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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不醒(七)

    彻底消灭雷翼的日子定在第三天,所以第二天,申怀是以消磨时间的方式度过的。终于到了第三天了。申怀穿好西装,系了条暗红色的领带。窗外的天空阴暗地要滴下水来。浓重的乌云在上方堆积成山。他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就出门了。

    在机库申怀见到斗志昂扬的王优琳。

    她向他打招呼:“早上好。”

    “早。”申怀轻声说,神色自然。

    “你眼睛怎么了?”

    “哦,眼睛发红了,不太好,所以我用眼罩遮起来了。”

    “不会是没休息好吧!你要多注意身体呀!”王优琳说。其实她的气色也不太好,想来是失眠了,不过眼中闪烁的亮光盖过了一切。

    “我会的。”申怀露出浅浅的微笑。

    申怀和王优琳一切去了作战室,旁听了作战会议。会议的交流冗长,申怀全然没听。毕竟他的目的和会议的目的并不一样。这是两条完全相反的道路。

    照样是黑骑士和远影两架机体出动。申怀的黑骑士直直升上高空。高空的风压变得更大了。天上下着一道道白色的闪电。那些闪电粗大如锁链,闪动时如神明的长矛,带着赫赫威势。狂风刮得到处都是,吹起了地上的所有尘埃。市民都接到通知下到避难所去了。不然该有一些消瘦的人直接被这大风扇到天上去。

    申怀看到一道闪电直接劈向一栋高楼,那楼的玻璃都瞬间被震碎,雷直接劈到的楼层被点燃了,很快便冒出滚滚浓烟。这栋楼的业主倒了大霉了,等他避难回来将会伤心地发现自己的所有家当都烧成灰了。

    明明是早上,天空却阴郁如夜本身,黑云像浪涛一样滚动,又如远山矗立。

    “不如下一场大暴雨,还看着正常。雷一直在打,雨迟迟不下。让人喘不过来气。”王优琳感叹,“真像世界末日啊!”她还想说些话,却发现不知说什么,但要不说点什么,局面就太冷煞了,此时天色昏暗,大风,雷光,唯一欠缺的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雨了,而他们两架机体正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消灭躲在尖塔里的雷翼,让人感觉非常孤单。

    “除掉雷翼之后,你要去做什么?”王优琳忽然问申怀。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她有些吃惊,“为什么,难道你不开心吗?”

    为意义而活,是人类为之痛苦的根源之一。申怀随口说起了哲理:“如果偏要为了什么东西而前进,而非专注于当下,那么那段时光就被浪费了不是吗?”

    “为什么?你可以拿那些时间换一个好结果。”

    “好结局固然重要,但人的一生如果是一部电影,电影是只为了结局吗?相较于过程,好结局和坏结局反而不是很重要,那些细腻、丰富的细节才构成了我们的人生不是吗?你读一本书,一部电影,度过一段日子,你会跳过开头、中间,直接到达结尾吗,会把意义悬置于所有之上吗?”

    王优琳确实非常吃惊,她觉得申怀一点也不像享受生活的人。

    “所以你认为我要享受战斗吗?抑或是说珍惜度过的每分每秒?”

    申怀沉默了一下。他不喜欢对别人以说教的口吻说一番道理。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并不是。我只是随便说说,你怎样理解都可以。我们每个人的眼睛不一样,视野不一样,观察到的事物也不一样。”

    申怀说:“你很执着,为了与使徒作战几乎要耗掉自己所有的活力。”

    “总得有人要来做这个,为什么不能是我。”王优琳说,“而且在我父母去世后,我全部的念头就是为了不让悲剧重演。”

    申怀最终没把心底的话说出口。算了,到时候一切就明了了。

    他们沉默地飞过天空。这顿路途因为其意义重大,时间感知也变得漫长,暴风雨前的宁静更加重了这种大事发生前的期待感与空置感。申怀觉得自己的感光变得非常敏锐,那些强风、闪电、乌云都一一被他的眼睛吸收,耳朵听到,鼻子嗅到,他甚至感受了物那别样的细腻质感,风本身是轻柔的,但运动时带着巨大的能量,能吹得行人皮肤发皱。雷电的光很强,隐隐刺痛眼睛,空气中弥漫着末日的味道。末日之味是什么呢?是火山爆发,是刺鼻的硫磺,是绝望与窒息的浓烟,是高过天空的海啸,更是压倒人内心激情的永恒的死亡。

    “不知道为什么,我已在梦中与雷翼战斗了多次,我赢过,也输过。”上尉脸上突然现出非常恐怖的神色,“但不论如何,我都无法改变这残酷的命运。”

    “你真的这样想?”

    “是的,有些夜晚我非常脆弱,感到很孤独。”王优琳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了,“我恐惧城市被毁掉,恐惧没有希望的日子,你瞧,雷翼若死了,我们会获得一段和平的时光,在令人着迷的寂静中,快乐着,欢笑着,而突然有一天,别的使徒还会猛然从天而降,打破这平静的时光。不知道那个使徒会是什么样的。真恐惧那个模糊的面容,若未来使徒的脸是一个样子的,我或许还不会那么害怕。那张没有线条的脸,随时可能变成任何我所恐惧的模样。”

    尖塔很高,几乎要直插云天。雷翼躲在虚影凝结成的塔里。塔由奇怪的物质构成,普通的物理攻击对它是没用的。只有魂灵散发的力量才有用。而人类魂灵所具有的量相对于塔的体积太小。只有机体才能。

    申怀挥起螺旋剑,剑上燃烧着巨大的黑炎。它向尖塔斩去。

    尖塔晃了一晃。

    申怀准备再斩第二剑。

    雷翼直接咆哮而出。

    黑骑士向后一闪,避开了雷翼的雷切。

    在一边伺机的远影朝着雷翼发动了攻击。雷翼毕竟受伤了,竟和远影打得不相上下。申怀再次让黑骑士发动攻击。黑暗的力量多次渗入尖塔。那座穿云而过的尖塔摇晃了多次。雷翼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多次想冲过来,都被远影拉住了。

    申怀能在通讯器里听到王优琳的叫喊声,非常亢奋、有斗志,看来她是把这次战斗当成了辉煌的结束了。随着尖塔的晃动,天上的雷暴越发狂暴,有一瞬,上千道闪电一同下落,让天空亮如正午时分,又布满道道裂纹,宛如破碎的水面。申怀猜想末日来临大概也是这样的,天仿佛要崩开,自然的力量再一次骄傲地立于天地,宗教不厌其烦地渲染这样的场景,末日审判、罪人、审判、希望、绝望加在一起,构成一副毁天灭地的画卷,人们在这种可怖的灾难下无助如虫子。

    第十六次斩击。申怀数着。黑色之火已烧遍虚幻的尖塔。那流动的炽烈之火甚至让这尖塔的幻影显得更加坚实。幻影越是迎合这燃烧,它的生命力消散得也就越快。

    到最后,申怀已不再挥剑。而是屏气凝神地等待。

    当尖塔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地破裂,就像镜子一样碎开,那些明亮的碎片在空气里坠落,但还没落到地上,就化为无形,而半完成品的末日也正式降临。

    申怀第一次见上万道雷电一齐划开天空的场景。他恐怕一生都不会忘记。那巨大的雷声几乎要震碎了耳膜,哪怕是一个幻梦,这种巨大的景观也超越了梦的虚拟,而获得了一种特别的真实性。无与伦比的毁灭的力量。天神的完美杰作。申怀曾听过某地神话描述神灵的舞蹈能毁灭宇宙,跳着创造和毁灭世界的天舞,他的头发随着舞蹈而纷乱地飘散开来,随着他右侧上手所持沙漏装小鼓的节奏而飘荡,与这创造的瞬间产生互补的,是同时发生的宇宙之毁灭。这个神话的描述听着很有气魄。现在他觉得这城市地表的毁灭也很有气魄,无数座地基严实的高层建筑被雷刺穿,倒塌,尘埃被风扬起,变成沙暴。生成的龙卷风

    “怎么会这样?”王优琳喃喃自语。

    尖塔在召唤末日,雷翼的仪式已在尖塔里积蓄了大部分力量,再有一段日子,真正的末日所具有骇人力量甚至连避难所都能打击到,将整座城市彻底夷平。

    “不要伤心,”司令的话传来,“我们失去的不过是一些死建筑,只要工厂在,人在,楼宇还会拔地而起,我们还算幸运,提前召唤了这次的末日之劫。”

    “嗯。”王优琳咬了咬牙,显然不是很开心,但她试图说服自己接受,按照她的想法,尖塔被破坏后,城市将恢复如初。人们将又能正常地工作生活,沐浴在暖阳中。

    雷翼在撕心裂肺地鸣叫,声音凄清。它朝着尖塔的碎片奔去。

    “趁它病,要它命。”王优琳朝着雷翼飞去。而申怀无动于衷。王优琳不疑有他,以为申怀是累了。

    雷翼落在碎片之地,执拗地哀鸣着,闭上了那只巨大的眼睛,将后背完全露出来,完全不设防。遵循本能行事的使徒也会伤心吗?远影全神贯注地盯着雷翼。王优琳的思绪已飘到她击碎雷翼那只巨大眼睛的时刻。

    当远影掠过黑骑士眼前时,黑骑士动了,螺旋剑猛地一刺,长剑准确地刺入远影的心脏。黑骑士的左手顺着长剑探入远影的胸腔,直接将王优琳掏了出来。王优琳受了伤,不重但也绝对不轻。她眼中满是茫然、不可置信的情绪,压过了痛苦与对自己生命的担心。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谁也没能反应过来。不论王优琳,司令,还是作战室里的人们。申怀提前关掉了通讯器。以免作战室里的人干扰到他。不远处的雷翼还是麻木地蹲着,已不再悲鸣。申怀从黑骑士出来,顺着黑骑士的手臂向掌心处的王优琳慢慢走过来。

    他的黑西装一如既往地整洁、一尘不染,规整的样子隐隐散发出秩序感与控制感,风扬起他梳得整齐的头发。王优琳从那张冷淡的脸上看不到喜悦,也没有愧疚,只是平静,那平静在她看来忽然十分可怕,仿佛要吞噬她。

    “你为什么这么做?”

    “少女的愿望啊!”申怀轻声说。

    “我听不懂。”王优琳摇头。

    此时末日已几近落幕,刚刚震碎玻璃的雷暴声消失在空气中,使得这城市陷入了一种巨大的空旷中,只有呼啸的风声提供了声音,使得城市不至于沦为一片荒原。

    “这是个梦。”申怀走到王优琳的面前,“也许我这样说有点奇怪。但这是个不断重复的梦,你的愿望和自身的命运构成了这个梦。我可以肯定的是,你是这个巨大梦境的锚点。我不知道你是否真实存在,这些人是否真实存在过,也许你们曾在历史上生活过,但在梦中,这一切统统都是假的,你那强烈的想要拯救这城市的愿望,正是使得这个梦境得以运转的动力,所以我们这两个外乡人才会被你自身所带的吸引力给带着这,而事情的演化也朝着你愿望的方向前进。这个故事里,你是主角,故事是以你的视角展开的。当走到最后,世界按照你的愿望结束的话,我不知道会怎么样,但我知道对我是不幸的,我们这些误入梦境者想要脱梦,只有破坏掉锚点,才能脱梦。所以我今天会帮助你引燃尖塔,让你的愿望到达最后一步,这样我才能最大化地刺激你,在最后时刻让梦境破碎掉。你快要达成你的目标了,可惜的是,这仅剩的一步我是不会让你完成的。”

    王优琳那英气的面庞变得十分愤怒:“如果你想要毁掉这一切,你就像个坏人一样去做,至少不虚伪,不要给自己找理由。你把我当傻瓜吗?居然胡乱地瞎说这是个梦。”她的眼睛湿润了:“我现在非常后悔在那一天救下你,我当时远远看见你,想也没想就冒着被雷翼攻击的风险开车过去了,你就这么回报别人的?”

    申怀知道那些话很难让别人接受。他也不是很关心王优琳能不能听下去。这不重要不是吗?他从腰部掏出手斧,准备结束她的生命。

    王优琳由于失血造成的体力不支让她站不起来,只能跪坐在地上。申怀俯下身子,按着她修长的脖子,手斧举了起来。他那高高的个子带来的阴影完全压住了她整个人。她就像个有待宰杀的温驯羊羔,支着双腿,姿态很是可怜。申怀像个冷酷的屠夫,眼中不见同情,似乎把这一切当成了工作的一部分。屠夫是不会怜悯屠刀下的动物的。怜悯者也当不了屠夫。

    她并没有退缩,瞪大了眼睛,非常坚定地看着申怀,眼中有伤心,也有愤怒,更多的是不屈服。她一直都是那种倔强的人。

    “你这么看我,也不会让这一切变好,你的命运早已注定。我杀你和不杀你,你都是个没有血肉的幻影。”申怀的眼睛直直看着她。他寻思她在想什么。也许不要去猜一个人的心更好。

    “别说那么多故事了。”她轻声说,语气很轻柔,像是在与这个世界告别。

    于是申怀便照着她那张英气妩媚的脸劈下去。

    空间在那一刹那被拉长了。他那一斧始终没有砍到她的脸。她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遥不可及,不可触摸。他的手中只有那把斧头还握着。最后她消失在他的眼眸中。

    乌云和狂风都消失了。一切杂音都被抽空了。申怀好像进入了完全的寂静中,在这寂静中,他的心跳听起来像一面不停敲打的鼓。他的眼睛没有捕捉到任何色彩,外面一片黑色,唯有他自己是彩色的,世界好像变成了黑白漫画。在这极致的无里。一个人在慢慢向他走来。

    申怀耐心地等待着那个人走到他面前。不出意外的话,他猜测那个人就是这一切的主使者。

    当那个人踏着有力的步伐,从阴影中露出真容时,申怀发现他是司令。

    “你感到惊讶吗?”

    “也还好。我曾怀疑过你,虽然最后怀疑打消了。不过在梦中一切都有可能不是吗?我比较好奇的是当时你面对黑骑士那机体时眼里的贪婪太真实了,充满欲望,贪欲在眼里流动,就像一个贪财的人看到一座金山。”申怀摇摇头说。

    “说实话。”司令说,“我还挺希望看到你震惊的模样。我这个幻梦魔术师特地为了你带来了两个梦境,第一个是你现实里的复刻,第二个就是这个了。你都适应得很好。我特别知道对于午夜之子这样的无情之人来说,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让你非常痛苦,痛苦到不能自拔,绝望到你想毁了自己的肉体,烧掉自己的灵魂,甚至祈求自己从没出生过。”当司令说到后面时,明显真情流露,表情也开始扭曲起来,带着一种病态的疯狂,与初见时的睿智克制完全不同。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申怀安静地说。

    “哈哈。”司令开始微笑,眼中依稀可见其血丝,那血丝是狂热的象征,“你所见到的贪欲完全没错。只是对象错了。因为当时我眼睛看着的是那副强力的黑骑士,但心心念念的却是你的蚀星。”

    “哦,我的蚀星。你这样的幻梦制造者也会渴望黑暗的力量。”申怀抚摸着光滑的斧刃,老人的话让他想起了令他厌恶的蜘蛛女,先是蜘蛛女,后是幻梦魔术师,一个个地缠着他的能力不放。从在梦境里开始,他这斧头还没见过血,但愿能先用这老人的的血来给斧头开开光。他的能力确实有好处,但也给他带来过麻烦,他在前几年会去调查协会当调查员,也是因为蚀星引来了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令他不堪其扰,所以他才会出去当调查员磨炼几年,增长自身的能力来应对这种局面。

    “是啊!谁不渴望那超脱的力量呢!”

    “超脱。”申怀注意到了这个词。“你蛮可以给自己制造各种美梦,用一句老话来说,梦里什么都有。像你这样的人,只要现实没有令你牵挂之物,你可以安心地找个地方隐居起来,例如躲在湖边的一个小屋子里什么的,风景也还不错,也很安静。你若把梦与现实颠倒起来,专注于梦境,你这样的梦想家难道不是梦境中的国王,不,你是神明。所有现实的对应之物,你都可以在幻梦中拥有,财富,美色,权力,你可以无数次过你想要的人生,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呢?唯一不能逃避的就是死亡了吧!不过世上我还未曾听说没有人不会死。”

    司令的面庞沉重起来。他轻轻说了句:“记忆。”

    在这幻梦能力制造的绝对空间里,外部的事物都被暂时搁置了。所以申怀并不特别在意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急迫地要与司令决战,在这之前,他想看清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所以他专心地听着司令这次的长篇大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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