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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王座前的魔鬼与骑士(一)

    亚伦迪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穿过冷清而空无一人的街道,天上往下淋漓着冻雨,这个季节没有下雪,因而空气中就少了冬日才有的寒冷清爽的意味,布兰肯都城的人们无一不为这拖泥带水的滴点而感到厌烦,连马儿也显得萎靡不振,地上的雨结成一层薄薄的霜,让它们的蹄子站不稳,落在它们身上的雨水也糊成一层泥冻。马儿毕竟没有人类的手掌,无法像人一样拂去粘在自己身上的片片块块,因此它们看上去真比人还要可怜。

    亚伦迪斯刚刚独自拜访了叔父弗里安。自从弗里安公爵从乌图里亚回来以后,就一下病的极重,从一个精神矍铄、洋洋得意又让人有些讨厌的贵族变成一个颤颤巍巍的垂危者了。这些天他躺在床上,多数时间陷入谵妄,少数时间清醒着,也只是流着眼泪不说话。亚伦迪斯理解他,他知道这位叔父缺少从头开始的勇气和将流言抛之脑后的淡然。这些天他和艾尔贝交替着去探望弗里安,但两人从来没有碰过面——艾尔贝总是躲着他,这其中的缘由他也懒得去探究。亚尔兰诺起初去过,可弗里安似乎怕他,即使是陷入梦魇之中,只要亚尔兰诺在床边站着,弗里安也总是大吼大叫,无法平静。所以亚尔兰诺索性就不再去探望了,他全部的时间都割裂成两份,一份分给欧得利斯家族守卫的陵墓中长眠的某位王后,一份则分给同样一病不起的米雷。

    米雷的状态比亚伦迪斯想象的要糟糕得多,她似乎极度的营养不良,再加上似乎受到过折磨和刑罚,这给她的身体和精神都造成了伤害。每当想起米雷的样子,即使亚伦迪斯是在和臣子们谈话,阅读,甚至是睡眠中,他都总会恍若如梦方醒一样惊悸,心里涌现出一种恨意。她总会付出代价,为她所做的一切,他这么提醒自己。另一方面,因为米雷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的原因,亚尔兰诺显得越来越阴沉,他也许在逐渐意识到自己能力的极限——他的强大并非来自神明的宽厚和仁爱,而是来自自私和残忍。所以他无法救治自己亲爱的人,在医治他人这一方面,他的知识和能力和天真无邪的孩子差不多。所以米雷的逐渐虚弱直到死亡会不会导致亚尔兰诺的情感变得更加荒芜糟糕,这一切也是亚伦迪斯尤为担心的,他意识到自己在忙完政要工作后,需要抽空和兄弟谈一谈——他把兄弟和米雷放在一切之后,这令他感到悲哀——而至于他自己,至于他作为一个同样失去了母亲,也即将失去另一位亲人的人,该怎么排解自己内心的失落、绝望和哀恸,这一切早就被亚伦迪斯忘到了脑后。

    亚伦迪斯到达宣事殿后,发现塞提斯汀和弗洛里达已经在等他了,让他微微有些吃惊的,菲德安德也在那里。不像骑士兄弟的正襟危坐,菲德安德坐在办公桌上,翘着二郎腿,眼神中全是对权位睥睨,同样也毫不在意塞提斯汀对自己投来的目光。亚伦迪斯冲他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兄弟点头致意,但和以往一样的,他要先处理欧得利斯兄弟俩的事情。

    “出什么事?”亚伦迪斯把外套脱掉,挂到门口古色古香的衣帽架上,融化的冻雨雨水顺着他外衣的袖边滴答下来。这些天他们已经把登基典仪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所以,作为侍卫队长的弗洛里达出现在这里,他第一反应就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我想要给登基典礼再增加一倍护卫。”弗洛里达开门见山。

    “为什么?”亚伦迪斯问道,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在这个男人身上得到更多的答案,战争让弗洛里达变得谨慎了,如果他有把握,他一开始就会说,如果他只是试探,那问再多也是白搭。

    果然,弗洛里达只是微微一笑:“以防万一,殿下。”

    “劳驾您去和坎迪安伯爵商量商量,如果您的人手不够,可以从他那里抽调一些。”亚伦迪斯说,听到他的话,菲德安德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

    弗洛里达冲亚伦迪斯微微鞠了个躬,便离开了宣事殿,轻手带上了门。

    “您又有什么事?”亚伦迪斯转向自己的贴身骑士。

    塞提斯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一言不发的递给他。

    亚伦迪斯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随即便沉思了起来。

    “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亚伦迪斯问道。

    “一名侍卫交给我的。”塞提斯汀回答道,“据他所言是从前殿的台阶上捡到的,我对他进行了盘问,他没有说谎。”

    “能不知不觉把这东西放到前殿,还挺让人担心的。”亚伦迪斯说,其实他心里并不在乎,他把这张薄薄的纸递给在一旁好奇观望的菲德安德,“你来瞧瞧。”他说。

    菲德安德接过这张纸,那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即使你靠手腕得到了你想要的王位,这个国家也依然会有唾弃这王位的存在,你若想真正的高枕无忧,那就请带上你的军队到亚提亚里来吧,让我们来决定王室最终的道路,不要拖到连你的亲人和都城来替你承担这一切,最好不要等我去找你。”

    最后一句话笔力很重,菲德安德不出声的说了些什么,把纸团放在屁股底下的木桌上。

    “我们这边还没动作呢,那边就开始要命了。”亚伦迪斯说。

    “也可能”菲德安德说,“这个人反对的是那边的政权,只是送到了你的手上。”他又拿起纸条看了一遍,“亚提亚里在哪?”

    “乌塔尔西边的一座小城,虽说土地小人也少,但靠近横贯南北的一条官路。”亚伦迪斯说。

    “还挺麻烦的。”菲德安德说。

    不过亚伦迪斯已经做了决定,他重新面对塞提斯汀:“登基仪式该怎么来就怎么来,就当这是个恶作剧。”

    塞提斯汀皱起了眉头:“可是……”

    “就算是在登基仪式之后,这件事恐怕这也得排在北境战事后面,我个人的事永远得排在人民的后面。”亚伦迪斯说,“我并不像罗莎·林德,我现在就高枕无忧,等到什么时候需要处理它,再去处理它。况且,”他笑了笑,“这是不是针对我还不好说呢。”

    “那典仪之后就派一队轻骑先去探探情况。”塞提斯汀说,亚伦迪斯同意了。

    等塞提斯汀像他哥哥一样离去,轻轻带上门后,亚伦迪斯才靠着椅子坐下,开始翻看以前关于北境的战报。菲德安德也从桌子上跳下来,搬了把椅子坐在亚伦迪斯身边,亚伦迪斯知道他是想在无人的时候陪伴自己一会,通过闲谈帮自己舒缓一些压力和悲伤,在这段时间内,菲德安德也这样陪伴过亚尔兰诺和内斯特舅父。因而在面对菲德安德的时候,亚伦迪斯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你怎么有时间出来闲逛,剑柄的研究进度如何了?”亚伦迪斯没有将目光移开战报和地图,他钻研着北境残余部队存活的可能性和可能的地点——他的其他舅舅们就在这手绘地图上的某一个小黑点处,即使从罗莎·林德那边叛变过来的士兵已经透露说他们都死了——但为了不辜负菲德安德的好意,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着天。

    “别提了,”菲德安德叹了一口气,“我从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亚伦迪斯笑了起来。“我也没吃过。”他说,他拿笔圈起来了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又对照战报仔细核对,差点没听到菲德安德之后的话。

    “我们老家的人都很悲观,”菲德安德摆弄着办公桌上放着的一枚铜印,“他们从不说‘苦尽甘来’这样的话,他们总是说,‘苦口的花蜜也许还有剧毒’”。

    准备登基的这几天并不太平,即使亚伦迪斯已经在议会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志向,可总是有些贵族还把他当成可以贿赂和拉拢的对象,至于那些没来参会的、并不是德高望重的新贵族们就更是如此了。亚伦迪斯这几天面对的诽谤和指责并不比儿时见到的少,如果非要说哪里有所不同,那就是他从这混沌的旁观者变成了裁定者。在登基的前两天,邓蒂斯家的少爷阿卡杰林和一个名为布洛迪亚的贵族家的年轻人闹翻了,因为后者上书谩骂他的父亲。布洛迪亚这个名字亚伦迪斯之前听都没听说过,他印象中并不存在这样的贵族——事实上,在他接手布兰肯的政权后,他发现王室的蛀虫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阿卡杰林和布洛迪亚的年轻人互相将对方扭送到塞提斯汀那里,嚷嚷着要决斗,希望能通过亚伦迪斯的批准。亚伦迪斯当时就坐在内殿听着外面的二位很没有风度的朝对方大吼大叫,直到塞提斯汀将两人打发走,亚伦迪斯也没有从内殿走出来。他有一种隐约的感觉,那就是腐败的贵族们拼了命想拉拢他,而旧贵族们的立场也没有那么清白,尤其是像阿卡杰林这样的青年,似乎因为自己热血而正直的原因,他似乎也把亚伦迪斯当成了和自己有相似目标的知己,他认为他们是朋友。可事实上,君主怎么会和臣子有真正的友谊呢?

    在登基的前一天,亚伦迪斯坐在福兰蒂斯家宅的会客厅,和坎迪安伯爵一起喝茶聊天,菲德安德因为前一天熬了大半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补觉。他跟舅舅讲了这些事——除此之外他也没什么人可以讲这些了——坎迪安大多数都沉默着,舅父似乎铁了心把蕾捷斯卡的死归结于自身,因此在面对亚伦迪斯时,他总是被深不见底的悔愧所淹没,这情感让他失去了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某种气质。不过在听说邓蒂斯和布洛迪亚家的冲突后,坎迪安还是赞叹了他的行为。

    “不要处理,这样的事情,在你登基之前,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胜负都会被其他臣民归咎于你的意志,不要还没坐稳皇位之前就被认为你已经是某个团体的陛下了,而不是人民的陛下。”

    “都是因为这种无所事事的挂名贵族蚕食了大部分的税收和薪俸,咱们的百姓才会过得那么苦。”亚伦迪斯说。

    “即使现在不管,以后肯定也要处理。”他叹了一口气,想到将来的某些事就烦。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亚伦迪斯端起茶来喝了一口,结果苦的直咧嘴,舅父平常都喝这种味道的茶水吗?

    坎迪安也端起茶来,轻轻地抿着,亚伦迪斯注意到他端茶的手在不受控制的颤动,到底是舅父老了,还是他的手替他的腿承担了太多身体的重量,亚伦迪斯的心里升腾起一种近乎悲切的难过,他不想再失去这位舅舅,哪怕半个月前他们彼此还近乎是陌生人——他无法一下子失去这么多亲人。

    “就算以后想废他们,你也得首先建立威信,你打算怎么建立威信?”坎迪安问。

    “把北境的魔兽都打光。”亚伦迪斯回答。

    坎迪安沉默了。并没有人对他说起亚尔兰诺的秘密,所以亚伦迪斯的志向给他带来了一种悲哀的冲击,他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把一大片深褐色的茶水洒到了自己的衣服上,坎迪安用一只手撑住沙发的边缘,半个身子撑起来,笨拙的想去够桌上远一些的餐布,亚伦迪斯立刻站起身来,把被管家洗的洁白的餐布扯过来,递给舅舅,于是坎迪安反复地擦拭着自己身上的污渍。

    “你知道,我们之所以去打仗的目的——”坎迪安想劝劝自己的外甥,可被打断了,负责照顾米雷的其中一名侍女急匆匆地敲着门铃,门开了以后甚至没有同管家问候,便提着裙子的两边小跑进来,她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焦虑和惊慌。

    米雷的健康状况突然急转直下,快不行了。

    亚伦迪斯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他慌忙辞别了坎迪安,跟着侍女往王后的宫殿跑去——米雷和兄弟二人一样,被安置在蕾捷斯卡曾经住过的宫殿——走到已经没有任何绿意的花园门口的时候,亚伦迪斯往后看了一眼,见坎迪安穿着在家里才穿的单衣,拄着自己的拐杖,正在以一种滑稽的姿势跳着向前跑,和他拉下的距离甚至也并不太远,管家追在坎迪安的旁边,手里抱着他的大衣。亚伦迪斯被这样的情景煨的心头一酸。侍女也看到了后面的两个人,眼泪立刻蓄满了她的眼睛,她用双手捂住嘴,摇摇晃晃的朝坎迪安二人冲了过去,亚伦迪斯咬咬牙,还是自己一个人先走进了宫殿里。

    米雷住在一楼最里面的那间屋子,亚尔兰诺陪在她的身边。房间里除了炉火燃烧的温暖的火焰的味道以外,还有一种死亡即将来临的、微热微臭的、令人精神萎靡的味道。亚尔兰诺一直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静静的坐在那,两只手紧紧的握着米雷的手。他双手的指节凸起,看得出握得很用力,亚伦迪斯知道这是因为轻柔的触碰米雷已经感觉不到了。屋子里很安静,连炉火都知道要静静地燃烧,剩下的那位陪护的侍女也在无声的擦干自己不断在往外涌的泪水。因此亚伦迪斯首先听见的就是米雷喉咙里发出的那种风吹拂过废墟的呼啸一般的声音,这声音令他恐惧的寒毛直竖,他和兄弟对视了一眼,也静静的坐了下来,因为床边被亚尔兰诺占据了,所以亚伦迪斯只能坐在椅子上。

    米雷闭着眼睛,似乎在昏迷,亚伦迪斯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那黑色的感情掏空了他的心脏,在里面灌满尖叫。他想把米雷叫醒,可意识的回归也许会让她更加痛苦。但他知道自己无法忍受米雷就这样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对自己说,就这样沉默的死去,宛如入睡般的死去。上一次他听到米雷说话,看见米雷平静的双眼是几天之前?他迫切的需要米雷给他一些鼓励,安慰,或者只是一个安详的眼神,帮他驱散一些心中的恐惧。如果米雷不知道他们陪在她的身边就死了,那她的死亡该多么孤独,这种孤独会化成亚伦迪斯后半生残暴的风雪,让他永远也无法释怀。

    门口哐当一声响动,亚伦迪斯、亚尔兰诺和那位不知名的侍女都看过去,坎迪安在进门前险些跌了一跤,手杖重重的碰到了门框,侍女和管家赶紧帮他稳住身子。这声音惊醒了米雷,她一下子睁开眼,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脖子处显现出苍白的筋线。她的眼睛在初睁开时,像盲人一样蒙着雾,随后慢慢清澈了起来。她首先看见了正对着床的、站的远远的坎迪安,其次是亚伦迪斯,最后是亚尔兰诺。

    “米狄卡。”坎迪安轻声说,往前踉跄了两步。

    米雷的头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要要坐起来的样子,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转而尝试动一动手指头,亚尔兰诺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于是放开了手。米雷在众目睽睽之下艰难的抬起一只苍白而枯瘦的手,说是抬起,其实只是比放在床上高了几厘米——指了指亚尔兰诺,又指了指亚伦迪斯,在这期间,她一直凝视着坎迪安。

    “我知道,我知道,米狄卡。”坎迪安说道。

    米雷的眼神又在了亚伦迪斯的身上拂过,随后她眼睛中那与生俱来的、犹如指南针一样坚定而美丽的、让你能确切明白她是在看你的东西,逐渐变淡消失了,她的眼睛凝视向无法触碰的虚无。

    “别离开我。”亚伦迪斯本想这么说,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变成了“请放心吧。”

    米雷在亚伦迪斯要登基的前一天去世,丧葬仪式结束之后已经很晚了,亚伦迪斯回到自己的宫殿,感觉浑身疲惫酸痛,但却没有一点困意,在这个季节,月光刚好从窗户倾泻进来——亚伦迪斯凝视着天边的那一轮皎白,隐隐约约看到上面有好似山峦或海浪的纹路,他就一直这样坐到天亮。清晨听到都城打更的钟声响起来,他还是坐着不动,直到塞提斯汀来敲他的门,提醒他登基仪式即将开始了,亚伦迪斯才站起身来,开始收拾自己的着装。

    在一切准备就绪、前往广场的露台上时,亚伦迪斯拐到去了一趟亚尔兰诺的屋子,亚尔兰诺并不在自己的房间,亚伦迪斯才想起来兄弟应当是去为母亲扫墓了,现在米雷也去世了,亚尔兰诺分给墓地的时间应当更多一些。他的行为在旁人眼里规律、不变的近乎冷酷,但亚伦迪斯理解他。

    亚伦迪斯走出殿门的时候,明明天光还很早,但他还是觉得被阳光刺痛了眼睛,也许是他的眼睛对着更柔和清冷地光芒看了太久。从王后的宫殿到广场的路上空无一人,皇城外面也听不到都城清早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打闹声,也许因为今天是登基仪式,人们都先聚在广场上等待未来的君主。在亚伦迪斯走到广场附近时,他才终于听到了喧哗的人声。人群看见了他,于是避开了他,为他让出通往露台的路。随着他一步一步踩着白色石头雕砌成的台阶上时,他开始能看清民众的脸,他们的面庞冷漠而好奇,充满希望又显露出些微绝望的光色。他们方才就看清了他,但他们并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欢喜或忧愁。也许他们认为,无论哪个当皇帝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对这个国家来说都是一样的。不一样。待亚伦迪斯的披风扫过最后一级台阶后,他自己终于站在露台前时,他这么想到。至少是现在,我知道不一样。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日光了,他先是低下头,注视着抬头仰望着他的人民们,注视着那些皲裂的、布满皱纹的、苍白的亦或圆润的、年轻的脸,注视着那些不同颜色的眼睛。随后他回过头去,看着站在自己左右两边的年轻的贵族们——布兰肯的传统,只有和皇帝同辈的、将来会和皇帝同甘共苦的年轻的人才会陪伴皇帝参加登基仪式——看着塞提斯汀,弗洛里达,那边是阿卡杰林、苏德利尔、菲德安德和其他一众年轻的侍卫和贵族们。艾尔贝没有来,这在意料之中。

    等他把这些将来的人民和臣子都打量够了以后,他开始准备冲他们讲话,他准备安慰他们,鼓励他们,向他们起誓,向他们做出承诺。他准备把自己对这个国家所有的热爱都化作语言随着自己的心一起交付给眼前的人们。可还没等他开口,他听到人们发出更大的喧哗,然后,从后排开始,人们像浪潮一样汹涌起来,恐惧的声音一下子盖住了一切。

    亚伦迪斯看到了,他明明站的最高,视野最好,可他居然现在才看到:在不远处的天边,有三个黑色的轮廓正在向广场俯冲飞来,亚伦迪斯通过它们身上的鳞片的形状、眼睛的样子和深红的颜色认出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在布兰肯,每一个孩子都在插画书上见过这北境的魔兽。

    他的脑子还没想明白这种不能长途飞行的魔物是怎么从北境一路来到都城的,但他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抽出旁边一名侍卫腰间的佩剑:“疏散人群。”他对弗洛里达说,同时把那柄佩剑攥在手里,他不能退,至少在人民走之前不能退,否则他就很难再赢得他们的信任了。

    弗洛里达的反应比他还要快,这个和魔兽打了很多年交道的人几乎是在看到对方的立时就想到了对策,“立刻撤退,”他说,“不要妄想和它们打,通知禁卫弓军带上火箭过来,其他人立刻撤退!”

    弗洛里达说着拍了拍塞提斯汀和阿卡杰林的肩膀,可他的弟弟并没有如他所愿那样逃跑,而是也抽出了自己的剑,站在了亚伦迪斯的身旁:“我是你的贴身骑士!”看到亚伦迪斯的眼神,塞提斯汀大吼道。

    亚伦迪斯用余光瞥了一眼周遭的人们,在他的眼前,百姓们正拼命地往就近的建筑物中涌去,互相推搡的人也有,互相搀扶的人也在。在他的身后,阿卡杰林和其他贵族们离开了,弗洛里达正快速跑下露台,帮助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妇人撤退,菲德安德正在大声要求一名侍卫帮他做什么事,其他的、剩下的士兵们,要么去和弗洛里达一起疏散人们,要么拿起自己的武器,枪,剑或弓,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们的家人也许正在汹涌的、奔逃的人群之中,所以他们都没有逃走,亚伦迪斯在这些士兵中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在他旁边近一点的地方,一个小个子男孩攥着枪的手已经沁出汗了。

    亚伦迪斯抬头看了看露台顶端的雕花,他觉得这个位置正合适,那些魔兽块头很大,一下子不容易冲进来,而他们也许可以趁它们的头被卡在露台和露台顶部之间的时候反击,这么想来他有了一些信心,“诸位不要慌乱,”亚伦迪斯大声说,“我们站得高,它们会先冲我们来,到时候听我的命令——”他这么说道,此时魔兽已经飞的很近了,它们果然冲向了站的最高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离空中的它们最近的猎物,亚伦迪斯似乎在第一头魔兽的瞳孔里看到了他自己的影子。

    他身后的人们都要保护自己的亲人安全回家,而他的亲人们不在这里,不在这恐惧而慌乱的浪潮之中,但他还是要保护他们安全回家,这是他站在此地就必须要承担的职责,这是他和这个国家签订的契约中必须要支付的筹码,哪怕他其实也心生恐惧。

    亚伦迪斯此时全然已经忘记了,有一个可以保护他、甚至是保护所有人从这个情景中全身而退的人正在他的身边,这只能怪那个人是他的兄弟,让他无法在这时想到要牺牲他。他可以在和平的都城把亚尔兰诺送到北境去打仗,因为那些死亡和恐惧并没有亲临到他的身上,让他意识到它裹挟的苦难和残忍,在他的心中,他可以用和平来粉饰苦难,从而淡化对兄弟的心疼,这是他能狠下心做出让亚尔兰诺去扫荡北境魔兽的理由。可是在此时,在死神离他那么近的此时,在恐惧渗透空气的这片见方的地方,哪怕亚尔兰诺是魔神,即使他是神明。亚伦迪斯也不会想到让他来代替自己面对这一切。

    而这一切感情,对于兄弟来说也同样成立,因为是兄弟,宛如一颗星球和它的倒影,它们总是同满同缺,互不分离。在之前的几分钟,亚尔兰诺在帮母亲扫墓时,突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情感,像一只孤独的雄狮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同类,他抬起头时,刚好看到魔兽巨大的身影从头顶掠过。

    亚尔兰诺在原地怔愣了两秒,便撇下母亲的陵墓,开始朝广场的方向飞奔。

    母亲和米雷的死教会了他一件事,那就是他与他们都是不同的,他不会像母亲一样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去,也不会像米雷一样因为疾病和伤痛而消逝,他与他们是不同的,这件事他儿时就隐约察觉,而现在则笃定。因此,他明白自己总有一天也得面对和亚伦迪斯的分别。

    但不是今天。

    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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