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境

    在这个季节,布兰肯的南方还保留着温和清爽的气息,风像柔软的女性的手一样反复爱抚过伽雷尔脸上、手上和脖颈处裸露在外的伤痕。那种被安慰的感觉像一个孩子沉眠多年的梦境逐渐苏醒,带着酥酥痒痒的、些微愁苦的感受。一路上,伽雷尔总是情不自禁的停下来,感受着许多年没有感受过的故乡的风。在他到达乌塔尔时尤其如此——他母亲最喜欢的凌霄花仍在怒放,每一缕风都柔美的像一首诗——伽雷尔不止一次的冒出就此撂挑子离开的想法,这种想法又不止一次的被他否决:罗莎·林德不会在这么低级的地方犯错误,她不会给他一个调离北境、但却使他获得自由的机会的。想必在他即将要去报道的地方,有成堆的士兵,或者不近人情的长官:等待着对他的盘查——或羞辱。

    但这也不代表他不能片刻的享受一下平静,让它荡荡他那贫瘠的、除了忧虑和愤怒以外一无所有的脑子。

    “我们该出发了。”伽雷尔摸摸花栗色小马的头,轻声说。小马是在北方出生的,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丰美的草地、感受过这样柔和的空气——北方的风暴总是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它的身上,有时候甚至像刀,让它感到皮肤被割裂的疼痛——这些天小马也一样心神不宁,它走走停停,对着传来鸟鸣或散来花香的某处发呆;有时候风刮得太轻了,还会害它不由自主的打喷嚏。在路过无人看管的草地时,小马总是忘记自己背上的主人,拼命地、贪婪地吃掉那些绿油油的草——就像现在一样。

    “该走了。”伽雷尔见小马没有反应,便在它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小马抬起那漂亮的脑袋,仅愣了一下神,随即便想起来自己究竟是谁——尽管有时环境总会让它遗忘,但好在它最终能想起来——它是一匹绝对服从的、所向无敌的战马。于是它恋恋不舍的喷着鼻息,赌气似的猛甩头。找到大路之后,它迈开蹄子跑起来——越来越快,直到和风并肩。

    它一样很享受这种时刻。

    伽雷尔曾犹豫过要不要到家里的老宅去看一看:在乌塔尔的市中心,和福兰蒂斯的家宅隔着两条街的位置,是卢安斯家精致的、小小的宅邸。伽雷尔还记得院子里总会放着一个水缸,养一些母亲很喜欢水莲。有一年他发现水缸里住进了一只青蛙和一只蛤蟆,它们的邻里关系并不和睦,经常背对背守着水缸不同的地方。到夜晚的时候,它们会争先恐后的比嗓门,他的母亲从来没有发现家里的这两位新客人,总认为这些难听的歌喉是远处的池塘传来的。蕾捷斯卡表姐住在他家的时候,曾给青蛙先生织一些小小的帽子——她更加偏爱光滑漂亮的青蛙,虽然它从来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在他母亲去世后,伽雷尔和蕾捷斯卡都被内斯特接到都城生活。等到他再一次回到这处旧居时,院子里已经落满了枯叶——那是一个又一个深秋留下的最终的作品——水缸里的莲都死掉了,像喜欢这莲花的夫人一样。水缸里浮了一层绿的耀眼的藻类,青蛙和蛤蟆还在,它们依旧像往常一样背对着背守着自己的地盘,只是蛤蟆身上看起来更皱了,青蛙也好看不到哪去;它们的神态让年少的伽雷尔想到两个固执的、性情不合的老人。

    现在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伽雷尔最终也没有绕路探望故居,无论是福兰蒂斯还是卢安斯家的。那么多年过去无人问津,就算是一个寂寞高贵的皇帝也该从这世上消失了,更何况只是普通的两处房子,和两只普通的动物。

    到达南境边界的时候正值深夜,南境因为远离魔兽的侵袭,而从其他国家过来的外国人也都只是匆匆穿越布兰肯——谁愿意在一个传说中肆虐着魔物的国家多待一秒呢——没有人惹麻烦,离王室和贵族又足够远,因此人们的生活还似从前一样悠缓和睦。若是换做在北境,伽雷尔绝对不会在晚上拜访守卫边境的军人:为了安全起见,北境的营帐从不在晚上打开。但在南边就完全不用担心这些。伽雷尔隔着好远就看见边界处的执勤小屋,有一排,都是稻草搭起来的,到冬天如果没有炉子便会很冷——南境的冬季虽晚些到来,但也是冷的,而且冷的出奇——其中一间亮着光,其余的则沉默的隐藏在夜色中。他把小马牵进旁边的马棚,本想直接找间屋子住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和其他人打个招呼——即使他们是罗莎·林德的亲信——好让他们知道他一直乖乖的。他推了推那个亮着灯的门,推不开,于是他敲了几下。

    “谁啊?”屋子的主人嘟囔着,过来把门打开了。

    这个士兵长着一张开朗而相当年轻的脸,重要的是,整个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床头倒扣着一本书,看来伽雷尔打断了他愉快的阅读时光。

    “我是来报道的,奉陛下的命令。”伽雷尔说。

    只有一个人。

    他决定搏一把,如果面前这个人对他抱有戒心,到头来他可能什么来自都城的情报都得不到,而这偏偏是他最不愿意遇到的情况——孤身一人远离王后殿下和内斯特公爵,帮不上忙,又得不到任何的消息。和这个男人搞好关系,这是伽雷尔能保证自己情报来源的唯一方式。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内斯特公爵?”那个人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紧接着他眯起眼,显出怀疑的神色。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伽雷尔问,刻意学着这个男人的方式,避开了“您”这种称呼,那些大大咧咧、年少轻狂的士兵们往往不拘于这种繁琐的礼节。

    “你也看见咯,”年轻的男人耸耸肩,“你叫什么名字,你看起来不像内斯特·福兰蒂斯。”

    他知道内斯特的长相,手里应该是有画像,伽雷尔想。不过,这摊子是临时撂给我的,这样说不定这个男人并不知道伽雷尔·卢安斯的样貌——甚至,不关注战事的话,可能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这样一来,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和内斯特的关系,我不应当成为他的敌人,或者让他感到戒备。

    “我当然不是公爵先生,我叫加利亚斯·弗朗西斯。”伽雷尔临时撒了一个谎。

    “我没听说过。你不是要来的人。”

    伽雷尔注意到他左脸颊隐蔽的地方有一片被灼烧的痕迹,疤痕形成一个特殊的符号,在和魔兽打仗时,他手下的个别士兵脸上也会带着这样的烧伤符号,那是他们故乡的一种传统——似乎是用一种很神奇的虫子的粉末抹在脸上形成的图案,看上去像烧伤,其实连疼痛也不会有,他们的母亲用这种方式来祝福自己的孩子们一生平安顺遂。

    他们的故乡是哪里来着,乌兰布塔。

    “你是乌兰布塔人?”伽雷尔问。

    男人一下显得很惊讶。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他问。

    伽雷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脸。

    那男人一下子喜笑颜开。

    “好久没遇到通过这个认出来我的老乡了。”他说。

    “也不能算老乡,”伽雷尔说,为了不穿帮,他决定谨慎一些,“我姐夫是乌兰布塔人,那边的布塔河鱼真的特别美味。”

    “姐夫?哈哈哈哈,那你姐姐一定是一个又有眼光,又有福气的聪明的美人儿。我妈妈以前讲过,能嫁到乌兰布塔来的女孩儿都是最识趣、最幸运的了,因为我们普遍宠爱自己的妻子。”

    “可不是,”伽雷尔附和道。

    戒备一放下,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人们一旦开始因为什么事对别人产生好感——那种无关情感、血缘的爱,仅仅因为两个人对相同的某件事物的思念或憧憬,遗憾或悔愧而诞生的感情,这仅仅是一种近乎同命相伶的爱而已,但很多人会因此以为他们收获了友情,紧接着对朋友敞开心扉,包容他的一些不足为提的小错误:换做平时,伽雷尔并不愿意利用这样的人,因为他打心眼里喜欢这种天真的人,但他不能因此失去获得重要消息的机会。

    “怎么回事啊,哥们儿。”此时伽雷尔已经被邀请到了小屋里,一同坐在哈利杰夫的小木椅子上——哈利杰夫·巴可,他刚才这么自我介绍,“但你叫我杰夫就可以了,是我的小名。”——“你怎么会到这儿来?我的情报说要等那个内斯特来呢,还让我好好监视他。”

    他似乎已经完全信任他。

    “这不都是给长官卖命的嘛,”伽雷尔说,“似乎内斯特没有来,他派了一个手下,可手下也不愿意离开都城——哪个位高权重的长官愿意从都城到这个地方来呢——最后这倒霉差事就落到我头上。”他苦恼的说,“哥们,可以的话请你千万别跟都城那边说来的是我,不然长官挨罚我也得挨罚(还肯定比长官挨得罚更重)我还等着攒点钱回去舒舒服服过日子呢。”

    “好说,好说。”杰夫一口应承,“我也是给长官打工的,不然谁来这鬼地方啊。”

    当夜两人聊到很晚,从乌兰布塔的烤鱼聊到乌兰塔尔本地漂亮的猎犬,哈利杰夫看起来很高兴,高兴的时候他眼角甚至会泛起泪花,这个人明明很年轻,但他的心看样子已经品尝过乡愁的滋味。在哈利杰夫眼里,乌兰布塔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也许正因为他有一双那么美丽而干净的眼睛,才能折射出乌兰布塔美丽的影子。多数的时候是哈利杰夫在讲,伽雷尔出于谨慎起见更多地是倾听和附和。但两人聊得还是很开心。

    第一声鸟鸣透过屋子的缝隙飘进来,黎明那种蕴含着焦躁前的寂静的气味蔓延进屋子里,哈利杰夫才一下子跳起来:

    “嗨呀!哥们,你瞧瞧我,我自己躺着吃着睡着习惯了,把你给忘了,你走了这么远,累坏了吧!”他说着推着让伽雷尔回去休息。伽雷尔推脱了一下,他确实累了,于是谢过杰夫后起身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伽雷尔的努力没有白费,哈利杰夫的友情也没有掺假。当天下午,等伽雷尔休息好之后,哈利杰夫叫上伽雷尔一起走到镇子上给都城的长官、也许是罗莎·林德送信,信上只有一句话,伽雷尔看着杰夫写好并发出的。在这方面,他只能看着,他没有权利直接介入信的内容。

    感谢哈利杰夫。

    五天之后,罗莎·林德收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边境守卫已经成功达到目的地,住在第一排第三件小屋里,身上没有携带一切不应该携带的可疑之物,且确认是本人无误。”

    罗莎·林德裹着一件华美的丝绸,她把信撂到一边,招手唤来自己的亲信:

    “永远也不要让南境那边的人知道蕾捷斯卡死亡的消息,明白吗?要让伽雷尔知道,我们仍握着能牵制他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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