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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送别

    自他生命的某一天起,送别,好像成了某种恒久的仪式。

    送别师傅、送别师兄弟们、送别朋友、送别爱人、送别徒弟……修仙就像一个人爬山,在这过程中,不断有人被抛在身后,大家都期待着爬上山顶,最终成功者却寥寥无几。

    等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才发现:

    山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高处不胜寒。

    说不清具体是什么心情,只是当他发现了这样的事实而想要分享,身边却少了可以分享的人。

    果真寂寞吗?

    他还是不好说。

    因为总在送别,又总在迎接——这会让他错以为自己是已故前人与未来后者链接的某个部分,即使他们彼此之间毫无交际,也因他的存在而产生这样微妙的关联——环环相扣,前后无穷,而成为一个庞大的整体。

    这就是人类的全部意义。

    而所谓修士也不过是人类的一部分,正如凡人同样——所以——

    有人活着,才有修真界。

    当他着重去审视自我时,他当然倍感寂寞;可当他把目光放得长远而深刻,聚焦在那一整个庞大群体的维度之上,个人的情感竟然就会奇迹般显得渺小而可笑,并因此产生了好似排解的效果。

    带着这样豁然开朗的感悟,于是曾经的那份不惑也就转化成为一种崇高的信念——

    但说得再直白些,或许他只是单纯想要给自己找份合适的事去做——

    无论如何,总之他加入了真言门。

    真言门真是个很不错的地方。修炼的资源全靠着各大宗门提供,在这里的修士每日只需要考虑怎么除掉更多的【脱胎】,而不必费心更多。

    当然这儿也有个明显的坏处:就是他生命中的送别从此更多、也更频繁了些。

    送别,其实就是死了,但他固执地偏爱叫做送别。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他的爱人曾经喜欢这样称呼。不是为了纪念,大概是在短暂却也长久的磨合中养成了习惯。

    那些反复的观摩与接触,最终也成了他对自我预备的总结——送别他人一辈子,然后被送别。

    师傅当年说的不错,他的天赋确实够好,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走到他这一步呢?到了如今这种境界,他并非飞升不能,只是飞升、飞升……

    飞升又能如何呢?

    他离飞升越近,反而离得越远。

    索性还是就这样离去好了,他想,应当在他为人类付出一生之后。

    本该如此。

    是的,本该如此的。

    但如今——大厦将倾,泰山临崩。

    修真界要完了。他待了一辈子的修真界,要完了。

    他该作何表示呢?他想起师傅临终前,明明一大把年纪了,倒像个孩子似得哇哇大哭起来。

    他想要无奈笑笑,但他同样在哭。

    若有人问他,是为何悲哭,他必回答是为逝者;可天下茫茫然逝者何其之多,所为者又是谁呢?

    逝者、逝者,不外乎也就……你我?

    他当然不作此回答,因为也无人问他。

    他只是哭。

    哭是对逝者最直接的祭奠方式。

    想想从今往后对方就不再是一个具体真实的存在,而仅仅停留在活着的人的脑海当中,那真让人难过。

    难过但无可奈何,又不能使死人复活,因此能做的也就只剩下哭了。

    柳老太爷没有、也不可能被哭活回来。但大家这时候再哭也不是为他,而是为自己了。

    吃过饭的午后,易轻侯一个人坐在院外门前台阶上,看着人群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天气回暖,只剩下街边角落还留着没消融干净的一丁点积雪,本该洁白,此时却显得晦涩灰暗。

    偶尔有人将他当做柳家的小孩向他打声招呼,他也丝毫不做反驳,只是安静地坐着。

    师兄师姐说是要去帮衬一二,便留他独自在屋里。直到他觉得烦闷,出了屋子,一步步走到门口,看向街外,恍如隔世。

    不远处走过一位中年的妇女,只是寻常农家打扮,身体看起来格外壮实。

    她左手擒住一只拔过毛的鸭子,右手挽着一个菜篮,身旁还跟了个与他年龄约莫相仿的女童。

    女童相貌并不可爱,脑袋上扎了个冲天揪,身上穿着件脏兮兮的大花袄,个头不高,模样黑瘦,就连皮肤也有些粗糙暗淡,只是眼神颇为灵动,不知是为什么事,正笑得开心。

    他瞅她的时候,她也在瞅他。

    两人目光交汇,恰如狭路相逢,对方毫不退让,逼使他慌乱躲闪。

    不过那妇女大抵只是为什么事路过,很快从他身前错开。那女孩因此换了个姿势,脑袋向后,发揪向了前。

    随着距离终于拉到很远,她才转过身子,不再回头盯着他看。

    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很想……

    和她认识一下?

    “妈妈,你看那人笑得好像一个傻子。”

    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表情突然僵住。

    而后来那女孩她妈妈再说些什么他也听不清了。

    他在笑吗?那是在说他吗?

    他只觉脸上好像被人纵火,莫名发烫。

    这时候,那角落里的积雪被人踩得乱糟糟的。

    乱糟糟的脚印从那儿——延伸到这儿——他的跟前,穿着一双蓝灰色布鞋的男人对他又在说些什么。

    他不答话,只是默默转身回了院里,然后低着头拖动他的双脚,一步又一步,走,而漫无目的。

    错过灵堂,那里依旧传来哭声。

    “好烦。”他想。

    可是很快他又为自己心里竟然产生了这样负面的想法而自我责备。

    不该如此的……如果母亲还在,她一定会训斥自己吧。

    但其实母亲到底会不会训斥自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毕竟她已经死了。

    他仅仅发自内心想要做出一个有关她的假设,好使自己能有这样贴切的理由而为她的死亡哭得肆无忌惮。

    先是小声抽泣,随后则大声嚎啕。

    在这样悲伤的场合,哭泣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不必专门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将泪水流干淌尽,也不会有人为他哭泣的行为感到奇怪。

    但他想到她就那么死了,像落叶飘散,对这世界而言根本无知无觉——

    他为无人为她难过而难过,他为无人为她痛哭而痛哭。

    于是他哭得是那样撕心裂肺,一时倒不像是无知孩童为亲人离世所悲痛,更像是犯了什么过错而被责罚挨了打。

    穿着蓝灰色布鞋的男人走到他的身后,似乎有所犹豫但还是安慰着说:

    “哭得这样伤心,那一定是你很重要的长辈吧。”

    他噎住,完全答不出话来,甚至还感悟出几分荒谬的可笑。

    直到那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也逐渐归于平静。无聊地待着,脑袋空空,转而蹲在地上拨弄着一根树枝,怀念起在张家也曾这样逗弄蚂蚁的日子——

    蚂蚁在冬天的时候去哪了呢?

    ……

    “师弟,师弟!”

    远处的叫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师姐,他抬头去向人群里看,果然一眼就能发现。

    真是明显。师姐好像在一群人中亮晶晶的。

    嗯,师兄也是。

    他回答说自己在这,可话一出口他却自觉有些僵硬。

    师姐小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问道:“走吗?”

    “嗯……”

    “怎么感觉你傻愣愣的?表情也这么难看……”

    白画发觉他眼圈发红,似乎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道,“这里实在太偏僻了,也没什么好玩的。咱们下午再走几里路去了搙襄那边……”

    师姐对他讲起之后行程的规划。其实他没什么所谓,只是点头称是。

    三人本就没什么行李,随意收拾好东西,很快就离开了这儿。

    之后的几天无非到处转转逛逛,一路上什么值得详谈的大事都未发生,平淡得有些过分。

    幽州地域辽阔,他们此一行是从东南近海而转向内陆。

    出于【脱胎】作乱的缘故,当地渔业的发展并不如何好看。且随着这两年大量难民南迁,越来越多荒地被开垦出来,因此幽州虽然临海,整体却是以农耕经济为主。

    这些天难得过完新年,三人越往北走,越觉热闹,各色的吃食与游戏皆是层出不穷。

    其实那些摆摊卖艺者大多都是北方逃难而来的流民。往年常常是南方遭了洪灾,而出现大批去往云、锦乞讨之人,因这灵灭仙乱,此时却是刚好反了过来。

    当中还有人是十多年前逃难去了北方,因为在那儿生活逐渐安稳,于是便长久定居下来。据说他与老母在当年遭遇流寇而彼此走失,后来找寻无果,以为此生再见无望,谁知此次再次逃难回到幽州,两人竟然于一所破庙意外相认。不知是忧是喜,只是令人颇多感慨。

    祝九鸣待自己师妹师弟倒是阔绰大方,出手毫不吝啬,几乎是见着什么就必来上两份,身上的银两似乎永远都不会见底。

    这时候易轻侯再次后悔起来,当初应当收下那一吊铜钱,否则他也能为师兄师姐买些什么。

    快回了雀儿山的时候,白画忽然说她知道这附近新开了家做得不错的面食铺子,那店主人自然也是从北方来的。

    她得意向他介绍起他家最有名的点心:

    “师弟,你没吃过吧?——圈儿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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