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刘铭（三）
我和师兄很狼狈地回到了门中，各自洗漱，我洗好了去瞧师兄，怕他身体又出个什么好歹来，师兄看着只有些虚弱，该是冻坏了，我便叫人去煮姜茶，催师兄擦干头发躺倒床上休息。
“师兄，这事我要告诉师父的。那湖里不知有些什么，别又伤了你身子，师父不知道就不好治。”
师兄委委屈屈地说好吧。他还这么委屈，也不知道是谁要去湖上的。
师父当天没有回来，第二日用早饭时才出现。
师兄看起来没什么异状，应该是没有生病了，师兄有些忐忑地看了我好几眼。
“师父今日才回来吗？”我问。
师父看起来不太高兴，点点头说：“是。陛下年轻，很多规程都还不明白，是以多耽误了一会儿。”师父说完看着我，有些惊讶，仔细看看，又伸出手来探我额头。
“你生病了。”师父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师兄的左手两指又在磨。我说：“昨日和师兄去了明镜湖上滑冰。”
师父表情变得很严肃，她压下了声音：“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不可以靠近明镜湖，师兄不好多出门。”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明镜湖上可有出事？”
“……徒儿知错了。湖面的冰破了，我和师兄跌进去了。”
“你们浸在冰水里了？你师兄？”
“是……”
师兄大声说：“师父，不是师弟的错，是怂恿他陪我去的！”
师父皱着眉扫了师兄一眼，师兄就噤若寒蝉了，委屈地低下头。
“铭儿，你在湖里见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见到。”
师父叹了口气，师兄满怀希望地抬头，师父却说：“该罚。均儿顽劣带偏师弟，禁足在见微堂一个月。铭儿心志不坚纵容师兄，禁足半个月，好好养病。”
“是，师父。”我和师兄说。
“再有接触明镜湖者，罚面壁半年。”
“是。”
“好了，伸出手来，为师给你瞧瞧。”师父对我说。
师父温热的手指搭在我的腕上，很快就收走了，说我跟师兄染的是同一种病，想必是本染上了一点病气，被冰水激出来了。吃过饭我回了木叶轩，出来时已是正月十六了。
十五那天师父破例准我们一起吃饭，她不知从哪弄来的元宵，吃起来甜腻腻的，师兄却很喜欢。元宵里没有铜钱。
我依旧和师父习字，又过了半月师兄放出来了，便由他教我。我已经能认师兄书上小半的字了。
师兄来快雪堂上课这天，师父拿了一套看着很老的竹简出来，已经被蛀了很多洞了。
“这是我灵山一脉的门规。想来也是为师管教不当让你们去闯了明镜湖，幸而没出大事。今日起你二人要日日诵读门规，绝不可无故擅自违反。修行之人当以持戒为重，若做不到就下山吧。”师父说。
师兄看起来颓靡了些，但读书习剑还是很认真。下了课他对我说：“师弟，真对不住，是师兄把你拉进来了，本来你不用受罚的。”
他说的没错，可也确实是我不顾师父的教导擅自决定去的：“没有。师兄，师父已经说了此事是我们两人的错，你不要太过自责了，我也没有怪过师兄。”
师兄恍惚地盯着我，然后大叫一声“师弟！”就又扑了过来。
明镜湖的事就这么结束了。我以为。
十五年后、二十五年后、三十五年后……我的身体都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的魂魄都已经面目全非了，来时的路浸透了血，往后的路茫茫不可见，我真的在那个冬天游出明镜湖了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具深埋在湖底的尸首的幻梦？
然而的确不是梦，若是梦，应该更幸福美满些才是。
洗剑池的水好苦。
我来山上一年后，师父开始教我剑法，我应该说是学得很快，因为师父和师兄一直在夸我。
又过了一年，师父下山去皇宫祈福带上了师兄。
我又来到明镜湖。
我躺在冰上，感受着混着杀气的寒冷侵入我的四肢百骸，凉透我的各处大小经脉。很快手脚就失去了知觉。
上次这么冷的时候，我不敢去找师父，坐在台阶上听雪。后来师父来了，师父握住了我的手，那时，热气也像现在的冷气一样流得很快。
鼻子好像有点堵住了，我张开嘴呼吸，空气中浮起白雾。寒冷好像超过了一个界限，我的躯干部分开始觉得痛了。头很晕很疼，又很困。
再在这里躺一会，就会死。
就像那时，再晚一点清醒，我和师兄就会死。
死后是怎样的？死后会有什么？师兄说死后又会出生，再重新当一遍自己，师父说死后什么也没有。师兄，如果死后重新出生的话，那将来不就是注定的吗？师兄说，这就是命运啦。师兄笑了。
那天我问师父，师祖现在何处，师父说死了。
我好想知道死后会怎样。好想知道。我马上就会知道。
静谧的眩晕，很安静，很恍惚……
……
然而我拖着冻僵的身体站起来了，血液好像第一次开始流动，浑身都疼，特别是胸口胀痛又酸痛，我都担心它承受不了这么大压力，让我暴毙在明镜湖上，然后师父就会找到我。师父那时会怎样呢？会生气我违反了门规还把自己弄死了吗？师父会伤心吗？师兄肯定很伤心，师兄还会抱着我的尸体哭个不停，还要师父来拉他。师兄这两年身体已经好多了，还会用灵气涵养自己了，他也学会了发热的那一招，他都不需要那一大屋子的披风兽皮了。那师父会哭吗？我从来没有见师父哭过，连悲伤她都没有流露过。师父说师祖死了的时候好像那是个陌生人。师父为什么我死了你不伤心？师父……
走出几十步，我终于感到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快步走到了见微堂，这里是灵山上最暖和的地方。我还不能死，因为师父是不会因为我死了而伤心的。
师兄真是个很好的人啊，他还会跟我说故事，他很喜欢下山。他最喜欢的就是少年英雄的故事。少年本该是像他那样的吧，总是心存善念。
其实那天我真的想要是师兄就那么死在湖底就好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也许是因为他答应了要教我剑法，可他食言了。
我知道我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可我还是活着。
明明那个冬天我就该死在高梁河上，这都是因为你，师父。从今往后，不管我惹出什么事端，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那都会是因为你，师父。
“师兄，这事我要告诉师父的。那湖里不知有些什么，别又伤了你身子，师父不知道就不好治。”
师兄委委屈屈地说好吧。他还这么委屈，也不知道是谁要去湖上的。
师父当天没有回来，第二日用早饭时才出现。
师兄看起来没什么异状，应该是没有生病了，师兄有些忐忑地看了我好几眼。
“师父今日才回来吗？”我问。
师父看起来不太高兴，点点头说：“是。陛下年轻，很多规程都还不明白，是以多耽误了一会儿。”师父说完看着我，有些惊讶，仔细看看，又伸出手来探我额头。
“你生病了。”师父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不知为何紧张起来，师兄的左手两指又在磨。我说：“昨日和师兄去了明镜湖上滑冰。”
师父表情变得很严肃，她压下了声音：“还记得我是怎么说的吗？”
“……不可以靠近明镜湖，师兄不好多出门。”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在明镜湖上可有出事？”
“……徒儿知错了。湖面的冰破了，我和师兄跌进去了。”
“你们浸在冰水里了？你师兄？”
“是……”
师兄大声说：“师父，不是师弟的错，是怂恿他陪我去的！”
师父皱着眉扫了师兄一眼，师兄就噤若寒蝉了，委屈地低下头。
“铭儿，你在湖里见到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见到。”
师父叹了口气，师兄满怀希望地抬头，师父却说：“该罚。均儿顽劣带偏师弟，禁足在见微堂一个月。铭儿心志不坚纵容师兄，禁足半个月，好好养病。”
“是，师父。”我和师兄说。
“再有接触明镜湖者，罚面壁半年。”
“是。”
“好了，伸出手来，为师给你瞧瞧。”师父对我说。
师父温热的手指搭在我的腕上，很快就收走了，说我跟师兄染的是同一种病，想必是本染上了一点病气，被冰水激出来了。吃过饭我回了木叶轩，出来时已是正月十六了。
十五那天师父破例准我们一起吃饭，她不知从哪弄来的元宵，吃起来甜腻腻的，师兄却很喜欢。元宵里没有铜钱。
我依旧和师父习字，又过了半月师兄放出来了，便由他教我。我已经能认师兄书上小半的字了。
师兄来快雪堂上课这天，师父拿了一套看着很老的竹简出来，已经被蛀了很多洞了。
“这是我灵山一脉的门规。想来也是为师管教不当让你们去闯了明镜湖，幸而没出大事。今日起你二人要日日诵读门规，绝不可无故擅自违反。修行之人当以持戒为重，若做不到就下山吧。”师父说。
师兄看起来颓靡了些，但读书习剑还是很认真。下了课他对我说：“师弟，真对不住，是师兄把你拉进来了，本来你不用受罚的。”
他说的没错，可也确实是我不顾师父的教导擅自决定去的：“没有。师兄，师父已经说了此事是我们两人的错，你不要太过自责了，我也没有怪过师兄。”
师兄恍惚地盯着我，然后大叫一声“师弟！”就又扑了过来。
明镜湖的事就这么结束了。我以为。
十五年后、二十五年后、三十五年后……我的身体都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的魂魄都已经面目全非了，来时的路浸透了血，往后的路茫茫不可见，我真的在那个冬天游出明镜湖了吗？还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具深埋在湖底的尸首的幻梦？
然而的确不是梦，若是梦，应该更幸福美满些才是。
洗剑池的水好苦。
我来山上一年后，师父开始教我剑法，我应该说是学得很快，因为师父和师兄一直在夸我。
又过了一年，师父下山去皇宫祈福带上了师兄。
我又来到明镜湖。
我躺在冰上，感受着混着杀气的寒冷侵入我的四肢百骸，凉透我的各处大小经脉。很快手脚就失去了知觉。
上次这么冷的时候，我不敢去找师父，坐在台阶上听雪。后来师父来了，师父握住了我的手，那时，热气也像现在的冷气一样流得很快。
鼻子好像有点堵住了，我张开嘴呼吸，空气中浮起白雾。寒冷好像超过了一个界限，我的躯干部分开始觉得痛了。头很晕很疼，又很困。
再在这里躺一会，就会死。
就像那时，再晚一点清醒，我和师兄就会死。
死后是怎样的？死后会有什么？师兄说死后又会出生，再重新当一遍自己，师父说死后什么也没有。师兄，如果死后重新出生的话，那将来不就是注定的吗？师兄说，这就是命运啦。师兄笑了。
那天我问师父，师祖现在何处，师父说死了。
我好想知道死后会怎样。好想知道。我马上就会知道。
静谧的眩晕，很安静，很恍惚……
……
然而我拖着冻僵的身体站起来了，血液好像第一次开始流动，浑身都疼，特别是胸口胀痛又酸痛，我都担心它承受不了这么大压力，让我暴毙在明镜湖上，然后师父就会找到我。师父那时会怎样呢？会生气我违反了门规还把自己弄死了吗？师父会伤心吗？师兄肯定很伤心，师兄还会抱着我的尸体哭个不停，还要师父来拉他。师兄这两年身体已经好多了，还会用灵气涵养自己了，他也学会了发热的那一招，他都不需要那一大屋子的披风兽皮了。那师父会哭吗？我从来没有见师父哭过，连悲伤她都没有流露过。师父说师祖死了的时候好像那是个陌生人。师父为什么我死了你不伤心？师父……
走出几十步，我终于感到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快步走到了见微堂，这里是灵山上最暖和的地方。我还不能死，因为师父是不会因为我死了而伤心的。
师兄真是个很好的人啊，他还会跟我说故事，他很喜欢下山。他最喜欢的就是少年英雄的故事。少年本该是像他那样的吧，总是心存善念。
其实那天我真的想要是师兄就那么死在湖底就好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他，也许是因为他答应了要教我剑法，可他食言了。
我知道我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可我还是活着。
明明那个冬天我就该死在高梁河上，这都是因为你，师父。从今往后，不管我惹出什么事端，做多少伤天害理之事，那都会是因为你，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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