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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节河湾上空的哭声

    此时,牛舍亮堂了不少,视物已能一目了然。我看到老姜头的眼睛开始发红,眼眶里似乎有了泪花。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揉眼睛,再看老姜头,他老人家眼睛中的眼泪已从眼眶中一颗接一颗地掉落下来。

    老姜头在哭,这让我大吃一惊,怎么回事,六十岁的老人,当得知自己养了十年的水牛得了重病,心疼难过到要掉眼泪……

    在场的人应该都看到老姜头眼中泪珠的掉落,听到带有轻微哽咽的哭声。正当大家不知所措时,更让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突然,水牛前脚双膝跪下,后肢卧地。

    老姜头在努力控制自己情感的宣泄,不让哽咽发出更大的声响,双手抱住牛脖子的他也随着牛的前肢跪地顺势坐到了地面上。

    “哎哟,大家看,水牛的双眼也在掉眼泪。”我惊呼一声。

    我在农村生活了三年,社员们在日常田头歇息、闲聊时,说起过“有关牛掉眼泪的事”。牛什么时候才会掉眼泪,没有一致的说法,较多的说法是:“是当老牛知道自己要被主人宰杀时,会跪下淌眼泪”。

    今日水牛流泪,难道它以为牛舍这么多人是来协助主人宰杀自己的,它跪下流泪企求主人别杀它。

    想一想这么一个分析结果,似乎有悖常理。水牛应该明白,牛舍中这么多人(昨日的人还要多),真要宰杀它,昨天就该动手。而且,从昨天傍晚开始到现在,这么多人也没有把它怎样,还时不时地给它揉揉那难受的腹部、给它食料、给它饮水,更没有看到有凶煞煞的人亮“家伙”想杀它。所以,此时水牛不应该流泪,那它为什么双膝跪下对着老姜头流泪,难道它感受到老姜头内心因为心疼自己而哭。它陪着老姜头一起哭。

    人们常说牛通人性。老姜头与水牛相处,又是从牛崽喂养到成年,他俩之间,老姜头一声吆喝,水牛一声“哞”叫,彼此就知道对方的心意。

    水牛整一天在生病期间,没有见到主人,现在主人来了,它在主人对它的抚摸中感受到主人对它的关爱,于是,就像一个孩子在生病时,没人在旁陪护;摔了一跤时,没人搀扶;受人欺负时,不见有人助拳。现在当盼望许久的父母终于出现在孩子身边时,孩子一肚子的委屈化作阵阵哭声来回应父母的安抚。

    在水牛的眼睛里,这些围着它转的不认识的人,使它四蹄被捆,动弹不得;嘴被“噙”上一根圆木棒,任嘴巴中的唾液顺着齿缝、嘴角边点点滴滴溢出;劳什子的管子伸进喉咙里后再拉出伸进,那个欲呕吐的难受劲无法忍受;那个小矮个子老头拿着亮晃晃、尖尖的不知什么利器在肚子上摆弄着,刺进肚子一霎时,那个痛啊;最让我水牛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小老头又把不知什么液体给灌进了我嘴里,那个味儿真难闻,进了胃里后,胃就开始翻江倒海般地折腾,想死的心都有;这还没完,最后被这个小老头给斜吊在河湾斜坡的树上,半天的光景,我的脑袋只能昂着,不能动弹。

    今天,水牛向老姜头跪下掉眼泪,我想,应该是水牛在向老姜头,它的主人诉说心中的委屈:你老姜头,我的主人,在我生病时,最需要你在旁看护时,你却消失了整一天,不见人影,现在才来,你的牛儿你不管了吗?

    老姜头也可能已意识到就是因为自己在交待儿子给儿媳妇传话时:“中午不要忘了给牛喂食”,交待得不够明白清楚,致使牛儿过量食用青饲料而犯了牛肚胀病,说到底,牛犯病的责任完全在于自己的疏忽。

    面对着牛儿不停流淌着眼泪,牛舌头不断地在老姜头脸上、身上舔着(老姜头因流泪,泪液中的盐味吸引着牛儿的牛舌头);牛头还直朝老姜头怀中磨蹭(主人坐在地上,哭着;又因心里难受,心跳加速;更是大热天的,身体散发出的体味在胸腹部特别浓烈,这是牛儿早就熟悉的主人的体味)。

    憋了许久光流泪不出声的老姜头,此时满头白发根根竖起,喉咙间突然迸发出声嘶力竭一嗓子哭声,声音嘶哑又显凄厉。

    这一声哭音窜出牛舍,在河湾上空盘旋回荡,牛舍左右两边几十米范围内的社员们都应该听得到老姜头的这一声哭腔。

    老姜头这一声哭腔冲出喉咙口后,再也“不能”自己,嚎啕大哭起来。哭声中还夹杂着老姜头的说话声:“牛儿啊,老爹只顾自己脚上的伤,而忘了牛儿不是什么新鲜草料都可以随便吃的啊;牛儿啊,昨天傍晚,我们从燕王医院回来,船过叶径河时,看到牛舍有许多人,本应该过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哪知道回家吃过晚饭,往床上一躺,就一觉到天亮了;牛儿的命,差一点儿就丢在我‘老不死’手里啊,老爹是老糊涂了。”说到这里,老姜头抬手就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朝阳一看,老爹在自抽巴掌,慌忙蹲下去,一把抱住老爹,心疼得带着哭声说:“爹,您别这样,没有人责怪你,姜队长他们领导也没有说你半句不是。来,爹,我把你抱起来。”

    看着朝阳泪流满面的样子,我也一阵难受泛上心头,感觉眼眶有些湿了。

    老爹扭着身子不肯起身。又对着站在旁边的顾医生俯下身躯纳头便拜:“顾医生,我和牛儿一起谢谢您了,是您救了牛儿的命,我还能继续活下去,还能继续照顾牛儿,如果牛儿死了,我也活不了啊。”

    顾医生看到老姜头坐在地上朝自己作叩拜状,忙弯腰双手扶住老姜头的肩:“老哥,不要这样,牛生病是常有的事。你的牛儿命硬着呢,死不了。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当它生病时,老天爷会安排我们来搭救它。老哥,别哭了,自己身体也要紧,牛儿接下来还要靠你照顾。”

    顾医生直起身,对朝阳和我说:“你俩把老哥抱起来放到干草垛上,让他靠墙歇着。已是六十岁的人了,身体好着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你爹自己脚伤着,又心疼牛儿,再自谴自罚,真就憋出什么病来。”

    我和朝阳一个搂腰,一个托脚,老姜头一边哭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就是不肯起身。

    顾医生见状:“老哥,你起来,别伤心了。牛儿现在不是好着吗!它也跪累了,也该让牛儿起来活动活动,我还要嘱咐你几句,接下来该如何调理病牛。”

    老姜头听顾医生这么一说,才不再哭泣挣扎,顺从地被我和朝阳抱起来,安顿到干草垛上靠墙歇着。顾医生在牛屁股上一拍:“你‘小子’该起身了。都是你给闹的,让老姜头为你掉了多少眼泪,让他身心受到这么大的伤害,你能心安理得吗?你看到老姜头为什么要下跪,还哭,有这么多泪流吗?其他没学会,竟然对主人撒起娇来。谁让你贪吃,吃了个肚圆腹鼓,就是瘤胃炸了也是活该。下次再这么贪吃,可就不会有这好的运气等着你,有这么一大帮人给你治病、陪你守夜。”

    水牛似乎真的通人性,看到老姜头已被抱到干草垛上,自己再跪着也没啥意思了;再说,从昨傍晚开始的肚胀难受、气短心悸等不舒服的感觉现在都没有了。屁股上受了顾医生一巴掌,它受惊似地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虽然有些颤悠悠的刚能站稳,但顾医生为它准备的干青草香味已吸引上它,伸嘴就对着箩筐中的食料吞食起来。

    听着顾医生像在对自家调皮的孩子闯了大祸,说着训斥的话语,我想笑又不敢笑。刚才老姜头还在呼天号地哭着、一副悲天欲绝的样子,使所有在场的人都为之动容。也只有见多了牛舍里发生的牛与牛的主人之间这种心连着心、筋连着筋、扯不断理还乱的心灵相通的亲密关系的顾医生,才会见怪不怪地还能如此淡定地说着该说的话、做着该做的事。

    只见顾医生待牛起身后,绕着水牛转了二圈,叩敲牛的左“肷”部,又凑到牛嘴前感受牛的呼吸状态,顾医生可能还是不放心,从皮包中摸出听诊器交给我:“易一文,你给水牛听一下心率。”

    说完这句话,他自顾自朝老姜头歇着的干草垛走去,捏着老姜头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俩人说着悄悄话。朝阳守护着老爹,听着顾医生的话,频频点头。

    “顾医生,心率是45次。”

    “好,知道了。把听诊器给我放皮包里。”

    顾医生与老姜头该说的话应该讲完了,又走到姜副大队长面前:“姜副大队长,水牛已没事,怎样护理病牛,我也交待过老姜头,我和易一文该走了。”

    “顾医生,谢谢你。过一天我会专门到兽医站向陈站长表示我们一队全体社员的谢意。另外,我已考虑过,这几天,就让朝阳陪着老姜头,让老父亲指导儿子学习照顾饲养水牛的本事。”

    “您想得周到,这样安排好。”

    此时,牛舍门口已站满一队的社员,他们可能已从姜副大队长爱人的口中知道昨天队里水牛得了重病;也可能刚才听到老姜头,只有这种饱经风霜的老男人无以复加痛苦自责中所发出的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汗毛直竖的哭声而齐聚到牛舍来。

    他们也听到、看到公社兽医站顾医生和他们自己大队赤脚兽医易一文一夜守在牛舍中。现在牛儿已得救、病基本痊愈。从众人的眼神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对顾医生的感激和尊崇,同样也能感受到他们在看着我时,流露出讶异、疑惑的眼神,这个眼神传递出的信息是:“这个丰仓插队知青,打篮球技术不错,为大队挣得了不少荣誉;在大队文艺宣传队跑个龙套也蛮像个样子;现在怎么又当起了赤脚兽医(公社培训也只进行了十几天,广大社员当下基本上不怎么清楚这一回事)。瞧他刚才还煞有其事、有模有样双耳里塞着耳挂,摆弄着听筒,诊听着牛的心率,这小青年倒真有些“能耐”。

    太阳已升至房檐顶上,阳光从“门”口的人缝中溜进牛舍。在人缝中我看到了露出上半身的徐晓明和张正华,他俩一早也赶了过来。他俩正朝牛舍内张望着,目光相遇,赶忙向我打招呼。

    我走过去,告诉他俩:“别进来了,牛儿已没事,顾医生和我准备回了。”

    我们三人正说着话,“人墙”后面一声女性的吆喝声:“闪开!”朝阳媳妇双手端着个脸盆,右手小指、无名指上还挂着昨晚朝阳送水的青花大茶壶,风风火火地进了牛舍,边走边说:“朝阳,爹,你们快招呼顾医生和易一文吃早饭。”

    脸盆里是油酥面饼,面饼上还放着几只饭碗。朝阳忙走过来,把茶壶从媳妇手中接过来。朝阳的媳妇把脸盆放在地上,从面饼上把碗儿一只一只搁在地上。朝阳把壶中水向碗中倒着......

    姜副大队长看到朝阳夫妇把早饭已摆弄好,招呼顾医生和我吃早饭;让朝阳拿块饼子给坐在干草垛上靠墙歇着的老姜头送去。

    我听从姜副大队长招呼,伸手就要从脸盆中拿饼吃。一晚上没吃东西,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再说,在农村这几年,早已习惯了在田头、场边、船上伸手拿东西吃。即使正在田间施肥,一把又一把把掰开的有机肥撒在田里,双手脏黑得根本分不清五指,也只是在裤腿上擦一擦,毫无顾忌地拿起东西就吃,鼻子好像根本闻不到双手上有一般浓烈的屎臭味。

    “易一文,谁同意你吃饭?”耳边响起顾医生的呵斥声。

    我忙把准备拿饼的手缩了回来:“顾医生,姜副大队长让吃饭啊!”

    “姜副大队长让你吃,你就吃啊!现在才刚进入八月份,离开早籼稻下来还有一段时间,家家粮食都不宽裕,你就心安理得地把老姜头家口中的粮食吃下去,你过来,帮我推车。这里已没有我们啥事,到了镇上,我请你吃早饭。”

    还真是,顾医生说的话没有错。这个季节,家家余粮都不多。我也是一个新农民,知道一年四季,只有秋季晚稻收割,新大米分到家,到那时,随便走进哪一家,都能给你一顿大米饭吃。现在每户人家都是用面粉、麦片在撑着,而且夏粮分口粮时,也是按人头,大人小孩有所区别限量分配的。生产队都有交售公粮的任务,宁肯自己少留一些口粮,也要把最好的粮食交售给国家,完成售粮指标。

    我推着顾医生的自行车,随顾医生朝外走。

    姜副大队长和朝阳明白,昨晚上,如果不是因为守夜,顾医生就不会吃姜副大队长提供的晚饭。所以他俩看见顾医生不允许我吃朝阳媳妇做的早饭,知道劝也无用,都不说话,默默跟在自行车后面送顾医生和我走出牛舍。

    牛舍门口的社员们很自然地分开站在两侧,留出通道,目送顾医生和我走出牛舍。

    突然从牛舍内传来老姜头嘶哑又苍老,还带有哭腔的声者:“顾医生,好人啊,谢谢了。”

    也真是神了,牛儿竟然连发三声“哞”,是牛儿送别我们的话语,还是感恩的言词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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