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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灯火列车

    “于是在波谲云诡的暗夜,前人保留下来的铁轨纵横交错,穿过灯火相交连纵然漫长的楼宇夹缝。我们永恒停留在这里,纵使天明后灯火熄灭。”

    搭档倚在车窗上自言自语,我把机车制动器调到更低的档位,然后检查电台的电量。

    报纸宣传说我们的时代阳和启蛰。

    大部分人也自以为如今海晏河清。

    然而此刻正是1Q84年。

    此处正是是1Q84公国。

    “通过信号!”我扯着嚎了一天的嗓子,疲惫到极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嚎,视线里出现些模模糊糊的光斑。

    “绿灯~绿油油的灯~”搭档因为值夜班,变得有些懒散,说出的指令里多了些指导手册里不曾存在的东西。

    “进站信号!”我喊的更大声了一点,试图让他清醒。

    “侧线~”

    看来我喊破嗓子也没有用。

    KJL监控在发觉搭档的语气与白天里不同后,发出了警告。

    “Warning——驾驶员023绩效工资扣除5%。”

    “砰!”搭档立刻把脑袋往窗玻璃上一磕,随后后背弹回座椅靠背。

    “好的清醒了……三号站台!”

    他突如其来的播音腔,差点把我的左耳鼓膜震破。我赶快把个体监视器从右耳换到左耳。

    只有三节车厢的城市架空列车,像是缓慢笨拙的蜗牛,一步步并入右侧轨道,刹车片在铁轨一侧的制动链条上磨出一团橙黄色的耀眼火花。

    老板们给这种列车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灯火列车,象征着文明在大洪水后的灯火——这种叫法甚至传到海面之下的亚特兰蒂斯共和国。

    只有我们这些驾驶员清楚:这无非是存在压迫剥削的基础设施建设罢了。

    两侧办公楼里的白领或许在悠闲地饮着咖啡,静静注视我们的银灰色车厢的小火车,在他们纳税建造的城市基础设施——铁路,慢悠悠地停下。

    当然这是我想象的,毕竟谁在车头能看得见两侧高楼里的人。

    搭档看着车头前广阔的大道,黑乎乎的月台隐匿在铁路一侧,伴随着制动器的逐渐增大的噪音,越来越近,但又好像遥不可及,在一幕雨帘中模糊成虚影。

    忙于工作的司机在他们的柏油路上开着他们的汽车,一刻不停的用排泄出的尾气换取生存的货币。我们位于柏油路上的架空铁轨,在车载监管系统的逼迫下,马不停蹄地工作了十个小时。

    我和搭档都已经习惯了铁轨下的汽车鸣笛声,那种鸣笛背后的焦躁不安,甚至已经开始间接影响了我和搭档的认知判断。

    “接下来切到自动驾驶模式行了,晚间电台时间到~”

    我深呼一口气,看着车窗里,因雨水流过而面孔模糊的自己的成像。

    铁路两侧的灯火太亮了,就好像真的火焰在那灯罩下燃烧,点燃了城市无数流离的人,寻找不曾拥有的港湾。

    “他们去检查了?”搭档轻轻的说,还悄悄把身子往窗外探了探,看站点的工作人员捣鼓列车的车轮。蒸汽喷发的声音,就算再连绵细雨里,也格外刺耳。

    他的制服帽子紧紧的压在脑袋上,没有因为此刻车窗外大风忽起而飞走。

    很难想象他这种温和而时常自失的年轻小伙子,是怎么用瘦瘦的身躯,抱着【为养家糊口而死】的信念,迈入灯火列车的驾驶室的。

    “应该在试闸,我把牵引索挂好了,十分钟后开下半夜车。”

    “下半夜我做司机,你去做副驾驶歇一会。”搭档又把栏目表从墙上双手取下,从衣兜里抽出一根按动笔,把笔尾轻轻往脸蛋上一戳,按出笔尖来。

    那根按动笔上还有淡蓝色水母的图案,静静躺在他的虎口处,随搭档指尖挪动而写下一天的日志。

    “你快别做司机了,本月工资还剩多少?”我喝了口枸杞茶。

    嗯,茶水还算热乎,比老板分发的保温杯强一百倍。【为了员工集中配给而制造的商品,和为了适应市场竞争而制造的商品,在任何时代都不是一个档次。】

    “整整……两千五!”搭档很自豪似的用左手竖了下大拇指,右手仍然马不停蹄的填写着表格。

    “你这工资不都扣了一半了……还跟我抢主驾驶。”

    我忽然听到哪里传来一声碰撞声,有些沉闷。

    这种感觉让我熟悉……

    以前有人在列车启动前卧轨,胳膊的骨骼碰撞铁轨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很微小,但令人恐惧。

    肉体组织在工业化浪潮前,无非是一团可有可无的碳水,任何安全生产事故,任何交通事故,都可以将一个人曾经存在过的证明抹去。

    我见过人被列车碾断的样子,身体会因为动能而在铁道上翻转扭曲,肉被列车轮子向剥肉一样从骨头上剔下来,如同在脱一件外套。颈部会因为巨大的扭断里而转上好几圈,头颅如果情况好的话会保留完整,如果情况不好,大概会被轮子切开。总而言之,最后会变成仅靠结缔组织相连的一滩碎肉。

    “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我还没来得及把脸从靠窗的一侧拧过来,搭档已从副驾驶位置起身,从他那侧的车窗翻了下去,皮鞋“咚”地一声踩在铁轨上,然后是急促的小跑声。

    “不是卧轨!有工人师傅摔倒了。”车头一侧传来他的声音,“哥,把伞扔给我!雨下得还挺大。”

    “别被伞打到了!”我把伞丢给他,他轻松的接住,然后迅速撑起来,和其余几个工人一起把摔倒的老师傅扶起来,查看情况。

    “没骨折!这下雨天铁轨太滑了,你们回去也注意安全——有伞吗?”

    我看着他把自己的伞递给工人师傅,却被后者婉拒,只好站在铁道边见工人们戴着安全帽一步步走回站台休息室。

    “你走个正常道吧,条条大路通罗马而你偏要翻窗进来。一翻窗,系统就给你扣工资,五点的单位通报栏上估计能有你的名字。”

    “那就……破罐子破摔!”他一边从车窗爬进来一边说,肩膀因为方才给摔倒的工人打伞而湿了一片。

    搭档的肩胛骨因为工作制服的束身效果,而在他背后凸显,像还未长出来的翅膀。

    什么人间童话。

    “下一站去市中心,或许能接几个流浪汉回家。”他终于不困了,替我打开琴键开关,检查着柴油机组的工作状况。

    “前提是他们有钱上车——你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还那样吧,我现在觉得我写的列车工作日志都比我的小说强。”他聊到这被自己逗笑了,接着忙活手头的表格,还查看今天所有乘客的体温数值。

    “毕竟是本行嘛。”

    我撤下牵引索,脚踩踏板鸣了下笛,然后启动列车。

    银白色的车厢,再次点亮了主体框架上的小红灯,在连成长串的橘黄色路灯里,缓缓前进。

    车厢内暂时没有乘客,列车轻松地在雨水浇灭过火花的铁轨上行进。

    “车门确定关上了?别夹着人。”搭档还是一如既往地爱操心,让我有时候能放下很多顾虑。

    【搭档最爱说:我一直在这里。】

    “肯定关上了。”我确认自己装枸杞茶的保温杯盖子盖严实后,整理了下领带,“如果车门把乘客夹断的话,安全系统会报警的——”

    “这算地狱笑话吗?”

    “要听更地狱的?”我冲他的方向歪了下头。

    “来一个。”搭档像小孩子一样双手撑着座椅,轻轻地对我说。

    “知道工厂高压带电作业吗?你猜那种生产如果出安全问题了,首先该怎么办?”

    “问责?”

    “首先应该把死者的灰扫尽簸箕里,带给家属。”

    “…………”

    高压带电作业嘛,出什么问题了,人肯定只剩下灰烬。

    搭档没有笑,沉默地看着控制台上的零星亮光。

    沉默持续了很久,几乎要让我这个乐子人窒息……于是我决定以后不跟他讲地狱笑话了,并换了个话题。

    “你听没听说,隔壁C市菜价猛涨,明明是个蔬菜大城……我之前捐的菜,也全让缺德佬倒卖进市场了。”

    “投机倒把的人时刻存在罢了。”搭档只是笑笑,对这类恶性新闻习以为常,“你又针砭时弊啦?”

    “哼~”我调整了下耳朵上的个体监测仪,并戳了戳检测仪,“说实话我不怕这玩意。”

    “那就继续吧。”

    “先前港口工人因为薪水和工时的问题屡次得不到解决,发动了罢工,结果让镇压了,工会领导层全给换了一批。”

    “你怎么知道?”搭档抬头问,似乎对什么关键词有些敏感。

    “我当时路过买薯条,亲眼见管理人员上台讲了些官话安抚,然后命令军警抓人。”

    我的头已经因为监视系统的察觉,变得疼痛起来,神经在脑袋里一条一条,随时可能被【系统】拽断。可我还是要说。

    “那些【坚持】的人都受到惩罚了,【官爷】希望我们有自信力……我希望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在1Q84公国肯定得听懂这种。”搭档还是笑笑,“都希望大家看一些好的。你知不知道之前咱们市搞了个棒球赛?可有一大批【榜样】值得学习呢,棒球赛的吉祥物也很可爱,一度卖脱销了。”

    “啊?我不造啊?”

    我们的列车绕过重重关于大人物的介绍海报,绕过极端赞美的非盈利性广告和主张个人崇拜的标语,驶入一片监控遍布的贫民区。

    人行道上满是裹起来人的睡袋,以及尸体被搬运后留下的尸水,油脂析出留下的人形轮廓长久地留存在街上。

    “那就是系统的失误了,任务要求是每个市民都要了解并且引以为傲,对所在的城市更加自信。”

    搭档指了指他耳朵上的个体监测仪,说。

    “报社任务是歌舞升平同仇敌忾,转移注意来达到缓和集体情绪,以此把关于生活保障的失误给淡出……”

    我的左眼忽然爆开了一样,右眼只看到粘稠的黑色液体从左眼眼眶内射出,一阵剧痛过后,是彻底的失明。

    搭档坐在那里,取了张五六张纸巾,试图擦干净被玻璃体污染的控制台。

    “靠!”我砸了一下控制台,随后列车监管系统给予我了一次警告。

    “这里是1Q84公国,欢迎来到美丽新世界。”搭档仿佛是刻意为之,背诵着每天起床后全市播报的话语。

    “明年就是1Q85年,还是美丽新世界!”我捂着左眼,在座椅上蜷成一团,继续忍受着眼球爆开的痛苦,被监测仪察觉并{警告}后的痛苦。

    被破坏的泪腺不受控制地留下泪水,以及眼球内部的组织液,落在我的衣领上,裤子上,手背上。

    我扯了扯耳朵上挂着的监视仪,却怎么也扯不下来。那是自个体诞生至社会就被强行安装的。

    搭档探过身来,冷静地用纸巾一点点替我把爆出的液体擦干净,然后摸摸我的头。

    “记没记得咱之前那个同事,用厂房的切割机把这玩意摘了。”搭档已经对我【唱反调被惩罚】的事情习以为常,又或者说麻木,只是指了指他的个体监测仪。

    “嗯,被拖走了。”

    【系统】以及将我的眼球修复,唯有那份痛苦深深刻在我的心上。

    还有组织液。

    我的左眼又能看见了。

    “逝者安息。”搭档轻轻把双手合十,然后互握。

    “有那么严重?”

    “谁知道呢,没人传播。”

    我抬起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城市上空已经没有了繁星。

    波谲云诡。

    “果然不能报喜不报忧啊……生鱼忧患死鱼安乐,可以因为一些成就而自豪,但不能过度停留在已取得的成就,而在下一步工作中处处疏忽大意忘记本职。总不能不让人说工作做得不好的地方吧?”

    “你怎么说了这么多还没事?”我依然捂着左眼,问他,同时小心地注意前方,提防贫民窟有没有因为生活过不下去而卧轨的反抗的人。

    “我这话可以对个人,也可以对集体。”

    搭档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见个体监测仪未做反应,说明【系统】承认他说的话的【考虑正确】,好像松了一口气。

    “聊点别的吧。”

    列车正式进入商业区,华灯四起留恋窗几。雨划过车窗,留下长长的轨迹。

    “有没有什么你至今意难平的事?”

    我承认我想听点罗曼史之类的。

    “那肯定有。很久以前——好吧可能不是特别久。我认为自己不可能被背叛,认为自己那么善良好心和……傻,认为不可能有朋友莫名抛弃我。”

    搭档眯起眼睛,随后又因为疑似【上班打瞌睡】,再次被车头监管系统扣了工资。

    “老板们设计的奴役用系统真棒。”他嘲讽道,暂时放弃了抒情,“现在我这个月工资,到月末结算前就剩两千三了。”

    “你这话题转挺快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莫名惆怅的他,只好笑笑,看这个平时文静而又爱整活的新人,会触景生情到什么地步。

    列车在四号站台停下,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拖麻袋的流浪汉从月台起身,一步步走上车厢。

    流浪汉付了车费。

    “你的那个朋友为什么抛弃你。”我又问。

    “导火索是我有段时间因为设备问题,没陪他打游戏也就没跟他聊那个玩意,他所谓【可以共同付出努力的目标】,在他看来可能没错,但从我的角度看,这个帽子扣的莫名其妙。”

    价值观不同?

    搭档轻咬手指,视线一刻不停地盯着前方的红绿灯,有些偏执似的,似乎回想起一些【被抛弃】的不满。

    他很可能是在可怜他自己。

    “通过信号。”搭档忽然说,再次抛弃了话题。

    我赶快确认红绿灯颜色,

    “红色,停车。”我随后挂上了牵引索,车厢停下。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理解,莫名其妙的发生了断了联系,莫名其妙……我那么多年的真诚比不上一个游戏的陪伴?他选择了自己,他用他那一堆哲理性的话,证明他【明哲保身】……”

    他悄悄地用牙齿叼住左手食指关节,跟平时的精神状态不太一样。

    不久后,我看到他牙尖的一丝血色。

    “喂!把手从嘴里拔出来!”我喊道,看他瞳孔放大了些,接着目光再次恢复到平日里随和的样子,“你把手指咬断也没用,不会按工伤付钱的。”

    搭档叹口气,把左手食指从牙间取出,藏好,然后继续说:

    “我至今不理解靠游戏来达到【提升】,以此来让别人看得起他。因为圈子小就而确立了自己的【清高】。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我的价值观念跟他有偏差,很大的偏差”

    “别再聊这个了!再这样宪兵会把你带走,问为什么拉低全员幸福指数的。”

    我拉住搭档的胳膊,但他却有些执著地拧过头去,我只好作罢打算听他抱怨完。

    “所谓【幸福指数】都是瞒报的,我再不开心也不影响。”他淡淡地说。

    我发现搭档的个体监测仪响了一下,随后他的耳朵里流出鲜血来。而他只是擦了擦,没有喊疼,没有做更多的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绿灯亮后他仍然没有反应,我只好自己播报指令,再次启动列车。

    “四号站台,060523列车离开。”我紧盯着电子显示屏上的信号数值。

    “060523司机,7车道离开,完毕。“车站值班员立刻给我下达了指令。

    我松开了牵引索,把车速调到二挡,按下鸣笛喇叭,然后把控制台上搭档的咖啡递给他。

    他接过咖啡说了声“好勒谢谢”,双手捧着杯子喝了两口。

    搭档的耳朵依然在流血,在被【系统】惩罚着。

    “我很委屈嘛!”搭档继续有些不满的说,眉头狠狠皱在一起,死盯着路旁的灯火,“我都没强求他理解我的爱好……最初跟他做朋友就是想安慰他让他开心点看他天天郁郁寡欢的……后来他因为我没跟他在【同一个热爱上付出】,莫名绝交。他跟我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删了我的联系方式,留下那些能在游戏方面给予他帮助的人……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

    他没有了方才跟工人聊天时那般的乐观模样。

    在这座城市,这个缄默与赞美绝对正确的地方,我终于确信:就算是搭档这样的所谓【乐观青年】,也会有老板们不愿意看到的一面。

    有老板们担心影响工作效率从而影响他们利润的一面。

    虽然那只是人之常情的悲伤,在美丽新世界的岗位下也不被允许。

    “听我说,等下班,然后咱俩找个非工作场合,老板都听不见的地方,然后……”我还是决定让搭档再忍一忍情绪。

    “我明早五点上班,哥,现在十点,而我十一点下班,折腾不起。”

    他挥了挥手,就像忽然把一切情绪收走了一样,如白天那般温和地跟我说,眼睛里一滴泪水都没有。

    “啊……抱歉我还以为你哭了。”

    “谁都有自己的交友观,如果我强求他以我的观念生存,那就是我的不对。”

    搭档歪了下头看着我,就像在阐述客观真理一般,方才语气里的颤颤巍巍冰消气化。

    “那你刚刚……”

    他忽然拿起了无线电传呼机,就好像刻意让我不再过问一样。

    “车体号码060523,牵引制动正常,三分钟后进站,控速20Km/h。”

    搭档语速平缓,如同什么触情生情的事件都没有发生一样。

    “车站收到。”车站值班人员传过来的声音很大,大到我和他隔着一个座位也能听见,可搭档依然将传呼机的扬声器贴在耳朵上。

    贴在留下一条血痕的耳朵上。

    然后他轻轻把传呼机放回去,呆愣了一会,继续喝了口咖啡,揉揉长期存在并日益严重的黑眼圈。

    我们行驶过一个高高的放哨楼,里面的士兵正在站岗,站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岗。

    那是哨兵的工作,尽管在铁路旁站岗意义不大,只是为了增加就业岗位而已。

    可就算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岗位,也会引得众人哄抢——当然这话我不能从嘴巴里说出来。

    “你说得对,也考虑下你朋友的感受吧,毕竟你们的观念不同,你也别太记恨。”

    “我知道的——我只是不理解而已。我当然会记住他的好,记得他给我的小说写的诗,记得我们一起一起拼死拼活的把路边位移的井盖挪回去,以免路人掉进去,还有我们填词唱的歌,或者是别的歌……”

    雨降下后的铁轨很潮湿,火车转弯时也不再与铁轨磨出火花来装点车侧。我有些担心进站的制动问题,于是把速度调整到15Km/h。

    他望着楼宇外的交通干线车辆来往,面无表情。

    “唱一首歌吧,心情能好点。”

    我想还是不要让搭档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决定让他在工作岗位唱一首。

    “让老板们知道可是要罚款的。”搭档摇摇头,显然月底工资剩两千三已经是他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每天工作十个小时,甚至一半时间是像现在这样值班通宵,还要各种克扣后剩下的两千三。

    当然我的工资也好不到哪去,被系统扣了两次,大概四千左右,不及普通白领工资的一半。

    他们说我可以靠努力获得更好的生活。

    然而他们生在罗马。

    我连梵蒂冈的地皮都没有资格踏上。

    “没事,你这次唱歌的罚款我来担。”我没有做太多考虑,就这么跟搭档说。

    “……还是扣我的行了,反正一共也剩不下多少。”

    他坐在座椅上晃晃腿,像个小孩子一样。

    “那唱吧,我在听呢。”

    “我是用假声唱的,你可能听不习惯,但我就会这一首。”

    “唱吧。”

    他有些感激似的看了我一眼,然后指尖轻轻摁了摁喉结,然后移动到锁骨往上的区域,想了想歌词,然后张口清唱。

    【轻舟催过云边,水天一线,湖山介入眼】

    我很惊讶,他不跑调,声音很轻柔。

    【深巷懒起不知好时节,杨花似飞雪。飘摇至案头,笔端化松烟】

    我悄悄地移动拉杆,让火车并入路灯密集的一侧车道,每一处点亮的灯火都好像善良的灵魂,护送这辆列车行驶,纵使黎明到来后,资本的魔鬼醒来,而深受苦难的我们入睡。

    行驶了十个小时的灯火列车,在楼宇的簇拥下,缓缓停下,进站。先前那位流浪汉也下了车,冲黑暗里的什么存在挥了挥帽子,在雨点声里,听铁轨清脆响声,离开。

    【偶得意,兴许叩指醉唤,杯汝来前。舀一斗沧海,湖中吞吐日月】

    他又继续唱了几句,可能是被我盯着太久有些害羞,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不再歌唱。

    “蛮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夸人。

    “还凑合,我唱得蛮开心。”搭档瞟了一眼机车自阀,然后眯起眼笑道,“当然如果是朋友或者喜欢的人……如果他们听到我唱歌,看我写的文章,我会更开心。”

    “这就需要你自己争取了,人生还很长,你的命途更是如此。”

    虽然此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下班了。

    可以回家睡觉,暂时躲一躲这老板们和这座城市规定的十小时工作制了。

    “以后打算干什么?”我再次挂上牵引索,然后揉了揉因为长期注视铁路两侧橙黄色灯火而酸痛的眼睛,“千万别在这个岗位待太久,迟早会被吃人的利润逼死的。”

    【为了几两碎银命都不要了,可这碎银几辆偏是能解世间各种惶恐慌张】

    随后我调整了一下自己个体监视仪——那个所有人耳朵上都带着政府分发的监视装备。

    “我以后打算去工会做文员,那里还有最后的【斗争血脉】存在。至于议会的席位——等我能做到那份上再说吧,现在我只是个开灯火列车的。”

    他站起身,把水母图案的按动笔收进衣兜,完完整整的打了个哈欠,没有监督系统扣工资打搅的哈欠。

    “等你好消息。不过在那之前,好好睡一觉,你一定会被人理解和善待。只不过曾经发生过个例而已。”

    我慢条斯理地换下制服,如同胜利者归来一般,再披上心爱的夹克外套。

    浮翠流丹的楼层剪影,如寒木春华,各具色块排列特点。

    “放不下的只是我俗人自己,他或许能找到真正与他同道的人,尽管不是我,但我祝福他。”

    搭档笑笑,仿佛是为了让我放心似的,尽管他眼睛里的确有星子在闪着。

    【我已与某些过往彻底诀别,不管他眼里我是什么模样,我都会记得他与那段时光。】

    这里是【美丽新世界】,它把自己伪装的很美丽,把苦难的人,几生几世都开膛破肚,囫囵吞入腹中。

    但我庆幸,我们身处灯火列车,驾驶员中有一个男青年,他如碎琼乱玉,虽然他没有烘炉点雪般的悟性,但我知道他寒芒色正,真诚待人。

    他给自己与他人之命途,点染屋漏床沿一纸前,架铺万千灯火漫连街。

    纵然乌啼叫了千年,换来破灭又破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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