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离开
傍晚的阳光正逐渐收回它曾慷慨赠予人间的广袤温度，以此惊吓起林中成片的漆黑鸦群。它们叽叽呀呀，扶摇直上，声势浩大，冲天升腾，要去迎接夜的帷幕。像是时间燃起熊熊大火，它热烈疯狂可又压抑克制，终于在不断的煎熬下使夕日融化成晚霞，而于那短暂无情的鼎沸之后，却又是长久温存的冷与寂静……
真是稀奇的一幕。院里闲坐的老人收拾凳椅将要回家，年后的冬日里竟也会有这样绚丽的霞光，不免让他为此发出除却人生弥短之另外的感叹。他颤颤巍巍，连徒步都已成了困难，分明是他行走太慢，却还叫那亲切的稚童请别着急，快再等等他……
无论是午间曾一闪而过的那整片金黄色天空，还是此刻冬日里这份过分美丽的晚霞，都如他在这艰难世道中平淡干瘪的晚年一般太过难得。
家家户户散漫的炊烟像是慈母手中为游子添衣的针线，细细衔接裁缝起天间的昼与夜。那些生活中难得的一切又总是昙花一现，明明只在方才亲眼所见，可于结束之后还是不免让人以为是一场错觉。是因为对方离去时的态度过于决绝，还是未能及时享有更多所以贪恋？最终的感想无人关切，只剩残留的余味独自发酵成不甘不愿。
但他仔细想过很久，发觉自己对人生并无什么格外的遗憾。他静静躺在床上，打算昏昏睡去。
晚风摇摇欲坠，最像美人易碎，一阵恍惚，无声无力。尽管如此，风儿仍旧温温柔，去将地面上人的影子轻轻拨断。终于它与影与昼一齐崩散殆尽，似以此述说某种神秘仪式的告成，召唤出彼此呼应但仍难掩寂寞的天上明星。
一股预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冥冥之间他忽明悟死期将至，呼来儿孙嘱咐后事。
在他生命的尽头，只剩下勉强的满足。
可是差强人意，犹亦振奋有力。
屋内点起烛火时，他咽了气。
小小的屋子里终于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可那害得他们如此伤心的人儿却从此再同他们无关，也再不能对他们的伤心付诸安慰了。
或是掩面哭泣、或是神情凝重的，那是他的儿孙；而那呆滞木讷、对此费解的，则是他更远隔了多代的后辈……
他闭上眼，再看不到他们面目。
老人生前实在，走时也够体面，大家虽然心里难过，但也不能不为他高兴。
同样已称得上是老朽的他的大儿子贴上前去，从他枕头下摸出一个布袋。
大家知道那是他生前曾反复强调过的，应当留意重视之物，据说是来自他年轻时候遇到过的一位贵人。
所有人暂时收敛起情绪，但不可避免还有人压抑着低声抽泣。好奇驱使着每个人都死死紧盯着，去探寻那布袋里究竟藏有何物。
“是……”布袋被翻开，露出里边是一块折叠着的泛了黄的锦布，“是一块布……”
“上边有字。”
“写的什么？”
“咚、咚、咚。”这时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去看看是谁。”
“不！等一下！这上边写的是……”大儿子怔住，“让我们……好生招待门外那三人。”
……
“有这种事？”
并不算狭小、但因人数太多而显得逼仄拥挤的柳家屋内，听过面前那人的讲述，祝、白、易三人只觉惊讶。因为如果按他所说，竟有人在五十年前就预料到他们在今天——甚至是今时今刻，会来到这？
“这不可能！”
易轻侯还是第一次见到师姐情绪如此激动，若不是有师兄将她拉住，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
好在白画很快自觉失态，虽然重新端坐回座，但仍脸色难看。
这算什么，未卜先知？
恐怕即便是禁宗当代神算子亲自掐算，也未必能做到这等地步。推演卜算并不算难事，难的是这结果的验证时隔数十年之久，竟还能做到这样分毫不差。
或许绝世大能有心之下，尚能提前布局谋划，将他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即便如此，仍不可避免意外之发生，毕竟没有人能够掌控世间全部。但事实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要么此人掌控力强到可怕，数十年布局竟然无一差错——那几已与天道无异；要么对方确能窥见未来，善算近妖。
无论如何，这骇人听闻的猜想都太过荒谬。
“他……留下这话的那人，现在何处？”祝九鸣接着问到。
对方既然会有如此安排，想来总无恶意。可又不至于仅仅只是单纯为找人收留他们一晚——虽然他们确实需要。
也许问出对方名姓、身居何处，也算作一条线索。
“我们也不知道。”
其实这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人难掩失望。
三人彼此对视，下定主意，还是决定接受这份不明来源的好意。
柳家将他们安排在一间客房。
等到夜深人静时仔细再想，反而越发深感头皮发麻。只因此行本来意外。
原来当时易轻侯打定主意，想要将那丹药掷于刘钧口中。
可实在滑稽的是，他的身高只勉强够到刘钧腰间。即便他再费力想要尝试，也只能徒添尴尬。
他再一次不知所措，同时也被对方发觉异常。
“小先生？”刘钧后退一步，对他充满警惕道。
他难以做出答复，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使他颇感压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祝九鸣这时突然箭步上前，主动为他解围。
在他眼中师兄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身边，同时拔剑、收剑，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祝九鸣姿势潇洒帅气，让他想起曾听过的故事里那些正气少侠的形象。
“放心吧，我用的是剑柄。”祝九鸣专门解释一句，既是向他，也是向那些仆从。
刘钧瘫倒下去，确实身上未见伤口，易轻侯知道师兄所言非虚。若非他已见过智纯那样残暴噬杀的修士，他或许还会以为像师兄这样才是真正神仙人物。但很可惜，这并非修真界常态。
“所以我才不放心啊。”白画却是小声嘟囔一句，还不忘上前去踢人家一脚。
她知道对方是有意逼迫师弟，所以这一脚下去刻意给足了力气，对方果然微微抽搐一下，却也不见其他反应。
“好了，咱们走吧。”祝九鸣如是说到。
毕竟他们脸皮再厚，发生了这种事也不好再待下去。而有了这句话，刘家的那些侍卫仆从这才大松一口气，纷纷跳上前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临走之前，祝九鸣还不忘扔下一袋子铜板，对那仍跪在地上的张铁奉劝道：“找些正经营生去做吧。”
“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怎么会懂呢……”
祝九鸣并不理会他继续说些什么，转身拉上白画和易轻侯离开。
当然，最终他是否还是坚持要去做类仆，他们也管不着了。
易轻侯神色复杂，继续多看他两眼，他却只回应以一个狠厉的表情。
虽然智纯给他的道袍还留在这里，但料想也算是物归原主，他也就放心离开。
三人复行数里，天已渐要黑了。
他们来到这村子，准备寻找一个暂时的住处。
这时候恰好那村口第一户人家燃起蜡烛，将他们吸引。
等三人上前敲门，却被告知这一切早已有人预料。
……
入夜安静时候，易轻侯还未睡着。
“师兄……”
“嗯？”
“谢谢……”
祝九鸣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翻身过去揉揉他的脑袋。
今晚的月光并不清冷，透过窗户带来明亮，使师兄原本硬朗的脸也显得柔和。
“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来，师姐给你讲故事！”白画在他身旁道。
“嗯……”
“从前呢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森林，反正很大，小动物们在这里愉快地生活。但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人类，他们到处砍伐树木，破坏了小动物的家园。于是小动物们对那些人类说……等等，我知道你想问小动物为什么会说话。”
“不，师姐，我没问……”
“但是这只是一个故事，所以它们就是会说。总之它们说：你们这群可恶的人类，把我们的家都给毁了！我们该怎么办呢？”白画吊着嗓子，模仿起小动物的说话声音。
“那些人类听到这话，终于开始后悔起来。”
“于是他们便将它们一网打尽，扒皮剔骨，饱餐几顿，还给家人添置了几件皮衣。”
“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白画打个哈欠，“好了，睡觉吧。”
“不是，师姐，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不应该是人类放过它们，然后大家一起和谐相处吗？师弟，人和动物总是不一样的。”
师姐的话中似有深意，但易轻侯听不大出来。
他更想闭上眼睛睡觉，去迎接明天新的一天，但他左右睡不着。
这时房间之外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什么。
他穿上鞋子，披了件大衣，准备去一探究竟。
“师弟，你要上哪去？”
“我去上厕所。”
“稍等一下，我陪你一起。”
“好。”
真是稀奇的一幕。院里闲坐的老人收拾凳椅将要回家，年后的冬日里竟也会有这样绚丽的霞光，不免让他为此发出除却人生弥短之另外的感叹。他颤颤巍巍，连徒步都已成了困难，分明是他行走太慢，却还叫那亲切的稚童请别着急，快再等等他……
无论是午间曾一闪而过的那整片金黄色天空，还是此刻冬日里这份过分美丽的晚霞，都如他在这艰难世道中平淡干瘪的晚年一般太过难得。
家家户户散漫的炊烟像是慈母手中为游子添衣的针线，细细衔接裁缝起天间的昼与夜。那些生活中难得的一切又总是昙花一现，明明只在方才亲眼所见，可于结束之后还是不免让人以为是一场错觉。是因为对方离去时的态度过于决绝，还是未能及时享有更多所以贪恋？最终的感想无人关切，只剩残留的余味独自发酵成不甘不愿。
但他仔细想过很久，发觉自己对人生并无什么格外的遗憾。他静静躺在床上，打算昏昏睡去。
晚风摇摇欲坠，最像美人易碎，一阵恍惚，无声无力。尽管如此，风儿仍旧温温柔，去将地面上人的影子轻轻拨断。终于它与影与昼一齐崩散殆尽，似以此述说某种神秘仪式的告成，召唤出彼此呼应但仍难掩寂寞的天上明星。
一股预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冥冥之间他忽明悟死期将至，呼来儿孙嘱咐后事。
在他生命的尽头，只剩下勉强的满足。
可是差强人意，犹亦振奋有力。
屋内点起烛火时，他咽了气。
小小的屋子里终于传出呜呜咽咽的哭声，可那害得他们如此伤心的人儿却从此再同他们无关，也再不能对他们的伤心付诸安慰了。
或是掩面哭泣、或是神情凝重的，那是他的儿孙；而那呆滞木讷、对此费解的，则是他更远隔了多代的后辈……
他闭上眼，再看不到他们面目。
老人生前实在，走时也够体面，大家虽然心里难过，但也不能不为他高兴。
同样已称得上是老朽的他的大儿子贴上前去，从他枕头下摸出一个布袋。
大家知道那是他生前曾反复强调过的，应当留意重视之物，据说是来自他年轻时候遇到过的一位贵人。
所有人暂时收敛起情绪，但不可避免还有人压抑着低声抽泣。好奇驱使着每个人都死死紧盯着，去探寻那布袋里究竟藏有何物。
“是……”布袋被翻开，露出里边是一块折叠着的泛了黄的锦布，“是一块布……”
“上边有字。”
“写的什么？”
“咚、咚、咚。”这时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
“我去看看是谁。”
“不！等一下！这上边写的是……”大儿子怔住，“让我们……好生招待门外那三人。”
……
“有这种事？”
并不算狭小、但因人数太多而显得逼仄拥挤的柳家屋内，听过面前那人的讲述，祝、白、易三人只觉惊讶。因为如果按他所说，竟有人在五十年前就预料到他们在今天——甚至是今时今刻，会来到这？
“这不可能！”
易轻侯还是第一次见到师姐情绪如此激动，若不是有师兄将她拉住，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
好在白画很快自觉失态，虽然重新端坐回座，但仍脸色难看。
这算什么，未卜先知？
恐怕即便是禁宗当代神算子亲自掐算，也未必能做到这等地步。推演卜算并不算难事，难的是这结果的验证时隔数十年之久，竟还能做到这样分毫不差。
或许绝世大能有心之下，尚能提前布局谋划，将他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即便如此，仍不可避免意外之发生，毕竟没有人能够掌控世间全部。但事实如此，他们也只能接受：要么此人掌控力强到可怕，数十年布局竟然无一差错——那几已与天道无异；要么对方确能窥见未来，善算近妖。
无论如何，这骇人听闻的猜想都太过荒谬。
“他……留下这话的那人，现在何处？”祝九鸣接着问到。
对方既然会有如此安排，想来总无恶意。可又不至于仅仅只是单纯为找人收留他们一晚——虽然他们确实需要。
也许问出对方名姓、身居何处，也算作一条线索。
“我们也不知道。”
其实这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人难掩失望。
三人彼此对视，下定主意，还是决定接受这份不明来源的好意。
柳家将他们安排在一间客房。
等到夜深人静时仔细再想，反而越发深感头皮发麻。只因此行本来意外。
原来当时易轻侯打定主意，想要将那丹药掷于刘钧口中。
可实在滑稽的是，他的身高只勉强够到刘钧腰间。即便他再费力想要尝试，也只能徒添尴尬。
他再一次不知所措，同时也被对方发觉异常。
“小先生？”刘钧后退一步，对他充满警惕道。
他难以做出答复，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使他颇感压力，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祝九鸣这时突然箭步上前，主动为他解围。
在他眼中师兄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身边，同时拔剑、收剑，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祝九鸣姿势潇洒帅气，让他想起曾听过的故事里那些正气少侠的形象。
“放心吧，我用的是剑柄。”祝九鸣专门解释一句，既是向他，也是向那些仆从。
刘钧瘫倒下去，确实身上未见伤口，易轻侯知道师兄所言非虚。若非他已见过智纯那样残暴噬杀的修士，他或许还会以为像师兄这样才是真正神仙人物。但很可惜，这并非修真界常态。
“所以我才不放心啊。”白画却是小声嘟囔一句，还不忘上前去踢人家一脚。
她知道对方是有意逼迫师弟，所以这一脚下去刻意给足了力气，对方果然微微抽搐一下，却也不见其他反应。
“好了，咱们走吧。”祝九鸣如是说到。
毕竟他们脸皮再厚，发生了这种事也不好再待下去。而有了这句话，刘家的那些侍卫仆从这才大松一口气，纷纷跳上前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临走之前，祝九鸣还不忘扔下一袋子铜板，对那仍跪在地上的张铁奉劝道：“找些正经营生去做吧。”
“你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怎么会懂呢……”
祝九鸣并不理会他继续说些什么，转身拉上白画和易轻侯离开。
当然，最终他是否还是坚持要去做类仆，他们也管不着了。
易轻侯神色复杂，继续多看他两眼，他却只回应以一个狠厉的表情。
虽然智纯给他的道袍还留在这里，但料想也算是物归原主，他也就放心离开。
三人复行数里，天已渐要黑了。
他们来到这村子，准备寻找一个暂时的住处。
这时候恰好那村口第一户人家燃起蜡烛，将他们吸引。
等三人上前敲门，却被告知这一切早已有人预料。
……
入夜安静时候，易轻侯还未睡着。
“师兄……”
“嗯？”
“谢谢……”
祝九鸣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翻身过去揉揉他的脑袋。
今晚的月光并不清冷，透过窗户带来明亮，使师兄原本硬朗的脸也显得柔和。
“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来，师姐给你讲故事！”白画在他身旁道。
“嗯……”
“从前呢有一片很大很大的森林，反正很大，小动物们在这里愉快地生活。但突然有一天，来了一群人类，他们到处砍伐树木，破坏了小动物的家园。于是小动物们对那些人类说……等等，我知道你想问小动物为什么会说话。”
“不，师姐，我没问……”
“但是这只是一个故事，所以它们就是会说。总之它们说：你们这群可恶的人类，把我们的家都给毁了！我们该怎么办呢？”白画吊着嗓子，模仿起小动物的说话声音。
“那些人类听到这话，终于开始后悔起来。”
“于是他们便将它们一网打尽，扒皮剔骨，饱餐几顿，还给家人添置了几件皮衣。”
“啊？”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白画打个哈欠，“好了，睡觉吧。”
“不是，师姐，不应该……”
“不应该什么？不应该是人类放过它们，然后大家一起和谐相处吗？师弟，人和动物总是不一样的。”
师姐的话中似有深意，但易轻侯听不大出来。
他更想闭上眼睛睡觉，去迎接明天新的一天，但他左右睡不着。
这时房间之外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什么。
他穿上鞋子，披了件大衣，准备去一探究竟。
“师弟，你要上哪去？”
“我去上厕所。”
“稍等一下，我陪你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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