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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听雨楼会

    来张家中医诊所看病,在诊所不忙时,张阿弟医生还能抽空给病友们弹上几曲闽筝,这已经是张家诊所不成文的规矩,也成了病友们喜爱的节目,有的人抓完药也不急着走,专程留下来就为了一饱耳福。

    张阿弟能为病友们提供医药以外的服务,也深觉荣幸。

    张阿弟在诊所后堂为病友和闻声而来的左邻右舍举办了个临时的小型音乐会,一把古筝,一副古筝义甲,便是一场视听盛宴。

    陈千禾、周小津、杨帆博士三人也坐在观众群中,与大家共赏筝乐时光。

    张师傅的右手正使用闽南筝极具特色的“跑马法”,八度的连续快速勾托产生一个长音效果,类似钢琴上的八度持续震音;还有中指连续上行,使音乐华丽而流畅的“连珠法”;用大指的下行连续弹奏形成流水一般音乐效果的“历音法”;类似“休止符”的“截音法”,“珠联千拍碎,刀截一声终”,表现出了生动活泼的音乐情绪和跳跃性的节奏变化,此处无声胜有声……

    而他的左手正在负责做韵,以韵补声,上滑音、下滑音、颤音、揉弦、点滑音等各种技法,滑中带点、点中带滑,犹如蜻蜓点水,轻盈曼妙,将“阴阳协调”“刚柔并济”的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和审美取向融于筝乐,叫现场观众听得如痴如醉。

    看着专注演奏的张阿弟师傅,以及满堂鸦雀无声的观众,陈千禾心头一颤,闽筝还是有听众的,它眼下的没落绝不是因为曲高和寡,而只是失去了普及的土壤,就像种子被风吹去半空,亟需落地生根,开花结果,重现繁华。这就需要媒介。

    张阿弟、祖父、张顺、沈月、张广军等人都是媒介,“八闽筝团”和“闽筝传承班”是媒介,杨帆博士也是媒介,而她也要成为这个媒介,给予这宝贵的种子沃土、阳光雨露,以让它重新焕发生机,重造独木成林的气势。

    “文革前,这种弹筝、听筝的氛围在我们张家从未断过……”等病友们都散了,中医诊所提前打烊,张阿弟向陈千禾、周小津、杨帆博士等人忆往昔说道。

    自清朝光绪年间,张阿弟的太奶奶带来一台古筝作嫁妆,古筝便在张家代代相传,繁衍生息。那时候张家的兄弟姐妹们结束了一天繁忙的工作,晚上就围炉弹筝,也有拉二胡和吹箫的,技多不压身,热热闹闹,齐聚一堂,引来方圆数里的人们欣赏。那时候,张阿弟才五六岁,就有人往张家送“张家乐”的旌旗,久而久之,“张家乐”与“张家筝”便成了画安的名片,也是张家人引以为傲的荣誉,“张家筝”更是名家辈出,其中就有创办“留香”乐馆的一代古筝宗师张永芳先生,即陈玉春教授的授业恩师之一。

    而张阿弟的父亲与张永芳先生的儿子正是堂兄弟,包括张阿弟在内,都是“张家筝”最为活跃的传承人。

    以张永芳先生为代表的张家人,都是自幼跟随家中长辈学筝,受家学渊源熏陶,天赋异禀又刻苦好学,在筝艺上展现出了非凡的风采,但他们无一例外受生活所迫,不得不在筝乐之外,另谋生路,像张永芳先生就以裁缝业谋生,张永芳的儿子成年后更是为生活所迫在市场摆地摊卖生活用品,而张阿弟这一支则是从事中医。

    不论生活怎样贫困艰苦,世道如何艰难,张家子弟始终没有丢弃“张家筝”的传承,成了闽南筝技艺传承里极为重要的血脉。他们不知疲倦在音乐艺术长河里跋涉,寄情筝曲,用筝乐永葆张家子弟安贫守道、与世无争、坚韧不拔的家族品质,也用筝乐为周围人们带去生活解闷的消遣良方。

    一段百余年的家族筝乐历史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像放电影一样重现在众人面前,艺术生命并没有随着历史而流逝,反而以顽强的生命力走过了无数跌宕的坎坷,历久弥新。

    张阿弟动容地看着几个年轻人,心头燃着热切的火焰,他说:“我们的祖辈穷过、苦过,但也没有让闽南筝在我们手上就此失传和断层,你们如今遇上了好时代,再也不用为生活所迫,政府又重视,有更好的环境让你们去从事传承闽南筝的事业,你们一定要把闽南筝这门艺术发扬光大。”

    张阿弟说着把目光落在陈千禾身上,陈千禾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与祖父一样的殷殷嘱托与恳求希冀,她不由为之一振,在心里默默向老一辈筝人们保证着。

    张阿弟告诉大家,他们张家祖辈曾用“听雨楼”命名张家乐馆,张家子弟里如今有人自费在厦南市租用了一个场地,组织乐友,每天饭后或者周末合奏潮乐,且沿用了家族“听雨楼”的名称。如果方便的话,几人可以去厦南探访一趟。

    杨帆博士当即拍板,等探访完画安的所有闽南筝人便成行。

    从画安去厦南市,中途还要经过诏州,诏州也是闽南筝流播的重要地域,闽南筝七大家族分别分布于画安、诏州两地。

    接下来一段时间,在张阿弟和张广军的联系下,陈千禾、周小津和杨帆博士走访了位于画安的“李家筝”“吴家筝”“沈家筝”、诏州的“汤家筝”“许家筝”“陈家筝”,与各位闽筝传承人们亲切会面,听他们讲述关于闽筝的故事,几许心酸,几许快乐,几多坚守,几多传承,几大家族合力谱写了闽筝的兴衰与发展,让人窥探了闽南文化一隅,叫陈千禾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只觉肩头的担子更重了。

    终于抵达厦南,见到了“听雨楼”的主人,竟是厦南古武庙的住持。厦南古武庙供奉的是关帝爷,全国四大关帝庙之一,位于厦南闹市区,是一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寺庙。

    历经千年风雨涤荡,古武庙的命运几经波折,据史料记载,万历年间,厦南总兵上任参拜武庙,觉得庙貌不够宏伟,便命人在总兵衙门西侧再建了一座面阔五间、三进带廊、规模宏大的新武庙,与古武庙相对。

    新庙建成,总兵大人派人前往古武庙迎请关帝君像入新庙,然而,神轿抬出庙门竟就地坠毁,换了轿重新迎请,又如此,先后迎请了三次均如此。总兵大人这才发觉,“三请三坠”定然是关帝君显灵不愿移迁新庙,于是仍将关帝君神像留在古武庙供广大信众膜拜,而新武庙则供官方祭祀,但如今新武庙早已消失在朝代更迭的战火里,而古武庙千百年来安于旧巷,历经朝代更替、战火沧桑,却始终香火不断,如今更成了对台交流活动的场所,以及救助残疾人和贫困学生的组织。

    在见到陈千禾、周小津和杨帆博士几人前,张才雪住持已经接到张阿弟电话,了解了几人的身份和来意,自然热情接待几人。

    他先是带着几人参观庙里的建筑、关帝君的神像,以及宋代石莲花盆、明代崇祯六年的鼎式石香炉、清代道光十年的盘龙石柱、清代关公青龙偃月刀、清代石狮等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历史文物。

    众人还在庙里遇见了一批来自台湾的信众。张才雪告诉陈千禾几人,如果他们是下个月来,还能赶上关帝爷诞辰的出巡活动,届时会有更多台湾信众前来进香,除了朝圣,就是为了参观大鼓凉伞、舞龙舞狮、锣鼓潮乐等民俗活动。

    吃了斋饭,张才雪领着三人去了听雨楼,就位于古武庙不远的一处宅院中。

    古色古香的闽南建筑特色的小宅子,舞蹈厅大小的空间,摆放了各类民族乐器,而几台长长的古筝摆放在众多乐器中显得尤为大气、端庄。

    乐友们晚饭后很快到齐了,迟到这种现象是绝无可能出现的,“听雨楼”的乐会是他们茶余饭后最愉快的节目。《祝贺》是他们已经排练得十分熟络的闽筝曲,出自张永芳大师之手,当年是为了庆祝进入新社会热烈欢呼而作的,此刻在这间小小的“听雨楼”里重现,充满了意气风发、振奋人心之感,叫听者热血沸腾。

    这首《祝贺》,这段时间陈千禾向爷爷陈玉春学过,所以此刻她跃跃欲试。

    等排练告一段落,她就自告奋勇,出手一试。

    张才雪将一台古筝让给她,调试了音准后,陈千禾便开始视奏,就着“听雨楼”的闽筝曲谱,一口气奏了好几首曲子。

    杨帆博士不由眼前一亮,一边鼓掌,一边冲周小津嘟哝说,听说陈玉春教授家的儿子有手疾,无法弹筝,孙女对古筝也没有丝毫兴趣,我们每每谈到此事,都替闽筝惋惜,慨叹咱们闽筝后继无人,如今看来都是道听途说,坊间瞎传,千禾小姐的古筝不是信手拈来,弹得甚有韵味吗?

    听着杨帆博士的评价,看着被乐友们包围着的陈千禾,正埋头专注弹筝,一招一式有板有眼,闽腔闽韵,味道十足,周小津脸上忍不住流露欣慰的笑容。

    这其间瓜葛,他是最清楚的,他为陈千禾感到欣慰,也为闽筝感到欣慰,这门古老技艺的未来一定是充满光明前景的。

    周小津看着弹筝的陈千禾,心里涌满亲切感,筝乐似乎在他们之间构筑起了一座更为便捷的桥梁,让他们有了更多共同语言和默契。

    “小津,你也来露一手吧!”陈千禾坐在乐友们中间向周小津招手,杨帆也在一旁起哄,让周小津上台露一手。都是乐友,自然不必忸怩作态,周小津落落大方上前,在一台空着的古筝前面坐下来,弹了一首《迎仙客》,众人忍不住鼓掌,张才雪激动地说:“这也是我们‘张家筝’的曲目。”

    周小津点头表示:“是的,之前在‘闽筝传承班’随陈玉春老先生学的。”

    接着,他又弹了这几个月新近学的几首闽筝曲:《归雁》《暗相思》《步步娇》《到春来》《凤离词》《柳叶金》等,时间一下就过去了个把小时,“听雨楼”内乐友们浑然未觉窗外玉兔已东升,都沉醉在周小津的筝乐里不可自拔。

    周小津停了弹奏,“听雨楼”内立即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张才雪说,这几首筝曲虽也是闽筝曲,却不是出自他们“张家筝”,周小津便解释道:“这些筝曲是出自‘李家筝’,一整套筝谱我都带来了,送给‘听雨楼’的乐友们平日里演奏使用。”

    周小津说着起身去自己的包里取出一套四五本曲谱来,这些曲谱都是传统筝谱,是由周又商教授的同事——致尚音乐学院的另一位博士生导师李明月教授组织编选的,九大古筝流派的传统筝曲都在其间,闽南筝曲则专门收录了“李家筝”的十几首曲谱,是李教授当年亲赴闽南采风后编撰收录的。

    前几日,周小津、陈千禾、杨帆教授一行拜访“李家筝”传人,不但见识里李家那座建于清末的街上最大也是唯一的四合院,还听李家传人专门提起了李明月教授当年来闽采风编曲之事。

    周小津能得到这套曲谱,是托了周又商教授的福,虽然周又商不了解周小津为何突然对闽筝感兴趣,但以为身为筝家,对九大古筝流派的传统筝曲理应都要有所涉猎,便向李明月教授要来了这套曲谱。

    今夜,周小津将这套曲谱作为礼物赠送“听雨楼”,令“听雨楼”的乐友们都激动不已,并对他的筝艺赞赏有加。

    周小津谦虚表示,自己对闽筝只是视谱而奏,并未深入研究闽筝特色,对闽筝韵味并不能拿捏周到,回头还要向闽南筝家们好好讨教才对。张才雪说道:“我们闽筝如今最缺的就是愿意弹闽筝,又能将闽筝弹好的后起之秀,今天虽然是第一次听周先生弹筝,但能感受到周先生手上功夫不简单,如若周先生愿意学闽筝,我们所有闽南筝的传承人只会拍手欢庆,倾囊相授的。”

    杨帆博士这时候不免要替周小津夸耀一番,冲众人介绍周小津的底细。一听是秦筝世家正宗传人,“听雨楼”内唏嘘不已,秦筝如今的影响力是个弹筝的,都能知晓一二,众人当即就要求周小津弹几首秦筝曲目,让大家一饱耳福。

    周小津欣然应允,《低绿枝》《秦乡情》等秦筝曲在“听雨楼”内响起,立即叫听众酸心辣耳,心头苦楚。天下筝皆起源于秦筝,闽筝也不例外,此刻“听雨楼”内的闽筝人仿佛是孩子邂逅了母亲般,一时之间,心头遐思无限。有人提议说,闽筝里也有表现乡土乡情的筝曲,闽南人不服输的性格让他们此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随着岁月流逝,历史进展,闽筝与秦筝虽同宗同源,但也早已发展成了不同的流派特色,“听雨楼”内两种古筝流派艺术在这个月明如镜的夜晚不停碰撞,火花四溅,直到深夜,众人还意犹未尽。

    曲终人散时,夜已深沉。

    乐友们都从“听雨楼”散去,张才雪要亲自送陈千禾等人回酒店,忽然发现“听雨楼”最角落的位置里尚坐着一名女士,五六十岁光景,衣着打扮甚是富贵端庄,长风衣里竟然穿了一条蓝紫色的旗袍,发髻挽于脑后,整个人气质出尘,想来是今夜特地到“听雨楼”听音乐的,面生得很,看气质也不像厦南本地人,张才雪便走过去打听她从哪里来。

    女士双掌合十,用信众的礼仪向张才雪打了招呼,尔后自我介绍说:“幸会张住持,我是从台湾来的。”

    白天里的确有一波来古武庙进香的信众是从台湾来的。张才雪忙热情和她打招呼,问她今夜下榻哪家酒店,来厦南会逗留多久等等问题,女士一一答过,目光却是时不时飘向周小津的方向。

    听女士说了下榻的酒店,陈千禾立即笑道:“巧了,咱们住一起呢。”

    于是,众人同行,往酒店而去。

    月光皎洁,厦南的夜色醉人,一行人于温柔的晚风里相伴而行。

    张才雪问女士也喜欢民乐吗?

    女士点点头,一副谦虚、内敛的样子,张才雪便不好再进一步交谈。

    到了酒店楼下,女士问张才雪明晚“听雨楼”还有乐会吗?

    张才雪说,平日里周末才组织乐会,要等下周了,女士闻言有些失望,张才雪又问周小津等人,明日是否还会继续留在厦南,若会的话,他明晚可以再组织乐会的,女士听了人,燃起希望,目光灼灼,期待地看着周小津。

    周小津却是把目光投向陈千禾,陈千禾点了点头,笑着说:“今晚这样的‘乐会’很有趣,那咱们就再留一天。”说着,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杨帆博士。

    杨帆博士笑道:“既来之则安之。”

    张才雪便说:“那敢情太好,明晚见。”旋即邀请女士明晚再聚“听雨楼”。

    女士依旧看着周小津,一脸的痴迷笑容,点头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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