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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滔滔武溪 (下)

    第一日,吕种没有回营缴令;

    第二日,吕种依然未能回营缴令;宋均又命令在词尾加补一句:“蠢尔蛮荆,大邦为仇!”

    第三日子时,吕种安然归营缴令:

    蛮族闻听阙廷诏书,争执顿起,内部生变,击杀其首领精夫雷迁,然后全族归降大汉阙廷!

    宋均闻讯,当即亲率几名随从前往蛮族聚居之处,解散其众,并遣送他们各回本郡,设置官衙,委派吏员,一场惊天动地的武陵叛乱,就此平息。

    一切处置妥当之后,宋均上书自我弹劾假制诏书之罪,派人呈送京师。

    宣德殿内,众人听得激情澎湃,荡气回肠,就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梁松,似乎亦有触动。

    “吕种,真英雄也!”郑异赞道,“可惜,如此豪杰竟未能死在战场之上,却倒在阴毒小人的暗算之下!”

    众人闻言,又不约而同的发出惊讶之声。

    “当年,式侯刘恭被北宫宾客刺杀,先帝震怒,诏令大肆捕捉宾客。梁太仆第一个斩杀之人,就是吕种吧?”郑异道。

    “不错!”梁松知道无法抵赖。

    “不知是何罪名?又为何第一个要将他斩杀?”

    “此人谋反,挑起朔平门之变,公然抵抗陛下诏令!”

    “谋反?”

    “正是,在朔平门之变中,竟敢手执凶器,欲斩杀羽林中郎将窦固,阻挡我等入北宫搜寻那名刺杀式侯的凶手!”

    “这倒奇怪了!吕种在伏波军中征战多年,立下战功无数,早不谋反,晚不谋反,偏要等到梁太仆率大军围堵北宫之时,起来谋反?梁太仆既是亲自监斩此人,想必在行刑之前已经问明其中缘由了吧?”郑异问道。

    “这个,却是不曾!”梁松语气略显微弱。

    “那他是谋反的主谋,还是从犯?”郑异开始紧逼。

    这个问题让梁松实在无法回答。若是主谋吧,如此重罪,理当奏报光武;若是从犯吧,那郑异必然又会接着追问主犯是谁,那就更难回答了,总不能诬陷为北宫诸王中的任何一位吧?

    “梁太仆,吕种究竟是主谋还是从犯?”明帝厉声问道。

    梁松一惊,道:“臣一时疏忽,只觉此人戎马多年,武艺高强,实在危险,一旦谋反,阙廷危矣!故此,抱着宁可杀错,也要给阙廷断绝后患之心,仓促之间就把他处斩了!”

    “如此纠纠壮士,竟不问明情由,就稀里糊涂将其杀害,难道不怕令天下人寒心?让有志报国的仁人志士心寒?更给阙廷与先帝背负上草菅人命、害才杀贤之恶名?”明帝怒道。

    “臣一时糊涂,心中只有阙廷,疏于深思,确实未能考虑周全。”梁松道。

    “一时糊涂,还是蓄谋已久?是为阙廷分忧,还是为己剪出后患?”郑异道,“争睚眦之隙,以成千钧之仇;一旦为恶,就得处处为恶,以掩盖先前之恶!你窃居高位,却不揽镜自照,上不顺应天心,下不保育百姓,满腹只有人谋鬼图!借着君王的威信,假公济私,为灭吕种一人之口,朔平门前不惜搭上岑遵以及百余名汉军将士性命,却还反过来口口声声诬陷马援坑害士卒,真是无耻至极。罪有应得之日,就在今朝!”

    这番话,如同那日朔平门前积弩营射出的凌厉箭雨,纷纷精准无误的正中梁松的要害。

    他顿觉自己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之上,浑身上下处处都在发出钻心之痛。

    他深沉理智的防线终于崩溃了,突然一改往日的斯文儒雅,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声嘶力竭的叫道:

    “郑异,我与你究竟有何冤仇,以至如此苦苦害我!你诬陷说我处心积虑构陷马援,那马援与我父梁统乃是知己,马家、梁家世代交好,我又为何要做此大逆不道之事?那日朔平门前,我也是奉先帝之命前往北宫捉拿刺杀式侯凶手,北宫军违诏阻挠,以至局面失控,岑遵之死,及众多将士遇难,又岂能算到我一人头上?”

    郑异缓缓又从袖中取出一卷简牍,道:“应是缘于此封书信?”

    “什么书信?”梁松问道。

    “此乃马援当初写给其侄马严、马敦的一封家书!”郑异道。

    “啊!你从何处得到此信?”梁松大为震惊。

    马武脾气急躁,不知马援给侄子的家书却何以引得梁松如此惊慌,问道:

    “为何要拿出马援的家书,上面所写莫非竟与今日之事有关?难道他能未卜先知不成?”

    “我这就读给在座诸位!”郑异口中称为读,实际上根本未看书信,负手踱步,朗声道:

    “我希望你们听到人家过失,就像听到父母名字一样,耳中可以听到,却不可以直接说出来!动辄议论他人是非长短,轻易胡乱讥刺时政对错,这都是叔父我最厌恶的!

    龙述其人,敦厚周到谨慎,口无异言,谦约节俭,清廉公正有威望,我很敬重他,愿你们向他学习;而杜保,则豪侠好讲义气,忧人之忧,乐人之乐,与好人坏人都合得来,我也很敬重此人,但不愿你们向他学习。

    学习龙述不到家,还不失为一个谨慎勤勉的人,所谓雕刻鸿鹄不成还可以像一只鹜;学习杜保不到家,就很容易堕落成为天下的轻薄儿,以至于弄巧成拙,这就是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杜保至今都不知道,他的属下将领们对他的憎恨都到了咬牙切齿的地步,州府官吏们也都在背后数落他,我常为他寒心,所以不愿子孙们学他啊!”

    马武听完,依然一头雾水,问道:“没听说来有什么异常,与梁松有何干系?”

    郑异道:“这信中所提及的杜保,乃是前任越骑司马,与梁松、窦固素来交好!故此,梁松屡次在先帝面前保举此人。但亦如信中所言,那杜保品行轻浮刻薄,四处树敌,阙廷中有恨他之人得到马援此信后,便呈递给了先帝,并上书称‘杜保经常制造谣言,迷惑众人,连伏波将军都万里传书告诫其侄子勿要与其交往,而梁松、窦固却与之结交,这势必会扰乱阙廷’。”

    “那先帝怎么说?”马武追问道。

    “先帝当即召入梁松、窦固,将马援书信与所附的上书一并出示给二人看,梁松、窦固吓得当即跪倒不住叩头,鲜血直流,方才免于被追责。接着,又下诏免除杜保官职,提升龙述为零陵太守。”

    梁松此时终于醍醐灌顶,知道了下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此前,他一直疑惑,郑异究竟从哪里得来自己构陷马援的上书、耿舒之信、马援家书等这些证?虽然也曾数次怀疑会不会是龙书案之后正襟危坐的那位,但此念头一出,立刻又强行按了下去,因为实在不敢再往下想,以免乱了自己方寸。

    倘若真是他,这场审讯,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因为结局早就注定了。

    如今,这种一再被回避的可怕念头终于成为了现实,因为马援家书提及的那位杜保的事,自己与窦固把头都叩得血流如注,方才求得光武宽恕的那一幕,这个大殿中没有人会知道,但除了,龙书案之后的那位。

    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梁松万念俱灰,彻底放弃了一切幻想,瞬间又一转念,“这样也好,人终有一死,一走了之,就此解脱,也免得再过无时无刻不疑神疑鬼、提心吊胆、非人世所堪的日子了!”

    思绪万千中,他耳边忽然传来了马严愤怒的声音“梁松,无论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其实,你之所作所为,在场之人皆已了然于胸,心如明镜。只是,唯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父与我叔父马援乃是好友知己,而你不惜昧着良心,造谣诽谤,让满天下之人都误以为他历次冒死为国出征都是为了满足贪财私欲,从而名誉坠地,被人唾骂;还处心积虑构陷他贪功冒进,坑害将士,令他身败名裂,冤沉海底。屡屡出此无比狠辣之毒手,莫非仅仅只缘于他的一封家书?”

    “不错!你叔父马援与我父梁统确是知己好友,马家、梁家也本应世代交好!我父待你们马家后人,视同己出,关怀备至,而他马援却又待我如何?”梁松此刻已经放下一切,索性敞开心扉,道出陈年积怨,今朝一吐为快:

    “他对我自幼就抱有成见,嫌我本性刻薄,心胸狭窄,素来瞧我不起,整日只盯着我的不是,说个没完!即便我长大了,可他仍旧当孩子一样教训,说什么‘人就算显贵了,也要能继续忍受贫贱;如果你忍受不了再次贫贱的话,处在高位上就一定要自持自控!’此话何意,莫非我一直贫贱,他才能安心?贫贱之时,被人瞧不起,处处碰壁,不得不低三下四,翼翼周慎,方能讨得饭吃,获得温饱;可人富贵了,出人头地,被人仰慕,自当扬眉吐气,如不张扬炫耀,以威示人,却要自持自控,岂不如同锦衣夜行,他人如何得知你的显贵?真是一派胡言!”

    “后来,我成了帝婿,朝中无人不忌惮三分,可唯独他,不但依然不把我放在眼中,而且还不分场合,丝毫颜面都不给。有一次,他抱病在床,我乃是堂堂皇亲国戚,好心好意去登门探望,不惜屈尊跪在床边问候,可他竟然把脸转向里侧,任凭我怎么问安,就是不理不睬,弄得我在众人面前,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实际上他当时清醒如常,有意羞辱于我,竟还当我不知?”

    “既然明知杜保与我熟识,又看透他的为人,不可深交。那为何不当面提醒我交友不慎,以免日后遭受连累?他不是整日说教起来比我父还关心我的家长吗?却不惜远隔万里,私下给你们写信告诫要学龙述,不要学杜保,此人已经遭恨到极点,否则定然画虎不成反类犬!而我当时正在全力向先帝推荐其人文武双全,道德博备,可堪大用。先帝看到马援之书,岂能不对我猜忌生疑?龙颜暴怒之下,我叩得头破血流,哭的悲天彻地,方才消除先帝疑虑,平息他的怒气,终于逃过惩罚。你说,此仇不报,岂不妄为男儿!”

    “唉!”明帝闻言,叹了口气,从龙书案后站起,缓步走到殿下,来到梁松近前,道:

    “枉你饱读圣贤诗书,岂不知为国者无私仇,方可养聚浩然之气,躬行浮云之志?且听朕亲自给你读一篇前朝退隐老臣的上书后,此言之意,自然便晓!”

    说着,站起身来,望着殿下众人,朗声道:

    “臣听说王者之德,圣人之政,从不忘记人的贡献与功劳,取人之一所长,而不苛求其一定完美无误。所以大臣们由此心中旷然坦荡,自然就都不会感到拘束紧张!”

    “将军在外,谗言在内,专门挑剔人家小过,而不计人家的大功,这实在应被为国者所慎重,因为谗言最能伤害好人啊!”

    郑异曾阅过此文,知道出自一名前朝大臣的长篇奏疏,此刻见明帝竟能将其倒背如流,亦是暗自钦佩。

    “臣曾亲眼看到已故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从西州崛起,敬慕圣贤忠义,历经关山险阻和崎岖坎坷,冒着万死一生之危,孤立在群贵之间,得不到一句有助于他的只言片语的支持,却依然义无反顾,照常驰于深渊、进入虎口,难道他计较在乎这些吗?他能事先知道自己将来会当七郡的使臣,并得到封侯的福荫吗?”

    “建武八年,陛下御驾亲征西讨天水隗嚣,国之重臣都拿不定主意,唯有马援进献应该继续进击之策,最终得以攻克西州!”

    “后来,吴汉攻下陇西,退路被断隔阻绝,只能坚守在羌戎聚居之地,士民又饥又困,生死存亡悬于顷刻之间!马援奉诏出使陇西,镇慰边塞百姓,谋如泉涌,城内汉军兵力由此得以保存,方能继续进击,最终基本平定了陇西!”

    “继而,马援虽然独守空郡,但只要出兵就必定建功。在击破先零羌部的战斗中,马援潜行山谷之内,奋猛力战,小腿竟被流矢射穿!

    随后又出征交趾,地多瘴气,马援乃与妻子作生死诀别,压根未报生还苟活之心,由此方斩灭征侧,得以攻克平定所有失地!”

    “不久,再度受命南征,迅速攻下临沅,胜利在望之际,可叹马援竟然先行病逝了。此次平乱,官兵们虽然受到疫病的摧残,但马援自己终究也没有幸免于难而独自生还啊!”

    “战争形势,各有不同!有时需用持久耐耗的战术,方能取得胜利;有时若求速战速决,反易导致失败!深入敌境不一定就对,不进入敌人心脏,也不见得就一定不对。人之常情则是,谁愿意长期驻屯在危险之地而不愿意活着回家呢?”

    “只有马援!”

    “他在朝廷奉事二十二年,北出边塞沙漠,讨伐胡虏;南进渡江飘海,身履蛮荒,以至在军中染疫病重,为国捐躯!令人惊叹的是,他的一世英名,他的封爵,竟然瞬间全失!”

    “举国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过错?百姓皆不知道他的罪名是什么?突遇奸佞小人流言诬罔,横遭构陷谗害,家属紧闭门户,尸身不能安葬祖坟。刹那之间,对马援怨毒的抨击大起,君王臣属有了隔阂,马家宗族陷于恐惧欲绝之境!”

    “已故之人不能亲自回来分辨是非,陈述实情;生存的人又不敢为他辩白申冤,臣实感悲痛万分!”

    “请求陛下留心思量臣之微言,不要使功臣怀恨于黄泉之下!让公卿们评价马援的功和罪,以决定应不应该恢复他的功名爵位,进而以偿大汉子民之愿。”

    诵完,殿内又已泣声一片!

    明帝对梁松道:“朕知你自幼博通经书,明习故事,而给先帝上此书之人,名叫朱勃,也是天资过人,年十二就能诵《诗》、《书》,不到二十岁便出任县令,令同龄的发小马援自惭形秽。但此人有一致命缺点,就是气量狭窄,故智尽于此,到马援拜将封侯之时,依然还是县令。马援对他不喜,一直都十分倨傲怠慢。”

    “而马援遭遇谗言,被先帝撤爵后,整个京师皆噤若寒蝉,无人敢为其进言,唯独这位经常被马援卑侮的朱勃县令,反而知难而上,冒死给先帝上此公道之言!”

    “人固有缺点,马援亦不例外!他素爱宽厚周慎之人,不喜量小刻薄之辈。同样是他不喜之人,朱勃能以德报怨,冒死进言,因为他看到了多年来马援兵戈云翔、战马黄沙、水剑南越、海波沫血、临戎而歌,所做者皆是国之大事,所为者都是为百姓安居乐业。而你,心术不正,则看世间万物亦皆邪恶不正,方才以怨报德,竭力构陷,所虑者都是与马援的各种个人私怨,更何况他所言只是劝你从善,所为也未伤及你一分毛发,但你反而不惜诽谤滋事,以令他名誉扫地,以置他本人于死地。心胸何其险隘,心地何以歹毒!”

    梁松面色难看,默然不语。

    明帝道:“国家有贤臣方能兴旺,有了佞臣则必然衰败。佞臣如同吐着毒信的长蛇,肆其食叨,纵恣无底,多树谄谀,以害贤臣,长此以往,再强大的国家又岂能不衰?梁松,再与家人见一面吧!”

    郑异命人将帷幕撤下。

    梁松顿觉眼前一亮,昏暗的满殿瞬间变得雪白,原先的那一层帷幕之后,竟悬有还有一层白色帷幕,也是垂落至地面。

    明帝身后的帷幕缓缓拉开,后面坐有三人,令梁松更是大吃一惊,阴太后居中,关雎公主在左,而右边那位更让梁松全身大震,竟然是自己的妻子舞阴公主!

    “滔滔武溪一何深!

    鸟飞不度,兽不敢临。

    嗟哉!武溪多毒淫!”

    阴太后吟罢,擦拭去眼泪,又道:“武溪之毒,竟也毒不过小人!关雎,扶我回宫!”

    关雎公主答应一声,慢慢将她搀起,一同缓步回宫。舞阴公主望了梁松一眼,也转身随着阴太后而去,竟是头也不回。

    梁松与她几十年夫妻,自是读懂了那目光,充满了陌生、惊恐与骇异之色,同时还含着愤怒与鄙视之情!

    听着姐姐舞阴公主的啜泣声,关雎公主暗道:“爱得深,伤得更深。这男女之情,令人望而却步!”忍不住,却向郑众投去一眼。

    身后忽传来梁松疯狂的狞笑与嘶哑的吼叫:“哈哈,我心术不正,一切坏事都是我做的!诬陷新息侯马援、射杀式侯刘鲤、处斩越骑校尉吕种、刺杀蠡懿公主、矫制太后诏书、逼六安侯休妻另娶、私自篡改国史!说吧,还有什么罪名,统统都是我梁松干的!”

    一个素来温文尔雅、举动得礼、被百官敬仰的士之楷模,转瞬之间竟变得如此丧心病狂、狰狞恐怖。她心中一颤,随即脚步加快,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次日,明帝下诏,为伏波将军马援昭雪平反,追授新息侯!

    任其长子马廖为虎贲中郎将兼卫尉,掌管宫廷禁卫;次子马防光禄勋,掌控宫城禁卫;三子马光为执金吾,掌控京师禁卫。然而,在马皇后一再坚持之下,只在阙廷任职,不封授爵位。

    太仆梁松押入诏狱死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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