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渡船

    运河下游,少年清洗着额头和衣服上的血迹。

    伤口在正眉心,像是一只竖眼。

    那种奇妙的感觉又消失了,仿佛一切只是失血造成的幻觉。

    他又拿出那面铜镜,清洗掉上面的青苔。

    铜镜被锈蚀得很严重,残留着一层青色铜锈,背面破损严重,十数道裂痕自中心位置蔓延,最后形成一朵莲花状。

    李长乐鼓捣了半天也没看出丝毫名堂,于是收起铜镜,看着水中的倒影发呆。

    他的个子已接近成年人,身材匀称已经能看出肌肉的轮廓,不过长相一般,只能算是耐看。

    “又长高了一些啊……”李长乐喃喃自语,似乎有些失望。

    十年过去了,那人还是没来看他,反而有更多的人嘲笑他,开始叫他傻子。

    木剑在手中轻飘飘的,但现在他又突然觉得很重。

    “怎么,打架输了,就想把剑扔了?那你明天觉得肩膀很重,是不是要把头也割下来呢?”

    一艘十多丈宽的渡船莫名出现,几乎铺满了整个运河。船头栏杆上坐着一个黑裙少女,两条腿耷拉在栏杆外,优哉游哉地晃悠。

    李长乐循声抬起头,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艘仿佛是来自天上的渡船,已经完全超出了他认知。

    隔着十几丈远,少女好奇地盯着他,确切说是盯着他手中的木剑。

    只见她食指轻轻一勾,木剑从李长乐手中脱手,冲着她晃晃悠悠飞了过去。

    李长乐瞪大眼睛,几次张嘴,但已经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欸,我可算不上什么剑仙。”少女猜出了他心中所想,直接从栏杆上站了起来,本就好看的柳叶眉一时间挑得飞起:“不过用不了几十年,我就是名动天下的大剑仙,一定!”

    “用木剑的剑修,我还是第一次见。”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道看出了什么名堂。

    李长乐才反应过来,在岸边跟着渡船狂追:“把剑还我!”

    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傻瓜。”

    “有人说过,身为剑客剑术不能太软,但更重要的是,脸皮不能太薄!”

    等到渡船已经完全追不上了,木剑又从天际飞掠回来,故意在天空转了几个弯,最后稳稳停在他鼻尖前。剑柄上,多了一只红色的酒壶。

    “不开心就少想事、多喝酒,喝酒还解决不了的,就用剑解决!”

    渡船已经走远,只剩下少女蹩脚的豪迈笑声在风中飘散。

    看着渡船离开的方向,李长乐神色复杂,最后喃喃嘀咕了一句:“她不是以为,我想跳河吧?”

    渡船继续往前,穿过了杭龙镇地界以后运河突然变窄,最窄处甚至还没有渡船宽。

    两只大如水牛的金色龙鱼从水底下露头,拖拽着渡船缓缓腾空,在岸边僻静处稳稳落下。

    船上客人不多,那个第一次远游异洲的黑裙小姑娘,也是人生第一次喝酒,先是一阵叽叽喳喳好不兴奋,接着就觉得脑袋晕晕乎乎,便回屋睡去。

    甲板上安静下来,随即又出现一位身着紫色道袍的老人,未戴道冠,盘起来的发髻当中,插着一根随手捡来的枯柳枝。

    老道人右手掌心摊开,露出一枚巴掌大小的黄金罗盘。他左手捻诀掐指心算,在甲板上来回踱步。

    在他身后,蓦然又出现一名中年男子,锦衣玉带、两鬓白发随风飘荡,眉宇间残存着年轻时的风流。

    可倘若细看便会发现,男人眼窝深陷、印堂发黑,身材高挑却微微佝偻,像是早早被酒色掏空身子的花花公子。

    老道人抬起头,用一双没有眼珠的枯眼“望”着他:“一甲子前名动天下大剑豪,去趟北俱芦洲而已,谁承想混了个‘天人五衰’的惨淡光景。”

    谢灵均无奈,冲着老人俯身抱拳:“明前辈,您要是实在没话,可以不说。”

    “呐,就在那里。”

    目盲老道人用手一指,正是杭龙镇的方向:“既是你的苦手,也是你的苦主。”

    谢灵均循着方向望去,同时又满心的疑惑:“这里十多年前我来过,可这苦主……我不记得欠下什么因果啊?”

    “兰因絮果,莫非前定。帮你找到这里,也算是还了你师爷的人情,至于如何解决,只能靠你自己。”

    老道人掌心一翻,黄金罗盘又变成了一根竹杖,“哆哆”敲在甲板上,摸索着回了房间。

    谢灵均眯眼看着远方,心念一动,人已经出现在了小镇上。

    他在小镇转悠了一圈,倒是发现了几个福缘不浅的修行苗子,可要说大道相冲的苦手,实在谈不上。

    走出小镇,谢灵均迎面撞上了光着膀子的牧牛少年。

    “难道是这小子?”谢灵均歪头看着他,想到这里把自己都逗笑了。

    可放眼整个小镇,又只有这个扛木剑挑着短衫的少年,勉强能跟“剑”字沾边。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者是冷漠皱眉,摇头叹息;一者是从眼神炙热到熄灭,最后自嘲地笑了笑。

    李长乐绕过男人,赶着牛羊往回走。

    他知道,白天那艘渡船不寻常。他也能猜出来,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家伙,不是普通人。

    但他更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即便是掉馅饼了,也砸不到自己头上。

    这个横贯南北的小镇,以前也来过很多外乡人,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侠客,也有传说中的仙家修士。

    小时候的李长乐很喜欢凑热闹,觉得自己能被某个大人物慧眼识珠。

    只是那些人,从来没有谁会正眼看他,偶尔有人注意到了木剑少年,问过他的家世以后,也只会有一句评价。

    朽木不可雕也!

    谁会在意一个佃户家孩子的前途呢?

    苦手?

    苦主?

    谢灵均眼神迷惑,他眯眼看着李长乐背影,只觉得他背上的木剑,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穿过小镇中央宽大的青石板路,拐进泥泞的小巷子。这里的房子要低矮很多,好一点的用土坯砌个外墙,大部分都是用荆棘把院子围起来,大伙都是一样的穷,也不用担心被偷。

    李长乐抬头看向最东侧那家,透过老旧的木栅栏,能看到屋内已经起灯。

    蓖麻油冒着一缕黑烟,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母亲在油灯下织布,织机和棉花都是白员外家的,自家不需要任何成本。平均一个月织完一匹布,一年就能换一斛糙米。

    “娘,我回来了。”

    “嗯,饭在灶台上热着呢,赶紧去吃。”

    母亲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专心盯着织机。片刻后,母亲猛然抬头。

    “老爹还没回来吗?”

    李长乐背着身,心虚地岔开话题。

    “小乐,你转过来。”母亲语气凝重。

    “区区皮外伤,不足挂齿,你儿子我,将来可是要……”

    眼见瞒不过,李长乐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诶呀,你个浑小子,还说没事,你,你要心疼死我啊,这么长的伤……”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计,上前捧着他的脸,又哭又骂,就是舍不得打一下。

    “小乐,慧英。”

    就在这时,皮肤黝黑的糙汉子,扛着锄头进门。他身材高大,常年的劳作让他有些驼背,但依旧努力挺直腰板。锄头上挂着一壶散装烈酒,看上去心情不错。

    “英子,白家把去年的工钱结了,一百二十文呢。”

    “啊,真的?好好攒起来,这可是小乐的老婆本。”

    妇人一时间都顾不得儿子额头的伤,兴冲冲接过钱去,看到男人挂着的酒壶,顿时间又不乐意了:“你糟蹋这钱干什么,儿子让人打了你知道吗?”

    “什么?”男人顿时间怒气腾腾,阔步走到李长乐面前,“哪个王八蛋干的?”

    李长乐微微叹息:“没事,我自己在河边摔的。”

    “哦。”

    父子俩对视半天,都没了下文。

    李启林摩挲着他头上的伤口:“可别留下疤,小乐长得这么俊,以后还能娶个漂亮媳妇呢。”

    “你还好意思说,这一壶破酒要五文钱,换成糙米够全家吃一天了,爷俩都是大手大脚的,小乐啥时候能娶上媳妇儿……”

    爷俩自动无视妇人的絮叨,已经围着灶台自顾自吃了起来。

    李启林啃了口红薯,随后猛灌一口烈酒。

    “来一口。”父亲将酒壶了递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笑道:“止疼。”

    “你滚蛋,什么不好,教儿子喝酒!”

    “止,止疼……”李启林小声反驳。

    “你爷俩可真是心大,一个个的不让人省心……”

    母亲还是那几句,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从刚刚收起的钱罐子里面拿出十个铜板:“赶紧,带着儿子去包扎一下!”

    “娘,真不用。”

    “对啊,伤口我也看了,就陆老头那医术,缝合反而会给小乐留下疤。”

    “好啊,你们两个姓李的,合伙欺负我是吧?”

    张慧英气哄哄地跺了几下脚,又回到织机前忙碌。

    父子俩乐呵呵对视一眼,仿佛打赢了一场伟大的战役。

    父亲继续喝着酒,李长乐默默站在身后捶背,帮他疏松那劳累一天的筋骨。

    “这日子,神仙也羡慕。”李启林美滋滋地伸了个懒腰。

    李长乐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掏出一个小巧的朱色酒壶,“爹,孝敬您的,应该是好酒。”

    “这……”李启林接过酒壶,“好像是铜做的,光这壶就能卖不少钱,哪来的?”

    李长乐嘿嘿一笑,“秘密。”

    李启林打开酒壶闻了闻,又十分不舍地盖上,仰头喃喃道:“你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李启林的儿子嘛。”

    李长乐笑了笑,并没有接父亲的话茬。

    “小乐,我今天算了算,这些年攒的钱,应该能买两亩水浇地,到时候咱家就也是有田的人家了。再给你娶个媳妇儿,过不了几年,咱家爷仨就都可以下地干活,日子想想就有盼头……”

    听着父亲的“憧憬”李长乐手上的力气突然小了很多,他并没有反驳,只是一直盯着角落里死气沉沉的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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