣,良禁骑马赶回,他冲进侍女的舞场,把她们推开,故意把因坠马划破的皮甲显给主坐上的两人看。没等固政开口说话,他抢先说道,“如春城主,我想,这样的场合,您也应该让您的儿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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