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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一)

    办公室很安静,良好的隔音将室外的忙乱和嘈杂隔绝开。上司李长思双手搭在桌子上,正悠然地打量着面前穿蓝色西装的男人。男人笔挺地站着,双眼显露出无我的气质,微微抿着的嘴唇又表现出他的严谨。

    “你最近表现得很不一样。”

    “怎么了。”申怀不紧不慢地回道。他等着上司夸他。

    “更有趣了。”

    “表现在那些方面。”他简直能默背出来了。

    “以前的你虽然人好,就是太死板了。当然那时你也很帅,就是太完美了,无论做什么似乎都挑不出什么差错,记忆力好得很,观察和执行也很到位。”

    申怀在心里说:现在,人变得不完美了,有小情绪了,偶尔还会发呆,说话也不再那么面面俱到了,但变得更可爱更真实了。总之,申先生,请加油,继续保持。

    最后李长思按照申怀心里所念的说了:“……总之,申先生,请加油,继续保持。”

    “我会的。”申怀点点头。按照他之前的做法。他现在应该走出门去。也许是重复了多次,出于厌倦的想法,他直接说:“那么夸我真是过誉了。”

    “不过誉,你知道的。”李长思给了申怀一个灿烂的微笑。不能怪她这么夸眼前这人,因为这是个漂亮男人,长相完美得似乎没有缺点,不用再有其他优点了,俊美也就够了。这间公司是她家族里的,她可以拿这些东西来交换他,可惜就是申怀看着对钱财、升职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而且隐隐大有不开心就要走人的架势,所以她对申怀一直都非常包容。

    “你晚上有时间吗?”

    “有啊,怎么了。”李长思那张妩媚的脸上烟波流转,十分动人。

    ‘没什么,你不是老叫着想让我请你吃饭嘛!今天怎么样。”申怀说。

    “好啊!我都有时间。”李长思一口答应了,心里感到高兴,她回想起当初面试申怀的时候,第一眼就决定让他入职了,

    “好。”申怀说着,推门离开了总监的办公室。可惜,他永远也不会赴约了。因为等到日落时分,循环就开始了。那个一起用餐的晚上将只在梦中才能实现。

    申怀目光闪动。已经轮回了六次,那些人仿佛成了游戏中的npc,一模一样的话语、动作,多姿多彩的现实变成了一部乏味的黑白电影了。只有他想打破现实时,他们的动作言语才会因为他而有所改变,不过当他不在时,事物又如苹果般被地心引力所拉扯,恢复到了理所应当的轨道上。一个都市都被扯进了轮回中吗?不,不可能,他立马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样的现实影响力,只有宇宙中的神明才有。而他们是决计不肯轻易降临的。每一次降临,就是一次世界的灾难。这种级别的天灾下,东都外恐怕早已聚集来自世界各地的通灵者了。如果不是群体,那就是我自己出问题了。

    申怀看向蓝窗上那模糊的镜像,不如镜子里的自己那样清晰,整个图像罩在一片蓝绿中。

    他自己的感知可能出问题了。至于是如何被影响到的,他就不知道了。精神系的攻击最是难防。申怀微微摇头,他现在还没什么头绪,连是从何时被改变的都不知道。只知道一觉醒来后,循环就开始了。万幸的是,还没有怪异的事情发生,也没有攻击者出现,而自身的能力也还在。他依旧可以在这里造成巨大的破坏。

    另一个比较怪异的点是,世界上的其他通灵者消失了。

    申怀发现自己陷入循环后,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江心照,寻找情报支持。江心照的老好人特质让冷酷的申怀也不由得信任她。换个说法,说是薅羊毛也未为不可。不过她的电话打不通,他去到江心照的家,发现这房子住了另一户人家。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戴着黑色方框眼镜,留着一圈胡渣的大叔。

    “你找谁啊!”大叔说。

    “江心照不是在这吗?”

    “不不不,你找错了。”大叔说着就要关门。此时门内传来婴儿的哭声。

    申怀手撑住门,往里探头,看见一个相貌平凡的女人在哄婴儿。他微微皱眉。

    “你真的找错了。”大叔有些生气,但感觉这个高大的男人不好惹的样子,所以倒也没有口出不逊。

    “你们在这多久了。”申怀一副警察办案的问询态度。

    大叔的怒火差点没忍住,但内心不知从哪来的声音告诉他,不要顶撞这个人。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从我结婚起就买了这房子住在这了,五年,不,是六年了。”他嘟囔着说:“打给银行的每一笔房贷都是我亲自输入的。”

    “中间有出租给别人吗?”

    “没有。”

    “见没见过这个女孩。”申怀打开手机屏幕的相册,找出仅有的一张照片给大叔看。

    实际上大叔没见过,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端详了一会,表现出在努力回忆的样子,最后回道:“没,没见过。”

    “好的,我明白了。”申怀的态度变得温和,还露出微笑,“抱歉,打扰了。”

    之后他又去了隐灵局,原先的地方果然没有隐灵局,而是换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办公大楼。在秋天的暖阳下,显得更平静了,黄叶在风中微微摇摆。没有隐灵局,那也就没有鱼龙混杂的地下世界。没有通灵者的世界,也既一个缺乏神秘、奇迹、幻想,充斥凡俗的庸碌世界。真是可惜,若不是循环,他真愿意生活在这样没有波澜起伏的地方,再也没有潜藏着的神秘随时会从角落、镜子、梦中冒出。

    申怀站在路边,双手插兜,默默地观察着日常的一切。马路边的人来来往往。他真的很想抓住一个人,暴揍一顿,然后问那人你是不是虚假的。然后当这个无辜的人承认他是假的时,这个虚假的大舞台也会随之崩塌,高楼、车子、人群都消失在塌陷中,化为一片无人的废墟。

    一阵强风刮过,飘落了路边行道树的几片黄叶。申怀伸手抓住飘往他眼睛的一片叶子,观察着叶子上的叶脉。每片叶子都有自己独特的叶脉,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那么这一片是否是独一无二的。的确,它是独一无二的。当他的感知被改变后,仍能认出这片叶子,难道被扭曲也是另一种真实吗?申怀在光天化日之下使用了幽暗,那片黄灿灿的叶子也被腐蚀成黑色,最后枯萎,化为了细小的灰,消散在风中。他收拾好心情,离开了马路。

    申怀从前几次的回忆中脱离,摇摇头让自己的意识稍微明晰。他决定执行早就想好的破局计划。没有线索,就强行制造线索。

    申怀来到了公司最高楼的卫生间。这地方太偏僻了,所以没什么人来。他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洗了把脸,接着把脸凑到镜子非常近的距离。他已收集了许多无意识的质料,现在是时候启动那野兽般的直觉了。由于他是主动使用的,所以必须要付出点代价。他盯着镜子里那双黑色的眼睛。慢慢的,他的意识被那双眼睛的镜像吸引过去。这时他心中默念着咒语。很快,他的左眼开始流血,血越来越多,剧痛涌上心头。再然后热蒸汽从眼睛上不断升腾,在绵软上升的白气中,他的左眼球消失了,只露出空空的眼眶非常骇人。

    他看见了,脑海里闪过的图像是一家叫觅迹的咖啡馆。他以付出一只眼球的代价来换取破局的线索。申怀看了看脸上的残缺,叹了口气,还好过几天眼球就能重新长出来,不然这种方法得不偿失。

    申怀从西装侧袋里掏出早上买好的独眼眼罩带上。这模样看着有点怪。听说最开始发明眼罩的是水手,航海人,海盗。但他们都不是独眼,戴着眼罩是因为实际需求。水手必须经常在漆黑的甲板下、明亮的阳光下两处地方间变换位置。这样一只眼睛上戴着眼罩,就能保证有一只眼睛始终能适应黑暗。而对啸聚大海的海盗而言,如果战斗爆发,海盗若转战到甲板下面,他只需要把眼罩换到另一边。就可以马上在黑暗中恢复视力。

    一只眼睛在明,一只眼睛在暗。申怀想着,和水手、海盗一样,在困境中,他想真正看清东西,也必须要让一只眼睛在暗,而另一只眼睛在明。

    申怀走出公司,开车去那家咖啡馆。查询地图导航,大约有三家叫觅迹的咖啡馆。前两家的装潢都不是他记忆中的风格。到了第三次,他才找到那一家。

    他走进咖啡馆。此时处于工作日上午。里面人不多,氛围安静闲适。

    倒是个不错的地方。申怀环顾四周。还没等他观察完,脑后突然传来一股紧张感。他想都没想,立刻转身避开背后来人的拍肩动作。

    那个拍肩膀的动作落了个空,发出了一声干笑:“警惕性真好啊!”

    “是你啊!”申怀说。那人是余安。申怀和余安经由江心照介绍见过一面,一起吃过饭。

    申怀原本以为掌握预言的人应该是个先知式的人物,眼神一针见血,目光总是专注未来。先知的形象应该是沙漠部落中找水的领头人,就是说他在沙漠烈日的灼烧中必须要做出正确的决策,必须要找到水源,不能出错,犯错的代价是全部落的覆灭。所以先知要深思熟虑,战战兢兢,他明白他的预言不能出错,有且只有一次机会,预言是沉重的,他的精神要纯粹又强大才能肩负起对未来的窥视,要苦熬得住各种折磨,肉体不一样要强壮,因为他的精神远远胜过了肉体,就是说他生命的热与力全给了精神,而肉体就难以发展。先知要清心寡欲,过多的欲望会浪费他的精力,他的目光要全神贯注,足够聚焦,才能将那锐利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

    而余安则与申怀的刻板印象大大相反。贪图享乐、活跃、随遇而安,谈论的也永远在当下,乐于享受现在的一切而不是为将来计划什么。余安有强健的身体,这和他过大的胃口相辅相成。

    “你说的那样一种人。还真有。他和你描述的差不多。”余安微笑,神色复杂。“不过我们已许久未见,选择的道路也绝不相同,如你所说,他才是真正的先知,真正透视未来的人,他甚至可以主宰命运,相比较之下,我这种懒人不过是个冒牌货,永远也比不上他。”

    “哦。”申怀说,“他真有这么神吗?”

    余安在吐露真言后,却避而不谈那个先知了。

    “还是让我们吃吃喝喝吧!谈谈那些漂亮的女孩,怎么样,我看今晚月色不错,适合去蹦迪,你长得也不错,不如我们搭档,在情场上互为僚机在怎么样。”

    “咳咳。”江心照咳嗽了一下,暗示余安收敛一点。

    余安不以为意地微笑以对。

    申怀还问了是否可以通过预言找到蜘蛛女。

    余安回答:“不是不行,只是你和她必须要有因果的联系。怎么说呢?就是有很多事将你们的命运裹在一起,那些事相当于质料,只有足够的质料,才能预言。而预言本身,就是进行因果线的回溯。现在嘛!你和她分隔得太远,时机还未成熟。”

    申怀沉默了一下,又想起那密林中她化身为人脸蜘蛛的场景。

    那一夜的聚会就发生在数个星期前,没想到他们那么快又见面了。

    “我等了好久了,你终于出现了。”余安微笑。

    “看来你也陷入了循环。”

    “是啊!”余安叹口气。“不过还好有你,我是情报型的,可不是战斗型的,遇上凶残的敌人我可是难以对付。我是通过预言找到你的。”

    “我算出来,只要在这等着,那个来帮忙的人自然会过来。”余安微笑。

    申怀寻思不知是你帮我还是我帮你,现在我也是一头雾水。

    “你怎么戴起了独眼眼罩,是在扮演海盗吗?”余安好奇地问。

    “不是。”申怀说,“眼睛伤了。小事情。”他不想多谈自己野兽般的直觉,在余安这个真正的命运之手面前,他这能力虽然还可以,但是总不能在关键时刻用上。不过他毕竟不是专司命运,也不能太过贪心。

    “你是怎么被卷入循环的。”

    “我也不知道。”余安摊开手,“我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同时进入循环的是我们两个,而不是你和江心照,或是我和江心照,我们虽然见过面,但彼此的缘分还没有来得及加深。当然,也许这次会让我们的命运交织在一起。”

    “这个问倒我了。”申怀说着仔细端详着余安的脸,想发现点什么,除了一点点熟悉感之外,倒也没什么了。熟悉感,熟悉感,他念叨着,但头脑对此的联想能力确实一片空白。

    余安说:“总之发现进入循环后,我就给自己算了命。有趣的是,命运的因果在这也行得通。”

    “这说明什么。”申怀坐下来,给自己点了杯黑咖啡。

    “说明在这世界,时间也是有变化的,并非单调的重复,也许我们并不是在经历轮回,循环是伪造的,但我们感受时间的方式发生了变化。”

    “你是说,我们意识不到时间的流动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时间分为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时间是连绵的,不断裂的。物理时间是钟表时间,被仪器所界定划分,是机械式的可以计算的。每分每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而心理时间通过不由自主的回忆,我们会从此刻调到彼时,追忆所唤醒的是过去的某个时刻,又因各种因素不断渗透、不断交替,我们可能意识到也可能未意识到的情况下,唤回整个延续的过去。”

    “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吃桂花糕,细软滋润,花香味很浓,通过这味道,我想起了童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使我不断去探寻为什么,最终回忆在混沌中涌现出来,记忆抽回到我过去在南方古镇的生活,这个过去的时间从这一点展开,童年的甜蜜和苦涩纷至沓来,对往事的追忆所触发的意识,在不经意间流动、绵延,由此构成了整座回忆的大厦。”

    申怀瞳孔一凝。他顺着余安的话头说出了自己的理解。“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就是在回忆,我们在被强制不断回忆我们曾经历过的一天。物理时间流逝具有不可逆转性。但是我们的心理时间是感觉和回忆的组合,过去曾经有过的感觉与当前的感觉完全吻合。我们的意识仍在游动,这是我们具有行动性的基础,我们当前的感觉属于我们自己,但回忆属于过去,不可更改,我们深陷记忆的泥沼中。”

    申怀目光慎重地看了余安一眼。此人正经时所表现的博学和洞察力着实让申怀惊艳。看来不能小瞧他,申怀想,余安内心里隐藏的绝对比他所表现的要多得多。

    “不错。”

    “那我们要如何做。”

    “从过去中抽离出来。”余安说,“任何回忆的基础一定是有锚点的,也就是一个想法,一个事物,一个地方,甚至一种味道,从一个点绵延开来,然后万物爆炸般连绵不绝地忆起往昔。”

    “这座咖啡馆。”申怀有所醒悟。

    “我认为它是记忆的锚点。虽然我在记忆中找不到什么东西能与这座咖啡馆关联起来,不过试试又何妨。”

    “我明白了。”申怀抿了口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微微发苦,不过他的舌头倒是习惯了。

    申怀放下咖啡,站起身。他扫视了一下咖啡馆,顾客在惬意地坐着聊天,服务员忙碌着。这是一副很平常的画面。

    幽暗从申怀体内涌现,似黑色的潮水上涨,很快,黑暗漫过地板,顾客的鞋,椅子腿,吧台,天花板吊灯,到处都是黑色。那些顾客,服务员开始还十分震惊,尖叫着在屋子里小跑,似无头苍蝇,但很快他们便停下来,神情呆滞,任由潮水高过他们的头顶。仿佛他们变成了蜡像,是的,咖啡馆变成了蜡像馆。

    一切都吞噬了,以申怀为圆心,整座咖啡馆都被囊括在黑色的圆中。黑色的潮水又在圆内翻涌了几分钟。当申怀收起幽暗时,咖啡馆已消失不见。他们原先的世界也随咖啡馆一同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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