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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我的神明赐下祝福

    某天,一位无神论者遇见了他的神明。

    连夜的炮火死在黎明的曙光,我们暂时放了下枪,转身看向先我们一步倒下的斗士,扶起藏在废墟瓦砾中苟延残喘的同伴。

    “祈求上天赐予你平静的心,接受不可改变的现实;给你勇气,改变可以改变的事。”

    我抚摸过尸体沾满污泥的手,从轰炸机拂过的地域站起身。硝烟已污染过我的肺叶多次,可我仍然相信自己家乡这片空气纯净。

    一枚弹片插在死者的脑壳,动弹不得,仿佛在抽出来的一刹那,会喷涌出黑色的液体。肋骨已经生长出来,刺破空瘪的侧腹,像雨后春笋,劲头十足。

    救护车数月前已经被压死在了医院,连尖锐的嚎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于是一切都如那些叛徒们所说的那样崩塌,过往繁华抵挡不住人们对新生的渴望,被通通打碎,把容器里的脏恶一股脑倾倒进清澈溪流。

    然而并没有人受到重建家园的任务,破败长期存在,割据一方的雄狮任凭羔羊哀嚎求救,只在乎杯中美酒。

    主并不会向着人间世俗撇一眼怜惜,只顾祂千万年一团糟的事业,而就连那令祂着迷到无视一切苦难的事业,我们也不得而知。

    或许祂在忙着对付飞天意面。

    “我听闻您不信教,神父。”

    旧房瓦砾下,那团与周遭白墙并不融洽的阴影蠕动了几下,被不知名生物啃了几口的破洞旋即露了出来,灌进彻骨寒风。他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早已失去手掌的右臂试着将毯子裹得更紧一些,但能做到的,只有无力的用残肢戳着黏连有血污的绒毛。

    他所栖身的建筑被汽油弹烧了个断面,南墙被各种口径的子弹贯穿,留下骇人的弹孔。整个家只剩下三面墙,原本应该用来挡风的北墙,在村庄某位大聪明的错点爆破下,只剩碎石了。

    沙漠的风吹干了所有人的眼泪,撕烂妇女遮面的面纱,撬开男人紧闭的牙关,把岩浆灌入—如撒旦疯狂。但在叛军与军阀面前,它竟温顺的像波斯猫一样,一见人就愿意注以可爱的目光。

    “我不信神,但我的确可以给你们一点……所谓'有上帝帮助'的勇气。”我把新约圣经藏进衣兜,用指尖死掐着褶皱的书页角,如昨夜一样,“还有,你要是再不从那片危房里出来,可能明天我就要给你超度了。”

    他仍不为所动,麻木地啃咬着面包——已经被奉献给霉菌的面包。我们都在与饥饿争抢未来,尽力将粮食的天平托盘抬高,提高储粮的权重,让这场斗争至少能维持下去。

    “我的房子里还有五颗椰枣,傍晚来拿”

    “您留着吧……愿您在下次空袭中保重。”他把面包的霉斑藏在手掌下面,淡淡的说道,眼睛不敢看我。

    “但愿如此。”

    “您和您的居所依然毫发无伤……倘若有信仰的话,或许会更好过一点。比如不出生在这里。”

    “我不需要。”

    我扯了扯长袍,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房子。

    【无可指摘,诚实无伪,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上帝无暇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

    长夜漫漫,星子并不像小说那样,摇晃于天街的银河瓶罐。看惯了尸块,暴露在烟尘里的骨骼,拜见了医疗前哨站的工作人员,我先想自己已经可以从神父转职成医生了。

    西南方向的教堂遗址忽然传来敲打声,叮叮当当,在如今变得空旷的居民区里格外清晰。

    有幸存者?

    我把长袍撩开,有些不顾及形象的冲西南方向奔跑,边跑边掏绷带和止血钳。昔日乡亲们合资交给我主持修建的教堂,现在只剩下了石头木块,还有失去头的玛利亚雕像。远征军连破铜烂铁都搜刮走了。

    敲打声越来越近,但总是找不到具体时间的位置,好像敲打声一直在教堂区域环绕。我痛恨去年去首都参加大公会议的时候,没托关系买个生命体征检测仪。

    终于,我扒拉开一扇破木门,确定了求救信号的具体位置,对身下的废墟大声询问道:“需要帮助吗?”

    对方没回话,仍然用物品叮叮当当地敲打,从声音的响度来看,这个求救者的力气很小。

    或许是婴儿被钢筋刺穿了喉咙无法说话,或者是奄奄一息的人无力呻吟。

    我心中暗暗祈祷对方无事,动手奋力翻开了最厚重的那块石碑。

    今日的阳光久违地映照在它的脸上,它愣了一下,用圆圆的黑洞洞的眼睛望着我,然后停止了敲打,把双手高举的弹片丢下,欢天喜地的奔向我,两只可爱的小手手对我做拥抱状。

    一颗蘑菇……一颗长了手脚、眼睛、嘴巴的小蘑菇,它大概只有我半个手掌大小,头顶着直径跟它身高差不多长短的菌盖,在沙漠炙热的阳光照耀下,站在废墟之上里仰视我,走路摇摇晃晃,一脸热情欢迎的样子。

    蘑菇精……

    我在它扑到我膝盖上之前,把十字架掏了出来。

    “离我远点,现在。”

    它忽略我的恐吓,绕在我身边蹦蹦跶跶,像是欢呼雀跃自己终于从瓦砾里逃了出来。尖尖的手脚在尘埃中漫无目的地挥舞,不时还一只脚离地,原地转圈圈,就像跳舞的圆规,很难想象它是怎样保持平衡的,明明顶着那么大的一个菌盖。

    “走开。”我又重复了一遍,依旧半跪在地上,丝毫不怕。

    它停止了转圈,疑惑地歪了下头,刚想用圆圆的眼睛再看我,便立马失去平衡,被自己菌盖的重量压倒,一头栽在土里。

    我看着它在空中胡乱踢蹬的小脚,陷入沉思。

    …………

    死人堆里会有妖精诞生吗?

    抱着这样的疑问,我用两根指头小心地捏住它的硕大菌盖,把它提溜起来。

    这小家伙在抗议我的粗暴,小手不满地挥动,眉头皱在一起,三角形的小嘴似乎在嘟囔什么。

    大概是喊“放我下来!”之类的吧,它似乎没有发声器官,否则八九得让我今天知道蘑菇怎么是叫的。

    的确人畜无害。

    我看了下四周,把它揣进衣兜,连同圣经、绷带、止血钳一起带进自己的小屋。

    我曾听闻本地的一个传说:当一片土地因苦难折磨而死人过多后,会产生一种精怪。这种精怪背负了死者生前所有的欢乐,是绝对无害的存在。

    一般这种精怪只会寻找给死者生前创造希望或者……欢乐的人——这种人往往最需要救赎。

    “所以你找到我了?”

    我把两根细长十字架握在手里,如同握筷子一样夹住小家伙,软软的蘑菇触感从十字架末端,一直传到我的指尖。

    它依然很不满,表示自己需要下地,小手自从举起来抗议后,就从未放下过。

    “说话,朋友。”

    我把它放下,把上次起义军分发的补给拿了出来,往盘子上倒了一块军粮。

    然后又往上面倒了些盐。

    现在是上午九点四十七分,这是我昨天晚上还没吃的晚饭。

    小蘑菇并没有把我的话听在心里,立刻冲到我盘子面前,也想要吃一点。两只小手拍在一起,一次,两次,就像人挥动大臂鼓掌。

    我再次用十字架把它推开。

    “蘑菇吃盐也许会缩水死掉,所以你什么调料都不许碰,听到没?”我把一块干面包推给它,说道。

    小蘑菇点了点头。

    “明白就说话。”

    它更用力的点了点头。

    “不会说话吗?”

    它比前两次更更用力的点了点头。

    “你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盯着它的菌盖,心里在想这东西吃起来味道如何,舌尖不自觉地舔了下嘴角。

    小蘑菇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嘟着嘴,皱着眉,高高举起自己又小又尖的小手,很用力的打了下我想要拿勺子的手腕。

    “你信不信我现在能把你按到桌子里面去?就这个木桌子。”我敲了敲桌面,吓唬它道,“快说,为什么找我。”

    它考虑了一会,然后指了指桌子上的耶稣受难像——然后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耶和华?”

    它摇摇头,又指了指我。

    “你是我的上帝?”

    它很肯定地点点头,顺带用双手费力地插进干面包片里中,使劲儿扯下一小块面包放入嘴中,吧唧吧唧吃起来。菌盖随着小嘴巴的张开闭合,上下摇晃。

    …………有点恼火,这简直是对我这个无神论者的亵渎。

    我趁它只顾吃面包的空,轻轻弹了它一个脑瓜崩。

    “就你是上帝啊?”

    它咕噜咕噜打了个三个滚,一脸疑惑。

    “就你让我们天天挨白磷弹啊?”

    小蘑菇无辜地看着我,像是在说与它无关。

    …………也是,它只是自称为我的上帝,不是众生的。

    门忽然被粗暴的推开,导致我没法第一时间把它抓起来塞到抽屉里。

    “神父!神父你会医术吧?!你一定会!”推门者抱着一具面孔模糊的人体,而我则在第一时间取出了医疗箱,以及骨锯。

    小蘑菇没见过这种场面,呆呆的站在餐盘旁,甚至以为你我要和推门者打架,把两只没有五指的尖尖的小手举起来,向推门者比划。

    他怀中的人在痛苦的抽搐,颈部马上要被脑袋的重量压断,身体像是被混合过墨水的粉笔末涂上一样。

    貌似是白磷弹。

    “拿出去,在室内处理我们都会烧死。”我对抱着伤者的男性说。

    他支吾了下,立刻又抱着伤者跑了出去。我做了点防护,取出酒精、粉尘灭火器,还有大量的水喝冰块,快速到室外。顺带检查了下自己的屋子有没有被白磷火星接触。

    “待在那里,吃你没吃完的东西。”在关上门前,我对小蘑菇说。

    它呆愣在那里,看着伤者坏死的颈部组织一点点翘起,消化液从中呕出,流淌在男人手上,惹得一阵咒骂。

    “会烧穿骨头的,拿沙土过来盖灭,确保他不会窒息。”我娴熟地拔下粉尘灭火器的铅封,递给他,“现在给他浇,对准受伤部位,冰块和水也要用,都在这个盆子里。”

    我蹲在伤者身边,在骨锯上倒满酒精,看了一眼伤者的残肢。

    “再不截肢会感染至死的,你是家属你来决定吧。”

    “截……截肢吧。”

    “为什么不去医院来找我?还有,你不是本地人,这里没发生过白磷弹袭击我清楚。你从多远以外跑来找我的?”

    我不敢接触依然有白磷贴敷的伤者皮肤,手指隔空比划着截肢的具体切割点。

    然后,把骨锯的尖刺放上去,深吸一口气,呼出,同时施力,全速前后拉动锯子。

    伤者的惨叫立刻像防空警报一样响了起来,尽管早有预料,但到真正听到了的时候,依然吓了我一跳,手腕好像意图颤抖,锯皮肉的动作也慢了一些。

    男人满头大汗,对着伤者烧伤最严重的腿部使用粉尘灭火器,而后又浇上冷水,把冰块撒在烧伤程度第二严重的腹部。惨叫声比救护车的呼啸还要凄惨,无声的宣判了自我的死亡。伤者因为沙土进入创口的哀嚎,男人的喘气声,我询问的声音,骨锯摩擦一时齐发。

    眼下躺在平地上的这个人,已经连正常的音节都说不出来了。

    “神父,我是基督徒,从首都特意跑来的。我相信主,相信神父……”

    “你信**的主!主已经让白磷爆炸在你们头上了,你该去医院而不是找我!”

    我没看他,自顾自锯着残肢,金属摩擦骨头的“滋滋”声大到振聋发聩。

    “您会让他上天堂的……我相信……”

    “按住他!别让他的手接触我!”

    “是是是……”

    “**的活着不必上天堂舒……”

    我话没说完。

    或许在这片地带,活着的确是最痛苦的事情。

    小蘑菇不知从哪钻了出来,捂着嘴注视着伤者痛苦的样子。我瞥了它一眼,继续忙着锯骨头。

    凄凉的嚎叫叫醒了每一个刚想通过睡眠逃离战火的人,被许多暴力摧毁的信仰,如那破败的教堂,急需被重建。

    “走开,你不该看这些。”

    “是……”

    男人以为我在说他,便要起身离去。伤者立刻像坟墓里逃出的吸血鬼,挣扎着伸出手来,要抓住我的衣袖。

    “按住伤员!我是让蘑菇走开。“

    小蘑菇仍然站在那里,双手自然垂下。

    “蘑菇?”

    男人蹲下身拼命按住血肉模糊的肢体,问。

    “你看不见?我身边的蘑菇啊。”

    “神父,您或许要休息一下,我根本看不到……”

    “那就当我疯了吧。”

    我不再言语,更加卖力的锯着伤者的肢体,多想要让他再少受一秒的痛苦。

    可他已经叫不出来了,只有消化液还顺着食道倒流,眼睛瞪得溜圆。

    不知过了多久,那被白磷和血污附着,又被冰水和沙土盖上的肢体,终于离开了伤者,永远。18世纪的苏格兰医生本杰明可以在六秒内截断一条大腿——我还是太慢了。

    我看着伤者无神的瞳孔,说不出话。

    他还活着……但这个时候也许给他一枪更好。

    我松开止血带,发现创口早已被白磷烧透,皮肉紧实地贴在一起,根本流不出血来。

    “先这样吧……这本圣经给你,挑点儿好听的押韵的句子给他念念,要是有奇迹的话,他能活下去。”

    “感谢您!主一定会赞美您!”他抱着伤者离开了,转头答谢道。不远处有一辆陌生人面包车,大概是他从首都开过来的。

    小蘑菇双手合十,在一旁静静祷告着。有许多沙尘附着在它菌盖的下的褶皱上,我擦了把汗,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用酒精擦拭双手。

    它一直在祷告,似乎不用谁教授,便知道这一动作片的含义,而且表现得比任何战火中的人都要虔诚。

    …………有意思。

    我坐在地上,把骨锯丢在一边。

    “我就不该来这里。”望着四下的残肢和血块,我说。仰头看天,暮色因天空倾倒而显现出来,日光一点点被西方的天际线吞噬,留下一丝丝发光的丝絮状轨迹。

    我的脸忽然被什么软软的东西抱住了。

    是蘑菇。它不知何时跑到我肩膀上,一边抱我一边用菌盖蹭我的脸,像是在说“你已经尽力了”。

    “我这种不信神的神父,就该死在截肢手术发展病态的中世纪。”

    它摇摇头,依然在鼓励我。

    然后亲了我一口,顺带把小嘴巴上的面包渣也留在我脸上。

    或许我真的很需要些宽慰。

    苦难的人们仍然在体验他们的苦难,我只负责交给他们面对苦难——哪怕是用宗教。

    那谁来教给我面对呢……

    小蘑菇忽然拍了下我的脸,然后指了指自己。

    “你教给我?你出生还没几天呢。”

    它摇摇头,表示自己可以给我慰藉。

    天亮了。

    “那好吧,希望你能给我带来好运。”

    我拍了拍它的菌盖,从废土上站起来。

    它拽着我的耳朵,生怕从我肩膀上掉下来。

    后来的一夜里,它坐在我肚子上,陪我看了一夜的书。困了就干脆趴在上面睡觉,圆圆的眼睛眯起来,我一拍就能立马醒过来,然后天真无邪地望我。没有起床气。

    我打算把它留下来,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它也好。

    今天清晨没有轰炸机的轰鸣。

    “神父!神父!敌军撤退了!”裹着毯子的男人终于从那处危房里爬了出来,兴高采烈喊道,“太棒了!起义军又要来了!”

    “你能从那破楼里爬出来就很棒了。”我带着小蘑菇走了出去,风沙并没有向往日一样埋伏在废墟的某处埋伏我,最先欢迎欢迎我的是街坊邻居,以及吟游消失了一夜的初晨阳光。

    他也看不见我肩膀上的小蘑菇。

    “绝对是您的祈祷!您的上帝拯救了我们!”

    他变得有些疯癫,指着我大喊,惹得周围那些受过我鼓励的人纷纷看过来。

    “您头顶甚至有祥云呢!”有些天理智的人都这么说。

    我仰起头,与蘑菇一起。

    “那确实有,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战争结束了!大家快准备准备!”

    我把脸上的面包渣擦掉,又抬手rua了下小蘑菇。

    它再次亲了我一下,像是在进行着鼓励。

    如同圣经里上帝亲吻他那善良的孩子。

    我提着行李走向开往新居地的军用卡车,包里装着一点面包,水,以及骨锯。

    背着缴获来的自动步枪的起义军人,看着我,递来一支烟。

    “我不抽,谢谢。”

    “大家都靠您才活过了战争,神父,可您甚至是个无神论者,得不到自己的救赎。”他把烟叼在嘴里,却没点燃,“您需要什么奖赏?我可以跟上面提。”

    “不需要。”

    我注视着他的棕褐色瞳孔,手指伸到口袋里,挠了挠里面的小蘑菇。

    它好像“咯咯”笑了一下,用小手轻轻拍打我,到兴奋头了,甚至会张口啃咬一下。

    “我已经遇见我的神明了,我将在它的指引下走下去。”

    ———Happy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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